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塞爾·普魯斯特的不朽之作《追憶似水年華》已成為一個重要的現(xiàn)代“文學符號”,占據(jù)著20世紀文學的中心地位。誠如安德烈·莫洛亞所言,至少“對于一九○○年到一九五○年這一歷史時期而言,沒有比《追憶似水年華》更值得紀念的長篇小說杰作了?!比欢@樣一部偉大的作品,中國讀者在它問世70年后才有機會一睹它的全貌。本文旨在對該作品在中國的譯介歷程作一簡要的描述與思考。
中國文學界接觸到普魯斯特,差不多是在他逝世十年后。《大公報》“文藝副刊”于288期(1933年7月10日)第三版和289期(1933年7月17日)第三版刊登的《法國小說家普魯斯特逝世十年紀念——普魯斯特評傳》,應該是國內(nèi)第一篇較為系統(tǒng)地介紹普魯斯特的文字,作者為曾覺之。有心的讀者也許已經(jīng)注意到了,普魯斯特逝世于1922年,怎么會在1933年發(fā)表普魯斯特逝世十周年的紀念文章呢?周刊的編者按中有這樣一段話:“普魯斯特逝世十周年紀念為去年十一月十八日。此文早已撰寫。原當公是日登出,乃因本刊稿件異常擁擠,不得已而緩登?!睂τ诋敃r的中國讀者而言,普魯斯特總是很陌生的;而從《大公報》副刊的這段編者按看,中國文學界對于普魯斯特的了解也并不迫切,或者從另一個角度看,對普魯斯特的重要性認識不足,不然絕不會“因稿件異常擁擠”,而推遲發(fā)表紀念普魯斯特逝世十周年的長文,且一推就是七八個月。不過,“文學副刊”對中國讀者認識并逐漸理解普魯斯特還是做出了不可否認的貢獻。曾覺之的文章,長達兩萬余言,共分四個部分,分別為“緒論”、“普魯斯特之生活”、“普魯斯特之著作”和“結論”。這篇文章對普魯斯特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和普魯斯特的作品的價值發(fā)表了重要的觀點。在“結論”中,有這樣一段話,特別意味深長:“作家距我們太近,我們沒有夠長的時間以清楚的審察;看事物,尤其是評判一位作家,太切近了,是使人目眩心迷而不知所措的。”確實,理解一個作家需要時間,而評判普魯斯特這一位獨特的作家就更需要時間了,何況在當時,外國人士對于普魯斯特的批評,“贊成的說他是一位稀有天才,為小說界開一個新紀元,反對者說他為時髦的作家,專以過度的瑣屑與做作的精巧炫人。”面對外國人士的是非判別,曾覺之則以一個中國人獨特的目光作了如下的結論:
普魯斯特在他的作品中,想以精微的分析力顯示真正的人心,想以巧妙的藝術方法表出科學的真理。即他的野心似乎使藝術與科學合一;我們不敢說他是完全成功的,但他的這種努力,他從這種努力所得的結果,我們可以說,后來的人是不能遺忘的。他實在有一種嶄新的心理學,一種從前的文學沒有的新心理學;他將動的觀念,將相對的觀念應用在人的認識上,他發(fā)現(xiàn)一個類是嶄新而為從前所不認識的人。這是近代的人,近代動的文明社會中的人,則他的這種發(fā)現(xiàn)的普遍性可想而知了。
今天看來,曾覺之的結論不完全正確,但他卻抓住了普魯斯特的某些本質特征。他對普魯斯特其人其事的評析,應該說是第一次向中國學界和中國讀者比較全面地介紹了法國文學的這位巨匠。
就在曾覺之的這篇文章發(fā)表七個月后,還是在《大公報》文學副刊,發(fā)表了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第一卷開頭幾段的譯文,以《睡眠與記憶》為題。根據(jù)我們掌握的情況,這一部分譯文也許是國內(nèi)第一次譯介普魯斯特的文字。當半個世紀之后,《追憶似水年華》全書由譯林出版社組織翻譯,即將出版之際,卞之琳在《中國翻譯》1988年第6期發(fā)表了一篇《普魯斯特小說巨著的中譯名還需斟酌》一文,文中有這樣一段回憶性的文字:
……三十年代我選譯過一段。我譯的是第一開篇一部分,據(jù)法國版《普魯斯特片斷選》(Morceaux choisis de M.Proust)加題為《睡眠與記憶》,1934年發(fā)表在天津《大公報》文藝版上,譯文前還說過幾句自己已經(jīng)記不起來的介紹語,譯文收入了我在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年出版的《西窗集》。
