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李美皆:女權話語顛覆中國男作家
這幾年,李美皆以青年批評家的姿態(tài),漸漸被文學界廣泛關注,這本應是值得慶賀的喜事。遺憾的是,在她剛剛頗得“在嬉笑怒罵的調侃背后,寄于嚴肅的文學精神,執(zhí)著的文學追求和敬業(yè)的文學態(tài)度”、以及“行文心平氣和,遠離嘩眾取寵與大言欺世,融酷評的灑脫和學院派的扎實于一體”的溢美之詞不久,便因名利的需求與苦悶,交相煎迫之下,突然表露出文學界“女霸”和“女匪”的面目來。最近,在《女性·愛情·男作家》一文中(見《文學自由談》2006年6期),她以片面化、庸俗化、女權化和純粹個人化的審美判斷,以典型具有女權話語暴力的賤趣味的解讀方式,一邊對畢飛宇的作品進行無聊的認同,一邊援引《青衣》中的性事片段,借她的誤讀、曲解、斷章取義的閱讀感受,以點蓋面,口出狂言,妄論中國所有男性作家不會愛女人,不會寫愛情故事,狂歡式地顛覆了當下中國所有的男性作家。
難道這不是嘩眾取寵,不是大言欺世嗎?李美皆不應該如此驕傲自大,更不應該如此膽大妄為,試圖標新立異,以此變得與眾不同。作為一個年輕的批評家,她應該從女性內部觀察自己,學會冷眼靜觀,認清究竟誰摧毀了道德底線,對自己變得完全無知,不知悔悟,甚至懼怕太直接地與自己遭遇自己,設法躲避自己。反觀畢飛宇的《青衣》、《玉米》、《玉秀》和《玉秧》等小說作品,不難發(fā)現(xiàn)他關注于女性寫作,尤其是女性的日常生活與生存狀態(tài),因為寫得精彩,寫出了風格,才得到了文學界的普遍關注。文學中寫情寫性,自古已然,而中西皆然。國外有《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和《洛麗塔》,中國有《金瓶梅》、《醒世姻緣》和《紅牡丹》。別的不說,就拿《金瓶梅》和《紅牡丹》加以審美比較,前者的性,只是干燥的性游戲說明敘述;后者的性,則側重對時代特征和人性細節(jié)的烘托與渲染。明白了這些,寫性也就與道心并無大礙了。然而,李美皆的審美視野,僅僅局限于肉麻扎眼的床上細節(jié),見血蒼蠅般窮追不舍,瘋狂地大發(fā)妄論,并責問“作為作家的畢飛宇是一個‘很愛女性的男性嗎?’從《青衣》當中的一個細節(jié),我感到,不然”。僅憑畢飛宇筆下的一個性交細節(jié),就隨意把他界定為“不是愛女性的男性”,未免太荒唐,不合情也不合理,純屬無理取鬧。她的審美,她的論斷,令人想起印第安巫婆的“順勢巫術”,而她像個動植物順勢法的老手:如果一個女人,吃了長在一起的雙顆谷子,將成為雙胞胎孩子的媽媽。作為批評家的李美皆,從一個小說細節(jié),診斷出畢飛宇是不愛女性的男性,并延伸到胡適先生不懂愛情,食洋不化,無法與新女性結合。更為嚴重的是,她更加大膽放肆,恣意揚言:“中國當下的男作家,很少有人寫好愛情,可能正是與不懂女性、不懂愛情有關……蔣碧薇這樣說徐悲鴻:他只愛他的藝術,他不愛任何女人。用到許多男作家身上,可能也是同樣合適的?!痹陬愃茞焊惆銗阂庀嗉拥奈淖掷?,她毫無來由地把中國男性作家臭罵一頓,并同時說《廊橋遺夢》也只能發(fā)生在美國,不可能發(fā)生在中國。文學批評被簡化為如此惡搞來打發(fā)審美的空洞,無聊的文字游戲,這真可謂是狂歡式的較量,是一種自虐式的賤趣味的姿態(tài)表演。她羅列出一些扎眼肉麻的性事細節(jié),以極其厭惡的口氣,一邊挖苦畢飛宇,一邊損罵中國所有男性作家,使勁扮酷,巫婆一樣挖苦損罵,最后發(fā)起道德悶騷來。她試圖把所有的一切歸于男性作家不懂女性,在表象化的表證與闡釋中,在罵人游戲快感的作怪下,顯露了自己的審美騙局和虛偽的文化身份,同時以粗俗惡拙的女權話語暴力,作為對所有中國男性作家的顛覆。
