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周《吳中奇境圖卷》作于1500年他74歲時。紙本,畫心(含沈周詩跋)縱35.3厘米,橫430厘米,前有趙士楨“吳中奇境”篆書引首,后有吳大本、趙士楨、馮超然、吳郁生、吳湖帆五家題跋,并有明代南師伸,清代吳大激以及蔣祖詒、丁惠康四家鑒藏印,總長948厘米,品相完好,傳承有序,十分難得。
庚申九月廿六日即明弘治十三年(1500)九月甘六日,沈周由水路從苕溪過太湖往宜興游。時值金秋,岸上諸山紫翠重沓,花香異常,令沈周心曠神怡。沈周是明代中期典型的本色文人,一生不取功名,未入仕途,他把生命托付給丹青水墨,樂至無限。然而在整個生命歷程中他足跡未出東南,范圍大抵在今天的蘇錫常、杭嘉湖區(qū)域,卻畫了一生也沒有畫完他所要畫的圖畫。文藝之妙在于觸類旁通,閱讀沈周,可知真諦。此刻他沿苕溪北行,身隨舟移,觸景生情,胸中早已勃勃然。沈周擅文,晚年尤喜賦詩,每每出游,往往途中舟次已拈得詩稿。此卷跋詩從詩前小引可知,是在舟行四十余里后也就是說到達宜興后所作,五言,三十韻,中無轉(zhuǎn)折,一瀉千里。然而胸中快意仍猶未盡,于是衍生畫意,作成《吳中奇境圖卷》。畫為吳大本所作,卷后有吳大本跋。
吳大本,安徽宣城人,世居宜興,明正德十六年三甲進士,官進賢知縣,因不畏權(quán)暴,剛毅正直,嚴懲儀賓(明代宗室諸王的女婿稱儀賓)李貴橫暴殺人而被擢為御史。關(guān)于他的資料作者所見不多,《文徵明集》卷八錄有《謝宜興吳大本寄茶》詩一首,此詩是弘治甲子年(1504)文徵明在長洲(即今蘇州)收到吳大本寄自宜興的陽羨茶后所作。從詩中語氣可以推斷吳大本與文徵明為同輩,而且是相識多年的朋友,這一年文徵明35歲,入沈周門下已經(jīng)十三四年了。如此看來,吳大本與沈周應(yīng)該是忘年交,與沈周相識大概和文徵明有關(guān),這一次游宜興也許就是吳大本的邀請。沈周是“吳門畫派”的開宗祖師,東南一帶文壇的領(lǐng)袖,74歲的時候更是德高望重,求畫邀游者絡(luò)繹不絕。所以,他晚年出游,往往都是應(yīng)邀而往。而吳大本的詩跋題于何年不得而知,但肯定是他中進士之后,因為跋后鈐“辛巳進士”印,此時沈周早已過世。吳大本識禮,當年得畫時尚年輕,沒有功名,在大名鼎鼎的沈周的山水卷上作跋,于人失尊重,于己失禮數(shù),是萬萬不行的。他非常喜歡這件作品,一直小心翼翼地將它珍藏在自己的身邊,即便升遷,也是攜畫宦游,這首詩跋就是題于他宦游在外的時候,因為思念吳中山水,有感而發(fā)。
這件作品的第二位收藏者是趙士楨。趙士楨是明代嘉靖萬歷年間浙江樂清人,他雖無功名,但工詩詞,精書法,并因為書法精妙被宦官帶進宮而得到萬歷皇帝賞識,以布衣召入任鴻臚寺主簿,后來又升為武英殿中書舍人。他博覽群書,興趣廣泛,是明代杰出的火器研制專家。此人為人隨和,性格幽默風趣,在謙稱自己是“池魚籠鳥”的時候,又說即使“池魚籠鳥”也不能沒有“江湖山藪之思”,所以才收藏名家畫作,以作“休沐臥游”。“休沐臥游”就是足不出戶,在家里臥榻賞畫,可見他是一位道地的藏家和玩家。他愛玩畫,也會玩畫,對此畫有“景與情合,心手兩忘”的評語,極為精到。他為此畫做了兩件事:寫引首,題觀跋,書法文辭皆入妙境?!秴侵衅婢硤D卷》到了他的手里,算是規(guī)模初具了。
