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同樣是人生悲劇,解釋者不同,所給的答案就不同。佛教作為東方智慧,這種智慧的基點是建立在對自身悟性的信心之上,這必然會轉向對自我和神秘的主體功能的崇拜,因而,佛法講求智慧,講求開脫。西方的基督教,是對造物主的崇拜,把一切都交托在神的手中,通過懺悔獲得拯救。
關鍵詞:悲苦;虛無;解脫;原罪;救贖;疏淡;濃重
中圖分類號: I207.9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949X(2007)-02-0055-02
在回答人生悲劇這一亙古不變的命題時,現(xiàn)代文學大致有三種答案,一種是意識形態(tài)的階級論,將人生悲劇歸結為階級壓迫,持這種論調的派別以左翼為代表,最終上升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這種解釋最終得出的結論是改變舊的社會制度,用以消除苦難。第二種是佛家之論,認為人生本來就苦,正所謂茫??嗪#仡^是岸,只有解脫是辦法。最后一種說法是基督教的原罪說,認為人生而有罪,必須通過懺悔和自我救贖,才能得救。誠然,第一種側重文學與外部的關系,后二者則側重文學與心靈的關系。下面就以許地山和曹禺為例,略談宗教對其二人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
一、悲苦的解脫:順與避
許地山的散文和小說里有一種明顯的“悲苦意識”,其代表作《綴網(wǎng)勞蛛》這部小說集所展示的現(xiàn)實人生多是苦難的:《商人婦》、《綴網(wǎng)勞蛛》中飽經(jīng)人世坎坷的惜官、尚潔;《命命鳥》、《換巢鸞鳳》中為爭取愛情而死的敏明、加陵及和鸞;《無法投遞之郵件》、《慕》中受生活煎熬的青年;也有兒子久無音信,老來尋子卻又在混亂中失去兒媳的云姑(《枯楊生花》)和夫妻感情甚篤,卻又被活活拆散的祖父母(《讀〈芝蘭與茉莉 〉因而想及我的祖母 》);還有妻亡女幼的關懷以及失去父母的海角底孤星……這其中包含童年的凄苦、孤獨,青年時期為追求愛情、理想所受的煎熬與痛苦,中年喪妻、喪夫、喪子之痛,更有老無所依,晚景凄涼的悲嘆,可以說,幾乎涵蓋了人一生所可能遭遇的苦難。
這種悲苦意識來源于許地山對人生苦難的體驗。他的人生浸透著種種悲苦,生下來就逢臺灣變亂。19歲時,因家道貧困,開始自謀生活。21歲赴仰光任教,后入燕京大學讀書,隨后又經(jīng)歷了父死、妻亡……。而許地山自小就有的佛緣使他的悲苦意識與佛教觀念相遇合產(chǎn)生了一種悲劇情懷。他生長在崇佛的家庭,從小就受到佛教的熏陶,經(jīng)常誦讀揣摩許多佛家經(jīng)典著作如《法華經(jīng)》等。1913年,21歲的許地山曾到緬甸仰光的一所華僑學校任教,緬甸這個佛教之邦神秘的宗教氣氛籠罩著他,更加深了他對佛教的興趣。1922年從燕京大學神學院畢業(yè)后,他先后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和英國牛津大學專攻過宗教史和宗教比較學,回國后又在燕京大學神學院當教授,對宗教有著精深的研究,著有《道教史》、《大藏經(jīng)索引》、《佛藏子目引得》及許多關于佛教的論文,對佛教教義本體有精深之評述。也正是他對佛教教義的深刻領悟使他的悲劇情懷很自然地融入到他的散文和小說里。
