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學(xué)生一起學(xué)習(xí)李森祥的《臺階》(人教版八年級上冊)一文時,我閱讀了朱月君老師的《父親為何‘若有所失’》(《語文教學(xué)通訊·初中刊》2006年第4期),誠如朱老師所言:“李森祥《臺階》主題的多元性為教師和學(xué)生提供了個性化解讀的空間?!蔽蚁?,除了朱老師所說的“精神層面的隱喻和象征意味”等文化背景的原因外,父親“若有所失”的原因還應(yīng)該有這樣幾個層面:
首先,父親渴望“尊重”的追求并沒有真正實現(xiàn)。在農(nóng)村,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最大的追求莫過于“不被人輕視”,在鄉(xiāng)鄰中活得有面子,也就是渴望得到他人的尊重。中國農(nóng)民的這種渴望,直接的表現(xiàn)往往就是住上寬敞的房屋,不僅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子孫,似乎這才能家業(yè)興旺,生活幸福,也是盡到了父親的責(zé)任,也才能被人瞧得起,這就是農(nóng)民的淳樸。而在浙東,在李森祥的家鄉(xiāng),“臺階高,屋主人的地位就高。”屋基深、臺階高成了家庭地位的象征,就是被人尊重的標(biāo)志。難怪“鄉(xiāng)鄰們在一起常常戲稱:你們家的臺階高?!倍赣H總是自言自語地感嘆:“我們家的臺階低?!闭沁@種農(nóng)民本分而又淳樸的意識,正是這種渴望尊重的追求,父親才不辭辛勞,背石撿磚,日積月累,蓄聚角票,“準(zhǔn)備了大半輩子”,以便為自家造一個九級臺階。當(dāng)萬事俱備之時,父親“終于選定一個日子,破土動工”。滿以為自己的渴望就要實現(xiàn),因此“造屋的那些日子,父親很興奮”,“在屋場上從這頭走到那頭”,忙著“給這個遞一支煙,為那個送一杯茶”。
然而,新屋造好、九級臺階大功告成之后,鄉(xiāng)鄰們從“我們”家門口經(jīng)過時,并沒有人說“我們”家的臺階“高”,見到父親打招呼時說的是習(xí)以為常的一句“晌午吃過了嗎”。由此可見,九級臺階雖高,僅僅是表面現(xiàn)象,是一種形式上的提高,并未從根本上改變“地位”,父親渴望得到尊重的追求并沒有實現(xiàn),他的精神并未有得到滿足,誠如朱月君老師所言:“祥林嫂的一個門檻換不來她和別人的平等,閏土的香爐和燭臺祈不來生活的安定幸福,父親的九級臺階又怎能真正筑起受尊重的平臺呢?”難道自己的努力白費了嗎?父親怎能不感到迷茫?
其次,臺階雖然建成了,但和過去的日子有些疏遠(yuǎn),與鄰里之間似乎有了些距離。臺階建成以后,父親第一次坐在最高的一級上磕煙灰時,沒有了以前在自家青石板上的動作,“感覺有些不對勁”;“第二次他再坐臺階就比上次低了一級……然而低了一級他還是不自在,便一級級地往下挪,挪到最低一級,他又覺得太低了,干脆就坐到門檻上去”??梢姼赣H坐在哪一級臺階上都不自然;再看父親挑水回家跨上第四級臺階時,“他的腳抬得很高,仿佛在跨一道門檻”,腳下也不同往常了,“踩下去的時候像是被什么東西硌了一硌”,往日已經(jīng)習(xí)慣了的生活似已逝去,過去的感覺再也難以找回,雖“盡力保持平靜”,又怎能平常如舊?難免產(chǎn)生“我連一擔(dān)水都挑不——動么”的懷疑。
過去,在鄉(xiāng)鄰的眼里,父親是“老實厚道低眉順眼累了一輩子,沒有人說他有地位,父親也從沒覺得自己有地位”,和鄉(xiāng)鄰在一起可以無拘無束地“戲稱”,坦誠相待。在“造屋的那些日子,父親很興奮”,“在屋場上從這頭走到那頭”,忙著“給這個遞一支煙,為那個送一杯茶”。與鄉(xiāng)鄰之間何其融洽。在新屋造成、臺階造好、燃放鞭炮慶賀之時父親“仿佛覺得有許多人在望他……父親明明是該高興,卻露出尷尬的笑”。父親坐在臺階上,鄉(xiāng)鄰們見到父親打招呼說:“晌午吃過了嗎?”“父親回答沒吃過。其實他是吃過了,父親不知怎么就回答錯了?!笨梢娺^去的無拘無束、坦誠融洽已經(jīng)不那么自然、平靜,心理上似乎與鄉(xiāng)鄰之間產(chǎn)生了些許鴻溝,有了一定的距離;和過去的生活有了點陌生。難怪連父親自己也“總覺得坐太高了和人打招呼有些不自在”。
再次,父親辛苦忙碌了一輩子,一旦閑下來,有點不知所然。父親為了給自家造一個九級臺階,能將三百來斤重的石板從山上一口氣背到家,而且一下子背了三趟;“一年中他七個月種田,四個月去山里砍柴,半個月在大溪灘上撿拾屋基卵石,剩下的半個月就是編草鞋和過年”;即便是大熱天,“身上淌著一大片汗”,父親也“顧不上揩一把”;甚至在冬至之后,農(nóng)活都忙完了,父親總是在“雞叫第三遍時出發(fā)”,上山砍柴,“黃昏貼近家門口時歸來”;就是在造屋的那段日子里,父親更是忙個不停,“他一個人搬磚頭、擔(dān)泥、籌劃材料,干到半夜。睡下三四個鐘頭,他又起床安排第二天的活”。父親起早貪黑、吃苦耐勞、辛勤勞作,為的就是實現(xiàn)自己的追求——得到他人的尊重。
臺階造好了,父親的心愿已經(jīng)了卻,追求似乎實現(xiàn)了,生活便沒有了動力。而且父親也老了。但是,父親沒能真正實現(xiàn)自己的追求——得到他人的尊重。難道這一生的努力就這樣白費了嗎?更何況勞動慣了的父親,一旦不能像過去一樣忙碌,也有些不習(xí)慣。誠如朱德在回憶自己的母親時所說:“母親最大的特點是一生不曾脫離過勞動。母親生我前一分鐘還在灶上煮飯。雖到年老,仍熱愛生產(chǎn)。即便到了85歲高齡,母親仍不輟勞作,一旦脫離勞動就有點不習(xí)慣?!薄杜_階》中的父親一輩子辛勞慣了,一旦不能勞動,也有點不知所措,于是頓感無所適從,又怎能不有所茫然?
文學(xué)作品的解讀是多元的,我想對“父親一副若有所失的模樣”的理解,從上述三個層面上分析,似乎更切近文本表情達(dá)意的實際,更符合學(xué)生的年齡特征。
徐立剛,中學(xué)語文教師,現(xiàn)居江蘇贛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