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丹夢有好多年了,但一開始卻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僅僅在電話中交談聯(lián)絡。后來見了面,發(fā)覺與我早先的猜測大致吻合:爽直豁達樂觀、陽光味十足的性格,風風火火、雷厲風行、說一不二的做事方式,還有那股子得理不饒人的倔強勁。
去年夏天丹夢經過幾年苦熬,終于修成正果,如愿戴上了博士帽。但為時不久,她便作出了人生中一大選擇:毅然決然地告別工作了近十年的出版界,轉入高校工作。盡管這一選擇在情理之中,但我聽說此事還是吃了一驚。很多人不滿于現(xiàn)狀,想要選擇一個更合乎自己才稟、天性發(fā)展的職業(yè),但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有勇氣邁出那關鍵的一步:拋棄已有的一切,一切從零做起。我想象得到,這幾年中丹夢過著一種雙重的生活:她一方面做著自己的本職工作,另一方面又不想放棄自己在學術上的雄心與追求?;蛟S在一段時間內,她想在這兩者間建立一種平衡,讓自己在這方面的才干充分發(fā)揮出來,達到雙贏。但這畢竟是一種走鋼絲式的平衡,現(xiàn)實生活中的競爭是如此激烈嚴酷,任何一方都需要人們付出全部的精力來應對,而不能僅作自娛自樂、蜻蜓點水式的投入。于是,抉擇的關頭到來了:當魚和熊掌不能兼得時,她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只有舍棄才會有獲得。確實,在生活的十字路口,有時人需要做的只是減法。
如果說在編輯工作中人們看到的是一個應付裕如的丹夢,那么在那些厚實、尖新的文學評論中見到的則是一個才情勃發(fā)、思維敏銳的丹夢。對于文學批評,不少人歷來有種偏見,以為它既不需要扎實的學問根底,又不需要創(chuàng)作的才思,只要鼓動那張三寸不爛之舌,一切便萬事大吉。的確,大量廉價虛浮的應景文字敗壞了批評的聲譽,但批評決不是可有可無的點綴。它是一項難度極高的綜合性智力活動。它既要深入文本,對其有著透徹的領悟,又不能沉溺其間,無條件地認同它,而需要一種超越其上的睿智;它需要有淵博的知識,但又不能沾上迂腐的學究氣;它需要激情的投入,從文學文本中抽繹出來的不是干巴巴、冷冰冰的教條,但又不能感情至上,唯感情是從。沒有從事過批評的人,實在難以想象其艱辛。它當然不是低三下四的阿諛奉承,不是平板機械按部就班的解析。它需要爭辯,需要劍走偏峰,四平八穩(wěn)、溫吞水式的言詞對它無疑是自殺的毒藥。十九世紀俄羅斯作家赫爾岑在《往事與隨想》中談到同時代的批評大家別林斯基時曾說,“別林斯基那憤世嫉俗的否定從痛苦中誕生了;他熱烈干預一切問題,在一系列批評文章中,不管切題不切題,他無所不談,帶著始終不渝的憎恨攻擊一切權威,并經常上升到詩的靈感的高度”。
至于丹夢的批評文章,我想用“同情的理解”和“超越的闡釋”來概括她的特點。作家與批評家的關系是一對既互相利用依存又互相敵視嘔氣的冤家,甚至扮演著施虐者與受虐者的角色。有的批評家傲視群雄,根本無心細讀作品,作品的文本不過是闡發(fā)他既定意念的邊角料;有的則恰好相反,屈膝逢迎,將作家奉為神明,作家的一招一式在他們那兒都被鍍上了神圣的光彩。而丹夢的批評風格不是這樣,她先是深入細致地閱讀作品文本,以同情的姿態(tài)揣摩領悟作家的意圖與文本蘊含的意味。她那篇《敞開與囚禁:艱難的自我抒寫》對李銳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與內心沖突作了鞭辟入里的解析。作為當代的重要作家,李銳創(chuàng)作二十余年間創(chuàng)作風格也是經歷了多種變化,如何理解他的創(chuàng)作心理與寫作倫理,一直聚訴紛紜。顯而易見,丹夢運用了精神分析的方法,從李銳內心深處的矛盾(他本人或許也未意識到)入手,對他不同階段的作品與變化脈絡,尤其是隱含的“文革”情結,作出了極富同情的闡發(fā)。但這一同情的理解并不滑向廉價的吹捧,丹夢之所以能展示出李銳精神演變的清晰圖式,還在于她有著一個更高的超越性的視點與角度。她內心有著比她論述的具體的作品更高的文學標準與準則。正因為如此,她才能在同情的理解的基礎上,察覺到了李銳作品內在的弱點與缺陷。
丹夢批評的這一特色同樣集中體現(xiàn)在她對河南作家創(chuàng)作風貌的整體性解析之中。九十年代以來,異軍突出的“豫軍”成為中國文壇上令人無法回避的現(xiàn)象。在對閻連科、李佩甫、劉震云等人作品的讀解中,她涉及了當代中國文學發(fā)展中一系列重要課題:對于苦難的書寫,地域文化、鄉(xiāng)土觀念與文學創(chuàng)作,城鄉(xiāng)對峙,女性形象的書寫等。丹夢對李佩甫的精神世界與土地間隱秘復雜的關系、劉震云作品中幾大主題(故鄉(xiāng)、權力、歷史)間的錯綜糾葛作了細密的剖析,展示了他們的成功與失敗,他們的長項與軟肋,文筆洋洋灑灑,新見迭出,一個個作家被她寫活了。
應該承認,丹夢的批評有時是偏激的,尤其是她對閻連科《受活》的評論。對她的觀點我迄今無法完全認同,但我佩服她逆流而上、與主流批評意見唱對臺戲的勇氣,感覺得到她的批評中有種怒其不爭的峻急。有時,正因為她偏激,所以她的文章一掃陳腐之氣,朝氣蓬勃,熱情四溢;正因為她偏激,所以論述起來氣勢凌厲,但有時不免氣強于理,即便有理,也給人得理不饒人的感覺。但這一切成就了丹夢的批評文章的特色,也成就了她的魅力?!觯ㄍ鹾陥D,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