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作為青春文學守護神的曹文軒,在2007年夏天向玄幻小說發(fā)起了進攻令,這就是接力出版社推出的他的新著《大王書》之第一部《黃琉璃》。曹文軒這幾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一直處于變幻不定的狀態(tài),似乎要修正他原來被定位的兒童文學“最有成就”的作家的形象,《天瓢》顯然就是變幻的最初標志,但變只是他對藝術(shù)領(lǐng)悟的一種方式,也是一種深化和提煉的結(jié)果。他根本上還是對“兒童”“青春”文學情有獨鐘。《天瓢》之后的《青銅葵花》,就可見出另一番唯美的風景。曹文軒的小說孜孜以求就是童稚的幻想和唯美,這就不難理解,邁進玄幻對于曹文軒只是咫尺之遙的事情。我的感覺是,曹文軒何以到今天才動手進入玄幻領(lǐng)域?事實上,據(jù)我所知,曹文軒這些年來都在關(guān)注玄幻,但他遲遲不動手。據(jù)說他八年前就對玄幻留有一手,為了寫作《大王書》,他做了大量有案頭工作,讀了幾十部的當今流行的玄幻小說。與其他作家不同的在于,曹文軒還在人類學和民俗學方面做了不少的案頭工作,比如,他研讀弗萊的《金枝》之類的專業(yè)書籍。
用有些人的話來說,曹文軒是不是要出來收拾玄幻小說的熱鬧混亂局面?問題可能沒有那么嚴重,一向低調(diào)的曹文軒也不會那么咄咄逼人。玄幻小說在中國已經(jīng)熱了十多年,《哈利·波特》超過幾百萬的銷量,《指環(huán)王》同樣令人瞠目的市場,都讓人們對文學的領(lǐng)土疆界有了新的認識。國內(nèi)圖書市場正版、盜版和仿版的玄幻讀物,幾乎占據(jù)了青春文學圖書的半壁江山,加上郭敬明等人的推波助瀾,玄幻儼然成為青春文學不可忽略的流潮,且勢頭越來越猛。從數(shù)年前幾千萬碼洋,到現(xiàn)在幾億碼洋,這實在是令文學中的人大跌眼鏡,也深陷尷尬。我們過去接受的文學教育,大學中文系的文學教育都要因此進行深入的調(diào)整。文學越來越變成一項青少年的事業(yè),這就像數(shù)年前我們已經(jīng)開始認識到文學越來越變成聲響和圖像的剩余一樣,這是后工業(yè)化的科技生產(chǎn)力、后現(xiàn)代的時尚消費經(jīng)濟學、以及感性解放的人類本性共同合謀的結(jié)果。玄幻不過順應了這樣的歷史變遷,或者說試圖跟上這樣的文化潮流。在文學這一方面,既是賣身求歡,也是上下求索。只是到底能求來救命的稻草還是上吊的繩索,就很難說了。
確實,玄幻離文學有些遠了,圖書市場上充斥的玄幻大都亂七八糟,胡編亂造,我們不知道這些為人民幣寫作的作品,到底要給青少年什么影響。在這樣的形勢下,曹文軒出馬,說他受命于危難之時、重振山河也不為過。
《大王書》看來是個大部頭的系列,現(xiàn)在推出的是第一部《黃琉璃》。小說講述從地獄逃出的熄,獲得巫術(shù)卻作惡多端,熄撐著那把魔力無邊的黑傘,帶領(lǐng)一大群的巫師,讓瘟疫遍布人間,迅速攻占了王宮,熄成為新的王。熄用了十年的時間,處心積慮、艱苦卓絕,完成了他的駭世大計——他用大魔法將那些自決于他的暴虐統(tǒng)治的反抗者置于死地,這些人分別被變?yōu)樗姆N人:失去光明的人、失去聽力的人、失去語言的人、失去靈魂的人。