《邊城》是沈從文1934年完成的一部作品，寄托了作者對于愛和美的理解。湘西明凈秀麗的風光、淳樸的人性、純潔的愛情在經(jīng)過沈先生十幾年回憶的醞釀發(fā)酵，由他靈動的筆娓娓道出，呈現(xiàn)出一種淡淡的憂傷，一種田園牧歌式的靜美。教授這篇課文時，文中風情之美風俗之美人性之美，祖孫之情手足之情純樸之愛，學生很容易能感受到。往深處講邊城人內(nèi)心的孤寂、命運的偶然與必然、民族道德的重建等，學生也能接受。但對于文本恬靜沖淡的語言學生沒有特別的感受，她們像平時看小說那樣，只看到故事的花架，而忘了欣賞架上那些璀璨耀眼的花朵。

如何讓學生體會到邊城時期沈從文盛年時的語言，那每一句都“鼓立”飽滿，充滿水份，酸甜合度，像一籃新摘的煙臺瑪瑙櫻桃般的語言？如何讓學生沿著語言的河流上溯，重回至沈先生所營造的清新宜人，帶著鄉(xiāng)間的水氣，草木的香味，無邊的蟲鳴，黃昏時變幻的云彩，承載著翠翠悲喜莫名的心事的邊城？我決定引領(lǐng)學生在語言的空間里穿行，聯(lián)系當前生活，生發(fā)體味，讓她們頓悟，原來邊城寫景文字有這么深厚的意蘊，原來小說的字里行間也充滿了詩意。

先來看課文節(jié)選的第十三小節(jié)開篇語：“黃昏來時，翠翠坐在家中屋后白塔下，看天空為夕陽烘成桃花色的薄云……看著天上的紅云，聽著渡口飄來鄉(xiāng)下生意人的雜亂聲音。心中有些薄薄的凄涼。黃昏照樣的溫柔、美麗、平靜。但一個人若體念或追究這個當前一切時，也就照樣的在這黃昏中會有點薄薄的凄涼。于是，這日子成為痛苦的東西了……”沈從文用典雅的語言寫出了五月黃昏的美麗與少女莫名的愁緒。首先我問桃花色的薄云學生見過沒有，學生搖頭。現(xiàn)在的學生從很小的時候就被書包壓得不堪重負。于是我用自己的經(jīng)歷告訴她們，五月的黃昏是最美的，天邊的云彩有很多種顏色，粉紅、粉藍、粉紫、粉白、淡灰、淡青等，絢爛之極。學生先暈后驚訝，對這一句簡單的話興趣大增，紛紛回憶起初三時的五六月，確有黃昏時高樓遠眺或操場漫步的美好印象。

五月黃昏的溫柔美麗和平靜在學生的記憶中激活，我趁機問，文中還有哪些句子你們有體會？學生有的說傍晚的熱氣夏天最有體會，有的說聞過雨后泥土的氣味，有的說聽過杜鵑布谷鳴叫的聲音，邊說邊摹聲，課堂笑成一片。我問有人聞過甲蟲的氣味嗎?學生們都表示，沒聞過。我又問，為什么寫這些味道?學生很快答出，讓人身臨其境，讓人感受到那個季節(jié)的蓬勃生機。有人補充說，《我與地壇》里好像有一句話說味道是最難于記憶而又最富于意蘊的，沈從文把各種味道寫得如此細膩，說明他對故鄉(xiāng)印象深刻。我表揚他善于學習和體會，并強調(diào)的確如此，沈從文一生都沉浸于對故鄉(xiāng)的記憶之中，所作小說多半以湘西為背景，因此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鄉(xiāng)土抒情體。

沈從文用他的記憶之筆讓我們重回邊城的五月黃昏，這樣溫柔美麗的黃昏，翠翠為什么感到薄薄的凄涼而不是幸福？學生不語，沉思。一會兒有人舉手說可能由于孤獨，沒有人陪她，爺爺要拉船。又有人補充說沒有人懂她，心思無從訴說，因此感到薄薄的凄涼。答案是如此，但我不太滿意，仍用期待的目光巡視課堂。一個叫段靜的女生站起來說，讀到這一段她想到了一句話：《荷塘月色》中的一句話；但熱鬧是它們的，我什么也沒有。我覺得翠翠這時內(nèi)心除了有她們談的孤獨感，還有環(huán)境對比造成的原因。黃昏越美，外界越富有生機，她越覺得自己什么也沒有，更加孤獨。并且黃昏是一個人最脆弱的時候，容易感傷。她的回答得到很多同學的應和。另一名女生站起來說，初中學過一篇詩經(jīng)上的文章：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日之夕矣，羊牛下來。說的就是黃昏時那個女的看見羊?；丶?，就思念遠方的丈夫。這就是因為黃昏時人容易讓人產(chǎn)生傷感之情。