再后來傳到了吳大澂的手上。吳大激是同治七年進土,歷官陜甘學政,廣東、湖南巡撫等,他還是清末著名的金石文字學家、大收藏家吳湖帆的祖父,藏品之富之精世所共知。他為這件作品題寫了簽條,并前后共鈐五枚鑒藏印,是為難得。后來《吳中奇境圖卷》歸入?yún)呛遂o淑夫婦門下,想來應(yīng)該是吳大澂傳給他們的,裱成今天的樣式也是吳湖帆所為。吳湖帆在重新裝池的時候,把明代原裝舊隔水經(jīng)過裁剪后嵌作新卷隔水,將吳大瀓的簽條移入前隔水上,并且在一側(cè)以恭敬之筆寫下“此簽為先尚書公手書。吳大本,宜興人,石田此卷即為大本畫也,卷后有大本題,吳湖帆識?!钡念}識。之所以這樣寫是因為吳大激題簽時沒有署名,只是在簽條下端鈐一枚“愙齋鑒藏書畫”印,而且,“吳大本題”幾個字寫得有點像“沈石田吳中奇境卷”的署款,吳湖帆作此題識是為了不訛傳后人。再則,大家一般都知道吳大澂是同治七年進土,廣東、湖南巡撫,晚清著名金石文字學家,但是知道他還曾經(jīng)有過尚書銜的人就不多。1892年中日開戰(zhàn),其時吳大激在湖南巡撫任上,他以巡撫之身請纓朝廷,朝廷旋命吳大澂領(lǐng)兵部尚書銜率湘軍出關(guān)。吳湖帆借題識輕輕一點,既是對先祖的崇敬,也表達了自己的驕傲與自豪。
卷后還有一則吳湖帆題跋,這是1926年吳湖帆請馮超然、吳郁生觀賞此卷并在他們寫下觀跋后題寫的。跋云:“吾家所藏石田翁三卷,此為第一,一即游張公洞圖也。余于石田翁畫所見殊多,而信者則鮮,蓋當時即贗鼎充市。故啟南朱文印、石田翁白文印竟千百各異,皆惡劣不堪者。觀此卷可知石翁印記之精,是一證也?!眳呛b畫,往往由此及彼,先聯(lián)系后聯(lián)想,總有心得,故所題跋語絕不作泛泛空談。尾跋言及的吳湖帆家藏另二卷沈石田山水分別為《游張公洞卷》和《西山紀游圖卷》?!队螐埞淳怼返脑娨糠旨啊段魃郊o游圖卷》現(xiàn)藏上海博物館,并收錄在多本沈石田畫冊中。
吳湖帆對此卷山水的鈐印也是格外講究。全卷吳湖帆共鈐17枚印,接紙?zhí)幫j騎縫印,并有多枚是與潘靜淑的合名印和潘靜淑的私名印。這也是有緣由的。據(jù)鄭逸梅記載,1939年夏天潘靜淑去世之后,吳湖帆悲傷至極,他請陳巨來刻了十余方潘氏名章補鈐在他們收藏的作品上,本卷所鈐潘氏名章即當時陳巨來所刻。這讓我們在見證了吳潘夫婦深厚感情的同時,還了解到至少在1939年《吳中奇境圖卷》仍然是吳湖帆收藏著。而那方“非夫通儒上士詎可語此”印則鈐出了吳湖帆的牛氣。此印他不常用,往往得意時才鈐。“非夫通儒上士詎可語此”,語出宋高宗趙構(gòu)所著《翰墨志》。吳湖帆借此作印語,是他的心氣。由此可見他對沈石田此卷山水的欣賞和對自己鑒賞此作的自信。這是名士氣派。
《吳中奇境圖卷》何時離開梅景書屋不得而知,大約在上世紀四十年代。之后歸藏浙江湖州人、建國前去了臺灣的著名學者蔣祖詒。
還有一點補充。前面已經(jīng)談到,《吳中奇境圖卷》現(xiàn)在的形式是在吳湖帆手上裝池的,這可以從裱工、題跋、鈐印諸方面得到證明。其實,《吳中奇境圖卷》在傳承過程中,尤其是在吳大本和趙士楨收藏的時候都做過精致的裝池。趙士楨在卷前題寫引首,在吳大本的題跋后面續(xù)寫藏跋,并且預(yù)留了長長的拖紙以待后人一家一家續(xù)跋下去,更讓我們感受了中國文人的傳統(tǒng)美德。其實從歷史的角度看,收藏本來就不是為個人收藏,也不是一個人的行為所能夠完成的。一個人的生命無論多么長久都是短暫的,沒有誰能夠把一件寶物守到永遠。得藏一件作品是緣份,其責任就是呵護與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