許地山在《無法投遞之郵件》的《覆少覺》中說道:“唉,懷書的病是難以治好的。一個人最怕有‘理想’……朋友們說她是‘愚拙的聰明人’,誠然,她是一個萬事伶俐、一時懵懂的女人……‘理想’和毒花一樣,眼看是美,卻拿不得……”[1] 原始佛教有三個重要的命題,一是諸行無常,二是諸法無我,三是一切皆苦,這三個命題被稱之為“三法印”,成為整個佛學的理論樞紐。諸行無常,是一切皆苦的依據(jù),世上一切萬物皆有因緣何合而成,故無自體,無自性,無一不是遷徙轉變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也如電。人因無明而常生執(zhí)著之心,這正是造成人生悲劇的原因。以佛法看來,愛情不過是海市蜃樓,如幻如夢如泡影,只有破執(zhí)著,才能獲得大智慧,從而得到解脫。還如《愚婦人》[2]中,作為一名石女的愚婦遺憾自己沒有孩子的命運,但作為智者的樵夫卻認為少了生產(chǎn)之痛苦,養(yǎng)育之艱難,正是她比天下女人幸福的原因。由此可見小到愛情大到整個人生,人生的悲劇在于無明,即因沒有智慧,而起的虛妄之心。
那么又如何從這種無明的悲劇中解脫出來呢?這就需要借助佛教的智慧,即選擇“順”和“避”的人生態(tài)度。許地山曾對這兩個字做了如下注解:“如果所謂最后勝利是避不是去,是順不是服,那么我也可以承認有這回事。所謂‘避’與‘順’不是消極的服從與躲避,乃是在不可抵抗的命運中求適應,像不能飛的蜘蛛為創(chuàng)造自己的生活,只能打打網(wǎng)一樣。”[3]可見“順”就是守本分,順乎天意,“避”就是不爭,不作違背常理的事,這一點在佛經(jīng)有明確的出處,《菩薩纓絡經(jīng)》說,“順第一義諦為善,背第一義諦起名為惡”,順實際上成了佛教倫理中對善的本質規(guī)定。在佛看來,順有二義,一是順應佛教揭示的無我、無常的真理,即《大乘義章》所云“順理為善,違理為惡。”二是益事,如《成唯識論》所言:“以順益此世他世之有漏無漏行為為善”??梢娙松缰┲刖W(wǎng),難保不破,但照結不誤,破了再補,這正合乎佛家“正精進”的主張。雖然前方道路迷茫,悲苦再所難免,但仍然要積極入世。作者借用佛家思想,沒有導向對現(xiàn)實人生的否定,而是通過平衡內心,獲得智慧,進一步強化了生存意志。尚潔惜官的樂天知命,逆來順受自不用提,玉官的多舛人生路上每一次努力,也都可以看作佛家“正精進”思想的反映。
二、原罪與救贖
戲劇大師曹禺塑造了一系列不朽的經(jīng)典作品如《雷雨》、《日出》、《原野》和《北京人》等,刻畫出了繁漪、周樸園、周萍、陳白露等可憎又可愛的人物形象,并由這些人物演繹出了一幕幕人間悲?。簮矍榈臍纾硐氲南?,生命的消逝……然而,這些悲劇的成因是什么?周樸園曾是躊躇滿志的個人主意者,堅信靠個人的力量可建立一個秩序井然的家庭,主宰自己的命運。然而,妻子的背叛、兒子的亂倫、前妻的重返,徹底摧毀了他的個人信念。抱著伸張正義初衷的仇虎沒能改變復仇計劃后不安,甚至為復仇付出了幾乎瘋狂的沉重代價。究竟誰在作怪?誰在主宰一切?宇宙之中定有主宰一切的神秘力量,這就是原罪。如果我們能以冷靜客觀的態(tài)度,以純粹理性精神對這四部優(yōu)秀作品進行整體觀照,毫無疑問,就一定會敏銳地察覺到,無論是其主題構成還是悲劇內涵,都表現(xiàn)出一種強烈而濃厚的宗教情緒和上帝意識,蘊藉著他基督教人文主義的社會理想和人生價值觀。曹禺對于基督精神的敬仰,對于基督教文化的認同,是不難發(fā)現(xiàn)的。
曹禺在青年時代抱著人生應該是美好善良的純真信念,認為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也應該是和諧融洽的;但是,當他走向社會之后,純真的人生理想與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之間發(fā)生了激烈的矛盾沖突,無情的現(xiàn)實擊碎了曹禺天真幼稚的美夢,使他完全陷入了理智的惶惑之中。