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和“實”本是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技法之一。“實”指客觀地反映繪畫對象，“虛”指圖畫中筆畫稀疏的部分或空白的部分。宗白華先生在《中國藝術(shù)表現(xiàn)里的虛和實》一文中對中國的戲曲、繪畫、書法、建筑、印章、舞蹈等藝術(shù)形式中的虛和實進行了深入的分析和探索。而在中國古代詩歌中，“虛”是指知覺中看不見、摸不著的虛幻世界和夢境等?！皩崱笔侵缚陀^存在的實象、事實、實境。即如古人所言，有者為實，無者為虛；有據(jù)為實，假托為虛；客觀為實，主觀為虛；具體為實，隱者為虛；有行為實，徒言為虛；當前為實，未來是虛；已知為實，未知為虛等等。在中國的古典文學，特別是中國的古典詩詞中，存在著大量的虛和實相結(jié)合的現(xiàn)象。具體說來，“虛實相生”是指虛與實二者之間互相聯(lián)系、互相滲透與互相轉(zhuǎn)化，以達到虛中有實、實中有虛的境界，從而大大豐富詩中的意象，開拓詩中的意境，為讀者提供廣闊的審美空間，充實人們的審美趣味。

筆者認為，在思鄉(xiāng)懷人詩歌中，虛實相生手法的運用主要有如下幾種具體情形。

一、化景物為情思

宗白華先生在《美學與意境》中指出：“思想家還認為藝術(shù)要主觀和客觀相結(jié)合，才能創(chuàng)造美的形象。這就是化景物為情思的思想?！彼昧怂稳朔稌勎摹秾Υ惨拐Z》中的一段話：“不以虛為虛，而以實為虛，化景物為情思，從頭至尾，自然如行云流水，此其難也。”他指出，化景物為情思是對藝術(shù)中虛實相生的正確定義。以虛為虛，就是完全的虛無；以實為實，景物就是死的，不能動人，唯有以實為虛，化實為虛，就有無窮的意味，幽遠的境界。

在思鄉(xiāng)懷人詩中，這種方法是運用得最多的一種。古語云：“一切景語皆情語?！痹娙送鶠樽约簩ふ乙恍┣楦械耐渡湮铮瑢⒆约簭?fù)雜、愁苦的心情寄托在實在可感的物上，即所說的“客觀為實，主觀為虛；具體為實，隱者為虛”。而化景物為情思又有多種具體的表現(xiàn)形式，其中使用最多的是以下兩種：

其一，烘托渲染。

詩人在描寫景物的時候，有時正面描寫景物的特征即可以傳神，但有時景物的特征難以正面表達，同時古代詩人深受儒家中庸思想的影響，情感的抒發(fā)比較含蓄，著意追求一種委婉含蓄的美，因而他們往往采取側(cè)面描寫的方法，進行烘托或暗示，借助景物描寫來營造蕭瑟凄涼的意境含蓄抒情，從而達到表現(xiàn)景物的目的，以引起審美的體驗。例如白居易《琵琶行》中，詩人三次寫到江中的月亮，但描寫月亮的目的卻是為了烘托詩人的感情?！白聿怀蓺g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烘托了詩人分別之時凄涼的心境?！皷|船西舫悄無言，惟見江心秋月白”，烘托出琵琶聲美妙動人、引人入勝的效果?！叭斫谑乜沾?，繞船月明江水寒”，烘托了琵琶女孤獨悲傷的心境。景是實，而通過景物烘托出來的情則是虛。又如馬致遠《天凈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這是抒發(fā)天涯旅思的代表作。這首小令共描繪出三幅畫面，且這三幅畫面均由一組名詞短語構(gòu)成，特色明顯。第一組中的枯藤、老樹、昏鴉，給人的感覺是灰暗、蒼涼、孤寂、蕭瑟，從正面襯出游子的鄉(xiāng)愁；第二組的小橋、流水、人家，又給人以“溫馨”的感覺，從反面襯出游子的鄉(xiāng)愁，第三組中的古道、西風、瘦馬、斷腸人，讓人覺得冷清、凄涼、路途遙遙，直接點出游子濃郁的鄉(xiāng)愁、鄉(xiāng)情、鄉(xiāng)思。這些描繪都是圍繞著一個“愁”字展開的。在以上這些詩句中，“實”與“虛”僅是相對而言的。從景物隱顯的角度而言，顯者為實，描繪的景物是實寫；隱者為虛，所要抒發(fā)的情感是虛的。而從表意目的的角度而言，寫景是為了烘托，僅是表情達意的一種手段、憑借，是為虛；而抒發(fā)的鄉(xiāng)愁則是本詩的根本目的所在，是為實。