根據(jù)卞之琳的這段話,在《大公報》文藝副刊1934年2月22日第12版上,我們讀到了《睡眠與記憶》這一篇譯文,也見到了卞之琳寫下的一段他“自己已經(jīng)記不起來的介紹話”,其中有這樣一段:
有人說卜羅思忒是用象征派手法寫小說的第一人。他惟一的巨著《往昔之追尋》(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可以說是一套交響樂,象征派詩人閃動的影像以及與影像俱來的繁復的聯(lián)想,這是也有,不過更相當于這里的人物,情景,霎時的歡愁,片刻的迷亂,以及層出不窮的行品的花樣;同時,這里的種種全是相對的,時間糾纏著空間,確乎成為了第四度(The fourth dimension),看起來雖玄,卻正合愛因斯坦的學說。
在介紹的話中,卞之琳還提到了曾覺之的文章,他的翻譯顯然受到了曾覺之那篇文章的影響。卞之琳對Marcel Proust的名字及書名的譯法,有所不同。曾覺之譯為“普魯斯特”與《失去時間的找尋》,卞之琳卻譯為“卜羅思忒”與《往昔與追尋》。關于書名,在1934年以后,有過不少譯法,其中折射的不僅僅是語音的轉寫問題,而是關系到對作品理解與再表達的深層次問題,在下面的討論中,我們將會涉及。
卞之琳的譯文是《追憶似水年華》第一卷《在斯萬家那邊》開篇的一個片段,在文學副刊上,共分為五段。這五段譯文可以說是在后來的四十多年間僅見的普魯斯特作品的中文譯文,篇幅雖不多,但流傳甚廣。據(jù)卞之琳自己介紹,他在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年出版的《西窗集》中收錄了這個片段的譯文。20個世紀70年代末,香港翻印了《西窗集》;后于1981年,江西人民出版社又出版了《西窗集》的修改版,其中一直收有這個片段。2000年12月,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了《卞之琳譯文集》,在上卷中,也收入了卞之琳譯的這個片段。有必要說明的是,此時作者名已從俗為“普魯斯特”,但五段譯文經(jīng)過修訂,恢復了原作本來的面貌,變?yōu)榘硕?,冠名為?斯萬家一邊)第一段》,但總的書名,卞之琳還是堅持用《往昔之追尋》。
在卞之琳的譯文發(fā)表之后,出現(xiàn)了幾乎長達近半個世紀的沉默,或者說是淡漠,中國文學界和翻譯界似乎對普魯斯特沒有表示出應有的重視或興趣。對《追憶似水年華》這部巨著,也沒有發(fā)現(xiàn)誰有翻譯的意圖或志向。直到80年代,隨著中國改革開放的步伐不斷加快,思想的禁區(qū)不斷被打開,中國學者才開始注意到了普魯斯特在西方小說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的特殊位置。
1982年,在《外國文學報道》上陸續(xù)出現(xiàn)了介紹普魯斯特的文字,對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也有了一些新的認識。1986年長沙鐵道學院主辦的《外國文學欣賞》第3期上,刊出了劉自強翻譯的《追憶流水年華》(節(jié)譯)(后又在1986年的第4期與1987年的第2期繼續(xù)刊出,總共約兩萬字)。就在同一年,即1986年的《外國文藝》第4期上,發(fā)表了鄭克魯翻譯的普魯斯特早期寫的兩篇短篇小說,一篇叫《薇奧朗特,或名迷戀社交生活》(Violante de la Modernité),另一篇叫《一個少女的自由》(La confession d'une jeune fille),均選自于他的短篇小說與隨筆集《歡樂和時日》(Les plaisirs et les jours)。1988年,《世界文學》在當年的第2期上刊登了徐知免翻譯的《追憶似水年華》第一卷《在斯萬家那邊》的第一部《孔布萊》的第一章,其中包含“瑪?shù)绿m蛋糕”那個有名的片段(見《世界文學》1988年第2期第77—121頁)。差不多就在80年代中期,一方面,法國幾家有影響的出版社,競相出版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新版,如伽利瑪出版社于1987年推出了由讓一伊夫·塔迪埃(Jean Yves Tadié)主持的七星文庫版,弗拉馬里翁出版社則在同年出版了著名的普魯斯特研究專家讓·米伊(Jean Milly)的校勘版。另一方面,在國內(nèi),譯林出版社也開始積極物色譯者,準備推出《追憶似水年華》的全譯本。