他從現(xiàn)實生活中人的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一種被他自己稱為“原始蠻性”的力量正在引導著人們走向墮落,這使得他深深焦慮不安。對于人性自身弱點的深層焦慮,正是一種典型的宗教情緒。曹禺察覺到,人們會時常不由己地回歸原始的野蠻,流著血,不是恨便是愛,一切都走向極端?,F(xiàn)實生活中人性的失衡狀態(tài),導致了人類社會永無休止的殘暴、邪惡、貪婪、淫亂和墮落等丑陋現(xiàn)象的發(fā)生,使宇宙陷入一種無序混亂狀態(tài)。于是,虔誠的愛的信仰也因情感的壓抑逐漸發(fā)展到了另外一種極端,變成了沉郁而凝重的“恨”。這種靈魂深處的痛感,使曹禺迫切希望能夠尋找到“人究竟該怎樣活著?為什么活著?應該走什么樣的人生道路”的答案,此時早已浸透于他大腦潛意識層里的基督教人文意識使他想起了拯救人類的“上帝”。這就是曹禺精神人格與創(chuàng)作動因的根本之所在。
當曹禺以這種文化心態(tài)和精神品格進入實際創(chuàng)作過程時,他用基督教的原罪意識、世界末日意識、拯救意識以及博愛意識,精心地構思了一個完整的“人生悲劇命運四部曲”的主體意念框架,將《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的創(chuàng)作實踐,統(tǒng)統(tǒng)納入基督教文化的倫理規(guī)范,進而營造了一個統(tǒng)一的藝術思維模式,即:“惡”(原罪)——“毀滅”(懲罰)——“善”(再生)。最能體現(xiàn)基督精神的體現(xiàn)在《 雷雨》的“序幕”和“尾聲”的安排上:遠景是一個教堂醫(yī)院的客廳,并間接交待了這房子是周家賣給教堂醫(yī)院的;近景則是屋內格局和陳設的特寫,這屋內的一切都已“呈現(xiàn)著衰敗的景象”,唯有壁爐上方“空空地,只懸著一個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F(xiàn)在壁爐里燃著煤火?;鹧嫘苄艿?,照著爐前的一張舊圈椅,映出一片紅光,這樣,一絲絲的溫暖,使這古老的房屋還有一些生氣?!?畫外音是遠處飛揚而來的教堂的鐘聲和“教堂內合唱頌主歌同大風琴聲”,作者強調“最好是”巴赫的《b小調彌撒曲》。時間是大年三十,人物除了修女看護和小孩各兩位,主要是一位“頭發(fā)斑白,眼睛沉靜而憂郁”的“蒼白的老人”,這位老人就是周樸園,作者借周樸園的懺悔向我們暗示了整個人類只有通過救贖,人類才能得救,才能重返伊甸園。
三、疏淡與濃重
可見,同樣是人生悲劇,解釋者不同,所給的答案就不同。作為東方智慧的佛教把基點建立在人對自身悟性的信心之上,往往抽掉客體去營造一個無所不包的主體。這種自信并非是主體對客體的優(yōu)越感,而是來自主體的神秘感,這必然會轉向對自我和神秘的主體功能的崇拜,因而,佛法講求智慧,講求開脫。西方的基督教,是對造物主的崇拜,把一切都交托在神的手中,通過懺悔獲得拯救。表現(xiàn)在審美風格上,許地山受佛學思想的影響,其小說往往有一定的宗教神秘體驗,散文則充滿禪思意趣,哀而不傷,怨而不怒。而曹禺崇尚悲劇,他的劇作渲染恐怖描寫死亡,故事情節(jié)顯得十分神秘怪誕,運用一系列藝術手段形成了一種大悲、大慟、大徹、大悟的悲劇藝術風格。
參考文獻:
[1][2]許地山.許地山散文全集[M].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109,15頁.
[3]許地山:序<野鴿的話>[A].許地山散文全集 [C].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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