其二，以景結(jié)情。

古代詩人在抒情時往往是比較含蓄的，一般的詩歌多數(shù)是上半部分寫景，下半部分抒情，但若是在上半部分已經(jīng)將情感較明顯地表露出來了，下半部分繼續(xù)空發(fā)感嘆，無異于無病呻吟。鑒于此，古人在抒發(fā)離愁別緒時常采用以景結(jié)情的方法，用景物描寫代替直接抒情，使詩歌更具無窮的韻味，使愁緒更顯得蘊藉深沉而綿長。如王勃《山中》：“長江悲已滯，萬里念將歸。況屬高風晚，山山黃葉飛。”本詩一、二句寫思歸情，三、四句寫景，葉落之景，也因為感情的滲入而加強了感染力量，秋風黃葉，既映襯了旅思鄉(xiāng)愁，也用來比擬詩人此時蕭瑟的心境。又如韋應(yīng)物《登樓寄王卿》：“踏閣攀林恨不同，楚云滄海思無窮。數(shù)家砧杵秋山下，一郡荊榛寒雨中?！痹姼璨捎锰搶嵅⑴e手法，一二句概括了對友人的無窮思念，奠定了全詩的情感基調(diào)。三四句以景結(jié)情，承接上句的落寞意緒，砧杵、秋山、荊榛、暮雨，也就有了豐實的情韻內(nèi)涵。煙雨凄迷，一片蕭瑟，砧杵所引起的離情，寒雨所滲透的惆悵，無不含蓄而生動。再如2006年高考湖北卷嚴維《丹陽送韋參軍》：“丹陽郭里送行舟，一別心知兩地秋。日晚江南望江北，寒鴉飛盡水悠悠?！痹姷暮髢删浣柚f、悠悠的流水這樣蕭瑟的意象，將朋友離別之后的孤獨、落寞表現(xiàn)得更加深沉。正如一位評論家所說：“結(jié)句需要放開，含有余不盡之意，以景結(jié)情最好?！?/p>

二、巧設(shè)時空錯位

如前文所言，“當前為實，未來是虛；已知為實，未知為虛”?，F(xiàn)實的離別固然能讓人嗟嘆不已，然而，對于過去的回憶，對未來的設(shè)想，雖然不是眼前發(fā)生的，但同樣能觸動詩人的痛覺神經(jīng)，引發(fā)讀者共鳴。

詩人在描寫當前景況時，常插入作者經(jīng)歷過的，或是歷史上發(fā)生過的景象，通過今昔對比來表達詩人內(nèi)心的情懷。這也是一種虛實結(jié)合。如李煜的《虞美人》詞中的“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二句，“雕欄玉砌”、“朱顏”是詞人對故國的追思，“雕欄玉砌”也許還在，紅顏也已遲暮。但這些都不是眼前的實景，所以是虛寫。“只是”二字以惋惜的口吻傳達出國破家亡、物是人非的無限悔恨與悵惘。又如其《望江南》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三句，寫詞人對故國和往昔的追思，都不是眼前的實景，而是過去的景況，它與詞人當時無限凄涼的處境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以虛襯實，以虛寫實，虛實結(jié)合，凸顯出夢醒后的濃重的悲哀。