我贊揚這兩個學生能讀出自己的體會并善于聯(lián)想，讓文字互相生發(fā)，意蘊深厚。并總結(jié)說，其實翠翠的這種情緒現(xiàn)代有，在古代有，將來還會有。古代文學里有一個特定的名詞，把這種情緒稱之為傷春。學生不解，看著我。我繼續(xù)講，“良辰美景奈何天”是《牡丹亭》里的杜麗娘面對美景卻無可奈何的心事，也是翠翠五月黃昏百無聊賴只好胡思亂想的心事；“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杜麗娘對青春年華白白流逝的感嘆，也是翠翠五月黃昏攀不住日子的感嘆；“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是《西廂記》里崔鶯鶯的憂郁，也就是翠翠五月黃昏時薄薄的凄涼。說法不一，但本質(zhì)相同。這就是翠翠莫名凄涼和哭泣的原因。你們有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閑愁嗎?你們有翠翠這樣的胡思亂想嗎?你們有翠翠這種沒來由的哭泣與眼淚嗎?學生抄著黑板上的句子，紛紛說沒有，卻又不好意思的笑了。

有了這一段的互相探討，學生很快又找出了她們喜歡的一段，仍然是第十三小節(jié)中的一段?！霸鹿馊玢y子，無處不可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為黑色。身邊草叢中蟲聲繁密如落雨。間或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忽然會有一只草鶯‘落落落落噓!’囀著它的喉嚨，不久之間，這小鳥兒又好像明白這是半夜，不應當那么吵鬧，便仍然閉著那小小眼兒安睡了?！边@一段是翠翠和爺爺晚飯后說故事時的景物描寫。有學生分析此段動靜結(jié)合，安靜的竹林，喧鬧的蟲聲，偶爾的鳥鳴，顯得山村更加靜謐。很不錯，知道“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的反襯手法。我問，那么原來學過此種意境的景物描寫嗎?有學生很快接上，王維的《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這幾句寫靜夜和課文很像。我繼續(xù)問，除了寫靜以外，還有哪些句子引起了你的注意？一個學生舉手說，“蟲聲繁密如落雨”這句很好，寫出了蟲聲的多、密、短促和此起彼伏，而且很別致，我們只會說如蟲聲響成一片， 這就沒有形象感。我追問，形象感來自什么？喻體的獨特。學生齊答。還是剛才那個叫段靜的女生站起來說，“月光如銀子”這句讓我感覺月光非常皎潔，明亮。另外，我還覺得城里的月亮似乎沒有鄉(xiāng)間亮，因為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寫的是“月光如流水一般”，給人感覺更柔和明澈。有男生插嘴說城里的天空被污染了，課堂笑成一片。我頓了頓問，同寫月光為什么效果會如此不同？哪一個更符合本文特色?大家很快七嘴八舌的說，因為用的喻體不一樣。“月光如銀子”更有鄉(xiāng)土味，“如流水”則有文人味。一個月光讓大家品出了文體對文字的精細要求，的確出乎我意料之外。寫景是為人物服務的，所以我問在這樣的景致下聽爺爺閑聊父母親的事，翠翠的心情會如何?同學們表示應該平復下來了。

趁熱打鐵，我又讀了《邊城》第二小節(jié)里沈先生對酉水的描寫：“那條河水便是歷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字叫作白河。白河下游到辰州與沅水匯流后，便略顯渾濁，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則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見底。深潭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紋的瑪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魚來去，全如浮在空氣里。兩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紙的細竹，長年作深翠顏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時只需注意，凡有桃花處必有人家，凡有人家處必可沽酒?！弊x完之后問學生有何感受?學生都說景物非常美，顏色分明，青山綠水紅花彩石，讀時感覺如一幅幅的風景畫在眼前展現(xiàn)。我又追問了一句，那具體有哪些句子引起你較深的聯(lián)想?有的說寫水中“游魚如浮在空氣里”的那一句像柳宗元《小石潭記》里的那句“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以魚寫出了水的清澈透明。有的學生喜歡寫桃杏花那句，景美人淳。有一個學生說“細竹，長年作深翠顏色，逼人眼目”里的那個“逼”字用得好，寫出了竹的綠，和朱自清在《春》里寫的“小草也青得逼你的眼”一樣。

對這篇課文的寫景語言作了如此細致的賞析后，再問同學們現(xiàn)在來看文中寫景文字的特點。學生紛紛說了很多并總結(jié)了寫景的功用：如再現(xiàn)人物生活場景，帶我們進入美麗的鳳凰古城；烘托人物心理，翠翠少女的心事只有五月黃昏桃紅色的薄云才能渲染出等。

這樣講析邊城的寫景語言，讓學生在語言的時空中穿行，用心靈感受文字，用經(jīng)歷體驗文字，用閱讀生發(fā)比較文字，應該能較好的再現(xiàn)這一篇用小說形式寫成的無韻之詩，繪成的無彩之畫。我用我的理解引導學生讀出《邊城》寫景文字中的言外之韻，相外之音；學生也用她們自己獨特的體驗與理解互相交流，豐富了文本的意蘊。這樣的課堂教學達到了我的目的，讓學生既能看到故事的花架，也能欣賞其中絢爛的花朵。這樣的課堂教學也給學生以愉悅的情感體驗：原來小說中的詩意也無處不在，原來我們可以這樣走進沈從文的《邊城》。

龔軍軍，中學語文教師，現(xiàn)居湖北黃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