熄的暴虐無道激起了新的反抗者,牧羊娃出身的茫成為新的反抗者,茫代表著正義,他對邪惡世界的戰(zhàn)斗,不用說終于獲得成功,那是在漫山遍野的野菊花開放的時候。確實,從故事的情節(jié)本質(zhì)來說,不外乎還是類型化的敘事,那就是正義與邪惡的爭斗,邪惡猖獗一時,但正義終究戰(zhàn)勝邪惡。這樣的類型化只是小說敘事的一個基礎,或者說一種結(jié)構(gòu),在這樣的結(jié)構(gòu)中,千變?nèi)f化的具體的書寫將要展現(xiàn)出它的魅力。類型化總是不可避免的,如果從結(jié)構(gòu)主義敘述學的角度看,所有的敘事最終都可被歸類,或某種類型的變異。好萊塢就是最明顯的類型化,足球與所有體育也是類型化,這些類型都被具體的動作的展開而化解,剩下的是具體的人物、場景、描寫以及價值探究。
曹文軒的小說在藝術(shù)上歷來相當講究,他寫玄幻也貫注著他的美學理念。在某種意義上,這是把曹文軒的小說美學與玄幻小說類型化原則進行一次強烈碰撞,他幾乎是要強行給玄幻小說賦予美學意味。如果要歸納曹文軒《黃琉璃》的藝術(shù)特色,我以為至少有以下幾點值得關(guān)注:
其一,極致的美學。玄幻小說既然是類型化的藝術(shù),必然要使善惡分明,善惡也就必然被推到極端。曹文軒用筆歷來較為溫和,從《天瓢》開始,曹文軒開始發(fā)力,他的人物性格都往極致方面推進,現(xiàn)在,這部《黃琉璃》更是如此。壞人熄,則壞到極點,這是一個從地獄里跑出的巫師。他的生平極富有傳奇性,生前是一個屠夫,在他死前二十年,他的屠藝爐火純青,但熄最終死于屠牛。在地獄里,熄熱愛上魔法,他渴望人間的陽光燦爛,結(jié)果他找到機會從地獄逃離出來。逃跑時不幸被地獄之門夾住了大腿,這樣熄就是一個瘸子。熄作為一個反面人物,他具有所有的惡劣品性。有著丑惡的出身——來自地獄,丑陋的前身——屠夫,丑惡的外表——瘸子。熄更是一個惡棍般的巫師,對人類充滿了仇恨,這樣的仇恨緣自什么依據(jù)還并不清楚,但他是如此渴望權(quán)力,依靠魔法登上王位之后,就開始了殘暴不仁的統(tǒng)治。在某種意義上,熄身上匯集了中國古代所有暴君的惡劣本性,專制、獨裁,敵視文化與書寫,甚至像秦始皇一樣焚燒書籍。曹文軒對熄的描寫,也集中了表達了他對惡貫滿盈的專制者的仇恨。另一方面,人民之王茫就是善和美德的化身,他代表了正義和進步。他出身貧窮,以勞作度過童年少年,他是未來仁慈的君王。直至《黃琉璃》結(jié)束,茫還未打敗熄,但毋庸置疑,茫遲早要戰(zhàn)勝熄。另一個美好的化身是瑤,這個美麗的少女是茫的戀人,能歌善舞,而且善良仁慈。甚至她還是一個獻身的英雄,是她獻出自己的生命與那條鬼怪式的黃狗交戰(zhàn),耗盡了自己青春的生命,戰(zhàn)勝黃狗,為茫走向王位的道路掃清了最后的障礙。
當然,小說中有不少暴力描寫,這是所有玄幻小說的必要因素。不管我們?nèi)绾螐娬{(diào)凈化玄幻小說,暴力之與玄幻小說,幾乎就是其生命本質(zhì),沒有暴力描寫的玄幻小說幾乎就失去了本質(zhì)。正如革命歷史小說也充斥著暴力描寫一樣,這樣的暴力就是正義與邪惡較量,不管是體現(xiàn)正義,還是表現(xiàn)邪惡,或者是前者最終對后者的戰(zhàn)勝,都要通過暴力來表現(xiàn)。曹文軒描寫暴力當然是在正義與邪惡價值判斷十分清楚的框架中展開,他對暴力的描寫,在這部小說中倒是達到極致。小說開篇就寫了熄前世作為一個屠夫屠牛的場景,那是暴力美學達到極致的表現(xiàn),暴力美學達到極致,就變成美學的暴力,也就是所有的美學的表現(xiàn),都獲得了暴力的形式,美學本身就融合進暴力,就具有暴力性。那些茫與熄的戰(zhàn)斗都十分險惡,因為是玄幻的緣故,死亡幾乎就是純粹的死去,就是數(shù)字的巨大游戲。因為玄幻總是調(diào)用魔法,因而玄幻總是要依靠無邊的死亡為依托。死亡才具有強大的號召力,才使無邊的魔法得以展現(xiàn)出來。