此外詩人常常通過聯(lián)想或想象而虛擬景物，虛實結(jié)合更能表達出一種濃溢的情思。如：柳永《雨霖鈴》上片除“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外，寫的都是眼前實景實事實情，寫詞人和心愛的人不忍分別又不得不別的心情，是實寫；下片寫對別后生活的設(shè)想，“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是虛寫，著意描繪詞人孤獨寂寞的心情。虛實結(jié)合，淋漓盡致寫出了離別的依依不舍。又如高適《塞上聽吹笛》：“雪凈胡天牧馬還，月明羌笛戍樓間。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jié)M天山。”三四句虛寫景，將“梅花落”拆用，仿佛風吹的不是笛聲而是落梅的花片，它們四處飄散，一夜之間色香灑滿天山。此詩抒寫戰(zhàn)士們由聽曲而想到故鄉(xiāng)的梅花（胡地沒有梅花），想到梅花之落，寫出了他們的濃濃的思鄉(xiāng)情。又如李商隱的《巴山夜雨》：“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痹娭械牟坏脷w之苦，與夜雨交織，綿綿密密，淅淅瀝瀝，漲滿秋池，彌漫于巴山的夜空。然而此愁此苦，只是借眼前景而自然顯現(xiàn)；作者并沒有說什么愁，訴什么苦，卻從這眼前景生發(fā)開去，馳騁想象，另辟新境，想到將來歸家后的歡聚，回頭再說此時此地的思念之苦。用對未來歡樂的憧憬反襯當前苦況，則思歸之切，不言可知。這種借助聯(lián)想巧設(shè)的空間錯位，使詩歌顯得曲折深婉，余味無窮。

三、對寫法或者懸想法

又如前文所言，古代詩人深受儒家中庸思想的影響，情感的抒發(fā)比較含蓄，著意追求一種委婉含蓄的美，抒寫自己懷人仍覺難以盡言心中思念之痛，于是將思念的責任“推諉”給對方，采用對寫法使思念的過程得以不斷地延續(xù)下去。這種寫法與前一種有些相似，都是在借設(shè)想寫當前，但不同之處在于前一種設(shè)想著眼于時空，后一種設(shè)想著眼于對方。張玉谷《古詩賞析》，則把這種稱為“懸想”式的手法，稱其為“從對面曲揣彼意”的表現(xiàn)方式，從而造出了“人從對面飛來”的絕妙虛境。用這種懸想表現(xiàn)方法，比直抒胸臆要含蓄委婉得多。這種手法早在《詩經(jīng)》中就已運用到?！毒矶罚骸摆毂舜掎停荫R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仆痛矣，云何吁矣?！北驹娛銓懪訉h行的丈夫的懷念，但是這幾句卻是女子想象中男子歸家的急切情景：翻過了一座又一座高高的山崗，馬兒的腿都跑軟了，眼都累花了，最后馬兒都累趴下了，還不見故鄉(xiāng)的山，故鄉(xiāng)的樹，故鄉(xiāng)的人影，可見關(guān)山之遙遠。男子只好斟滿金樽，借酒澆愁，怎奈是，借酒澆愁愁更愁，維以不永傷。思夫的女子沒有一味抒寫自身感觸，卻能想象出這樣的情景，思夫之情濃自然表露無遺。

后人對此手法加以繼承和發(fā)展，如杜甫《月夜》：“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此詩是詩人在安史之亂時身陷長安思念妻子兒女之作。望月懷思，自古皆然。但詩人不寫自己望月懷妻，卻設(shè)想妻子望月懷念自己，又以兒女（因為年幼）“未解母親憶長安”之意，襯出妻之“孤獨”凄然，進而盼望聚首相倚，雙照團圓。有評論家說：“公本思家，偏想家人思己。”這種寫法比說自己如何想念妻子兒女來得委婉，但感情卻達到了雙向交流的效果，所以感情更加深沉，因而更加動人，藝術(shù)感染力更強。又如白居易《邯鄲冬至夜思家》：“邯鄲驛里逢冬至，抱膝燈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yīng)說著遠行人。”前兩句寫冬至之夜，詩人羈留他鄉(xiāng)的孤獨冷清的生活畫面，思鄉(xiāng)之情，不言而喻?？稍娙瞬徽f自己思念家人，卻想象家人于冬至節(jié)之深夜還坐在一起念叨著自己。再如韋應(yīng)物《秋夜寄邱二十二員外》：“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山空松子落，幽人應(yīng)未眠?！边@是一首懷人詩。詩的前兩句，寫自己因秋夜懷人而徘徊沉吟的情景；后兩句想象所懷的人這時也在懷念自己而難以成眠。作者運用寫實與虛構(gòu)相結(jié)合的手法，使眼前景與意中景同時并列，使懷人之人與所懷之人兩地相連，進而表達了異地相思的深情。語淺情深，言簡意長。再如歐陽修《踏莎行》：“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暖搖征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闌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鄙详I寫實，通過初春景象反襯“行人”的離愁別緒。下闕寫虛。通過“行人”設(shè)想妻子憑欄遠望，思念“行人”的愁苦之象，來寫愁思。妻思夫，夫想妻，虛實相生，從而將離愁別緒抒發(fā)得淋漓盡致。再看2006年高考四川卷周密《夜歸》：“夜深歸客依筇行，冷磷依螢聚土塍。村店月昏泥徑滑，竹窗斜漏補衣燈?！弊詈笠痪涿枥L的是詩人想象（見到）的情景：竹籬茅舍中，一縷昏黃的燈光從竹窗里斜漏出來。青燈之下，詩人日思夜盼的妻子（母親）正在一針一線地縫補著衣服。詩人那懷鄉(xiāng)思歸的急切心情，家中親人對游子的關(guān)切和思念之情，正從這幅畫面中流溢出來。