在組織翻譯出版《追憶似水年華》的工作中,譯林出版社的首任社長李景端與編輯韓滬麟無疑作出了重要的貢獻。關于組織翻譯出版該書的工作,譯林版的《追憶似水年華》的“編者的話”有明確的說明。在“編者的話”中,編者交待了組織翻譯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這部在“法國乃全世界文學史上[…]占據(jù)著極其重要的地位”的巨著的背景,對小說的藝術形式與價值作了探討,然后對翻譯這部書的必要性作了如下的闡述:
對于這樣一位偉大的作家,對于這位作家具有傳世意義的這部巨著,至今竟還沒有中譯本,這種現(xiàn)象,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顯然都不是正常的。正是出于對普魯斯特重大文學成就的崇敬,并且為了進一步發(fā)展中法文化交流,盡快填補我國外國文學翻譯出版領域中一個巨大的空白,我們決定組織翻譯出版《追憶似水年華》這部巨著。
對于中國文學界而言,普魯斯特確實是一位姍姍來遲的大師。一部在20世紀世界文學史上公認的杰作,等了半個多世紀之后,才開始被當作一個“巨大的空白”,迫切地需要填補。時任江蘇人民出版社譯文室主任的李景端及時把握到了這一需要。在與李景端先生的交談中,我們了解到,實際上,在《譯林》雜志社于1982年在杭州召開的“中青年譯者座談會”上,韓滬麟和羅國林等不少與會譯家與學者就提出了要盡快翻譯普魯斯特的那部傳世名著。當時還就中譯本的書名展開過討論。會議后不久就開始醞釀如何組織翻譯工作。有人提議應該物色一位高水平的翻譯家獨立翻譯。但鑒于《追憶似水年華》的巨大篇幅與該書難以比擬的翻譯難度,當時的法語翻譯界普遍認為難有人敢于擔此重任。在此情況下,出版社的李景端與韓滬麟傾向于以法語翻譯界集體的力量,協(xié)力完成。為推進翻譯的順利進行,同時保證翻譯質量,出版社的領導與編輯采取了一系列有力的措施,對此,“編者的話”中有明確的說明。
從落實各卷譯者到最后交稿編輯出版,前后經(jīng)歷了差不多六年時間。1989年6月,由李恒基、徐繼曾翻譯的第一卷《在斯萬家那邊》終于與中國讀者見面了。之后,譯林出版社陸續(xù)推出了七卷本的全套《追憶似水年華》,全書有安德烈·莫羅亞的序(施康強譯)和羅大岡的《試論(追憶似水年華)》(代序)。還有徐繼曾編譯的《普魯斯特年譜》。七卷的書名與譯者分別為:第一卷《在斯萬家那邊》(李恒基徐繼曾譯)、第二卷《在少女的身旁》(桂裕芳袁樹仁譯1990.6)、第三卷《蓋爾芒特家那邊》(潘麗珍許淵沖譯1990.6)、第四卷《索多姆和戈摩爾》(許鈞楊松河譯1990.11)、第五卷《女囚》(周克希 張小魯 張寅德譯1991.10)、第六卷《女逃亡者》(劉方等譯1991.7)和第七卷《重現(xiàn)的時光》(徐和謹周國強譯1991.10)。《追憶似水年華》全套出版不久后,江西百花洲文藝出版社又出版了王道乾翻譯的《駁圣伯夫》(1992.4)。1992年6月,由柳鳴九先生組織,沈志明選譯的《尋找失去的時間》“精華本”分上下卷由安徽人民出版社出版。關于“精華本”的選編與翻譯,柳鳴九在題為“普魯斯特傳奇”的長序附記中這樣寫道:
……在幾年前,當我創(chuàng)辦《法國20世紀文學叢書》的時候,不能不對《尋找失去的時間》這部在法國20世紀文學中舉足輕重的杰作有所考慮。很顯然,這套叢書作為法國20世紀文學的文庫,不應該缺少這個選題,但考慮到全書龐大的規(guī)模與一般讀者有限的需要,七大卷當然沒有必要完全收入,特別是從讀書界廣泛的需要來看,有了一個供研究用的全本的同時,一個比較簡略、使人得以窺其全豹并充分領略其藝術風格的選本,實大有必要。
在這里,可以看到,柳鳴九是從為一般讀者考慮的角度,兼顧到《法國20世紀叢書》的體例,才決定選編“精華本”的。如何選取“精華”?柳鳴九先生在附記中作了說明:
既然不能單選一卷,就得取出整部作品的一個縮影,但從七卷中平均取出,篇幅亦很可觀,是“法國20世紀叢書”的袖珍書所難容納的,這樣,我就只能把注意力放在這部巨著原來的三個基本“構件”,即普魯斯特1913年所完成的三部:《在斯萬家那邊》、《在蓋芒特那邊》與《重新獲得的時間》上,這三個“構件”組成了莫洛亞稱之為“圓拱”的主體,這“圓拱”正是一個渾然整體,正表現(xiàn)出了“尋找失去的時間”這個主題,而在這三部進行的選擇的時候,所要注意的則是:與其照顧敘事詳盡性,不如照顧文句的完整性與心理感受的細微程度以及圍繞“時間”的哲理,此外,普魯斯特那種百科全書式學者的淵博也最好有所保存。
“精華本”的取舍不是一個簡單的篇幅問題,它體現(xiàn)了編者獨特的眼光和對原著的理解,應該說,普魯斯特的這個“精華本”是中國視角下產(chǎn)生的一個獨一無二的“版本”。后來,在沈志明編選的《普魯斯特精選集》(山東文藝出版社,1999年)中,也收入了這個“精華本”,同時還有沈志明翻譯的《駁圣伯夫》和《論畫家》。
兩個不同版本的出現(xiàn),“一個全譯本,一個精華本,兩者相得益彰,不失為社會文化積累中的一件好事”,似乎已經(jīng)可以為普魯斯特在中國的翻譯畫上一個休止符。姍姍來遲的大師在逝世近七十年后,終于在中國延續(xù)了生命。然而,一個由十五個翻譯者參加翻譯的全譯本和一個僅從“圓拱”主體中選取的“精華本”,從一開始問世起就帶有某種公認的“缺陷”:前者的“風格不統(tǒng)一”與后者的“內(nèi)容不全面”的遺憾注定要給有志還普魯斯特真面貌的追求者以進一步接近普魯斯特的雄心。在中國最早翻譯《追憶似水年華》片段的卞之琳先生在《追憶似水年華》的全譯本還沒有面世的時候呼吁“普魯斯特小說巨著的中譯名還需斟酌”,同時以非常激烈的言辭指出:
文學作品的翻譯,除了應盡可能保持在譯入語種里原作者的個人風格以外,譯得好也總不免具有譯者的個人風格。譯科學著作、理論著作,為了應急,集體擔當,統(tǒng)一審校,還是行得通的,而像普魯斯特這樣獨具風格的小說創(chuàng)作,組織許多位譯者拼湊,決不會出成功的譯品。照原書分七部的情況,最多組織七位能勝任的譯者分部進行,最好同時在進行中由這幾位合作,互據(jù)原文校核(翻譯總難免疏忽),由責任編輯統(tǒng)一審訂潤飾,這是不得已的可行辦法,我也順便作此門外建議。
十五個譯者翻譯一部《追憶似水年華》,雖然有譯林出版社周密的組織,有譯者之間的相互切磋,有責任編輯的嚴肅把關,難免有“拼湊”之嫌,更有“風格不統(tǒng)一”之慮。作家趙麗宏直言不諱地指出:
盡管那些翻譯家大多有一定的水平,有的水平很高,但是他們對文字的理解以及把法文轉換成中文的習慣和能力不一樣,這就造成了這個譯本的問題,全書的風格的不統(tǒng)一。
出版此書的譯林出版社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由于《追憶》原先法文版本的版權已到期,加之該譯本有十五位譯者合譯而成,風格不盡統(tǒng)一,又留下了諸多缺憾,所以該社擬重新組譯此書,由一位認真負責,對《追憶》有研究的資深譯者單獨承擔,不限定交稿時間。只要求他細斟慢酌,拿出一個高質量的譯本。
翻譯風格的不統(tǒng)一,因此而成為了一個重新翻譯此書的根本理由。出于對原著的尊重,更出于對真對美對善的追求,當年參加翻譯《追憶似水年華》的十五位譯者中,有多位都曾想過要在一個適當?shù)臅r期,傾余生獨立翻譯全書。但譯者中有的已經(jīng)過世,有的年事已高,“美好”而勇敢的想法難以付諸實施。直到20世紀末,上海的周克希與徐和謹幾乎不約而同地開始了各自“寂寞”的精神之旅,依據(jù)不同的版本,重新翻譯普魯斯特的不朽之作。多年的努力過后,我們終于等來了周克希翻譯的《追尋逝去的時光》第一卷《去斯萬家那邊》(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5月)和徐和謹翻譯的《追憶似水年華》第一卷《在斯萬家這邊》(譯林出版社2005年4月)。當年,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從1920年開始出書至1927年出齊,前后經(jīng)歷了七年;如今,周克希與徐和謹中譯本的出版,要出齊,恐怕至少也要七年之后。
姍姍來遲的大師已并不在意他的不朽之作急于在中國以新的面目問世,因為普魯斯特在中國的生命歷程還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