其二,情感至上的原則。盡管玄幻小說在很大程度上是敘述那些離奇的故事,人物都被類型化,愛情也是玄幻小說必不可少的要素。讀一下曹文軒這部小說,可以看到曹文軒原來寫作青春文學的那種手法還貫穿其中,他特別擅長于描寫少年人的的感悟,那種青春萌動期的朦朧且純真的愛情。這部小說就花了大量的筆墨描寫少年茫與少女瑤的愛情,茫與瑤的愛情故事充滿了浪漫主義意味,那是英雄救美的古老故事的翻版,但曹文軒寫得有聲有色,有驚有險。另一方面,曹文軒注重刻畫人物的情感和心理,使人物有血有肉。這不管是熄的惡毒,還是茫的仁慈,瑤的美好,都給予人物的情感以充分表現(xiàn)的細節(jié)。人物的情感意向非常鮮明,也十分濃烈,這使敘述人敘述語式也飽含著情感,充沛激越的敘述語調(diào)也使這部小說具有唯情主義的鮮明傾向。
其三,戲劇性場景。曹文軒做玄幻,果然與其他寫手不同,他把力氣用在一個個場景刻畫上,使每個重要場景充滿了戲劇性的因素。這就是使每個場景具有緊張的矛盾沖突,從鋪墊、醞釀到變化和轉(zhuǎn)折。把那些重要的細節(jié)催化成戲劇性的片斷,這是曹文軒在藝術(shù)上爐火純青的標志。翻開這部小說,能有那么多的精彩紛呈的戲劇性場景,這就令人稱奇了。所有的戲劇性場景,要數(shù)描寫瑤與黃狗作戰(zhàn)的那個片斷最為精彩。魔法、志怪手法與抒情性的描寫糅合一起。茫遭遇狂怪而法力無邊的黃狗,茫軍束手無策。只有等待一個三影人出現(xiàn)才能戰(zhàn)勝黃狗,原來瑤就是這個三影人?,幓魉{色的精靈與黃狗作戰(zhàn),在那山崗上瑤翩翩起舞,她的精氣神與黃狗惡戰(zhàn)。在這期間,滿山的野菊花正在開放,直到瑤戰(zhàn)勝黃狗死去,野菊花開遍了山崗。在這里,暴力、正義、邪惡、獻身與自然之美被融化到一個意境中加以表現(xiàn),不得不讓人震驚不已。
其四,奇幻想象及其描寫性。盡管這一特征也是所有玄幻小說都具有的特征,但曹文軒還是以他的筆力多有不平凡處。玄幻小說因為具有超現(xiàn)實的特性,上可進天堂,下則可入地獄。魔法與方術(shù)共舞;傳說與神話并舉。有一點人間氣息,卻都是神鬼魔怪。其自由想象的能力,完全可以穿越經(jīng)驗的時空,捕捉那些最為神奇的瞬間。曹文軒的想象力頗為絢麗多姿,但他始終把那些奇異的想象與細致的描寫性結(jié)合在一起,總給予它們以細節(jié)的合理性和可感性,它們總是可以還原到經(jīng)驗世界中來理解。描寫的細致和有層次感,且盡可能具有經(jīng)驗的依據(jù),這是曹文軒的奇幻想象又具有堅實力量的緣由所在。
曹文軒的奇幻文字非同一般,盡管在小說類型化這一點上曹文軒擺脫時下的流行模式還不夠徹底,但他的敘述和描寫使他的文字本身具有如此生動的靈性,它們也是一些精靈,惟美惟妙,游蕩在那些玄幻的世界里,呈現(xiàn)著文學的不死的意志?!?/p>
(陳曉明,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