這種寫法，表達出來的，不是單方面的思念、傷感和斷腸之痛。而是溝通了雙方的感情，思念是雙方的，使得思念更加愁苦和感傷，或者更加溫馨和慰藉。

四、夢境傳情

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中說：“夢可以看成是一種清醒狀態(tài)下精神活動的延續(xù)。”思鄉(xiāng)懷人詩中的許多悲情都是借助夢境得以宣泄的。詩人的悲情起于理想的追求和失落，但是明知不可能實現(xiàn)，又還要堅持這種虛幻的夢境，以求從中得到一絲慰藉。然而夢境破滅之后帶來的是更大的悲情甚至是絕望。“有據(jù)為實，假托為虛”。即便如此，詩人還是慣常使用這種虛實相生的手法來傾訴自己的離情別緒。

如蘇軾《江城子》：“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弊髡吲c妻子伉儷情深，雖生死殊途而舊情難忘，積思成夢，悲喜交加，這是虛寫；接著寫夢醒后的悲傷，這是實寫；虛實結(jié)合，寫出了詩人對亡妻思念之深之切之苦。又如溫庭筠《商山早行》：“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xiāng)。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墻。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北驹娛銓懥顺鲩T在外的作者思念故鄉(xiāng)的感情。尾聯(lián)寫旅途的景色使詩人聯(lián)想起了昨夜在夢中出現(xiàn)的故鄉(xiāng)景色，從而將“早行”之景與“早行”之情完美地結(jié)合起來。夢境的出現(xiàn)更能表達詩人強烈的思歸之情。如王昌齡《送魏二》：“醉別江樓橘柚香，江風引雨入舟涼。憶君遙在瀟湘月，愁聽清猿夢里長?！比娍煞譃樘搶崈刹糠帧Ｇ鞍氩糠譃閷嵕?，餞別之日，秋風秋雨，涼意逼人。其中首句之“醉”，寫離情之深。后半部分則為虛擬，借助想象，擴大了意境。想象友人泊于瀟湘之時，孤月高照，環(huán)境凄清，夢中聽猿，亦真亦幻，是猿啼讓自己難以入夢，還是夢中盡是滿耳清猿的悲啼？夢中之悲景自然讓人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欲睡難眠之中愈顯現(xiàn)孤怨之深。這首詩也運用了對寫的手法，友人之愁，也是自身愁緒的映照，所謂“代為之思，其情更遠”（陸時雍《詩鏡總論》）。再如張可久《[雙調(diào)]清江引·秋懷》：“西風信來家萬里，問我歸期未？雁啼紅葉天，人醉黃花地，芭蕉雨聲秋夢里?！北驹娗皟删?，作者道出自己的思鄉(xiāng)情。然而這種思鄉(xiāng)情有多深有多濃？作者沒有直接外露，卻是以“西風”“紅葉”“黃花”“芭蕉”“秋雨”這些富有季節(jié)特征的一組景物構(gòu)成意境，渲染出一幅色彩濃麗的秋景圖。然而這些只是夢境中出現(xiàn)的情形而已，以喜景襯哀情，以樂景寫哀情，更見其哀。

思鄉(xiāng)懷人詩是我國詩歌長河中蔚為壯觀的一支，她的藝術(shù)特色需要我們后人不斷去探索，本人僅就其中虛實相生的手法進行了粗略的探討?！皢柺篱g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本d綿的思鄉(xiāng)懷人之慨不斷撥動著讀者的情懷，感動人、教化人的同時更期待我們后輩“衣帶漸寬終不悔”地孜孜以求！

陳學富，中學語文教師，現(xiàn)居湖北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