作為一個青年批評家,無論看什么小說,都應具備公正的審美尺度,細微認真地剖析作品,從內容、結構、主題、思想和形式,到小說的時代特征、情感容量、歷史背景、人性細節(jié)和文學元素,有了整體的多元角度的把握之后,才去闡述自己的審美判斷,指出發(fā)現(xiàn)的問題,并對人性描寫失控的荒誕,進行嚴肅的批判和反思??墒?,李美皆的審美視野,似乎有些奇特,有些毛病。單純根據(jù)這篇文章推斷,她很不適合從事文學評論,然而她確確實實是一個“嚴肅的批評家”了。如果用加重的語氣說,也許她適于為民間野史、下流的網(wǎng)絡搞文、時下熱點為主題的博客日記寫評論,也適于把審美目光轉向發(fā)騷的二奶、粗魯?shù)拿窆ぁ㈥柟庀碌钠蜇?、木子美、流氓燕、發(fā)廊妹等非正當職業(yè)者身上,這更適于她的美學情趣,合乎她的審美邏輯。在《女性·愛情·男作家》一文中,她猛然悟出了什么,不但對畢飛宇發(fā)脾氣,還怒氣沖沖地痛斥他“讓筱燕秋那么潦草、茍且、卑賤、齷齪地跟老板上了床”之后,接著抱怨道:“被嫖的是什么?被嫖的是我們的心,是一種即使說不上神圣,但至少包含些許敬意的東西。但是現(xiàn)在,統(tǒng)統(tǒng)沒有了,都隨著筱燕秋的衣服被剝光了?!?/p>
這段論述與闡釋,肯定讓畢飛宇不滿,讓更多的中國小說家不滿。小說家有批判現(xiàn)實生活的責任感,也有描寫日常生活的權利,他們對癡情男女驚世駭俗的風流艷史的真實描寫,是根據(jù)故事美學的需要,通過戲擬、反諷、夸張、篡改的方法,組成了小說美學的文化元素。畢飛宇的《青衣》也不例外,先不談這篇小說的標題,是否象征了什么,小說表達了什么,就談筱燕秋這個小說人物,便知她面對的不是突如其來的強暴,而是她為生存所迫,或進退維谷,或自甘情愿,乖乖地趴在色鬼老板身上。然而,對作為女性的筱燕秋來說,她獻身于老板,并不是出于性的沖動,情的需求,也不在于違背道德和社會禮俗,而是她在習慣性接受太多的不公正遭遇,太多的逆來順受的屈辱之中,已不能嚴以自律,以求自德通順世道人心,覺得她對無助、委屈、尷尬與蹂躪的反抗,已經(jīng)走投無路,變得毫無必要,還不如順從犬儒主義玩世不恭的性游戲之中。但是,她后來覺得“這固然不是做愛,可是這甚至不是性交,筱燕秋只是莫明其妙地巴結著一個男人,伺候著一個男人。筱燕秋就覺得自己賤,一邊動作,一邊罵自己,她這個女人實在是下賤到了家了?!被氖牵谝凰查g,她那被動的受虐心理,漸漸轉化為主動的自虐與自賤,并從中獲得了巨大的原罪感。畢飛宇寫這段性事的目的在于,批判當下物質時代“做愛比戀愛更容易”的現(xiàn)實人事,道德底線的崩潰,他采用賤趣味荒誕美學,解析了筱燕秋無用無能的內心創(chuàng)傷與道德沖突。
文學作品既非真實的歷史,故非如攝影、照相和錄音,亦即其理想成分,必不可免。如果在更深刻的意義上,解讀畢飛宇的《青衣》,那么不難發(fā)現(xiàn)一種新的小說形式,一種正在異化的倫理意識,一種創(chuàng)作行為的意圖和目標:人類由于天生就為頻繁的生存焦慮所糾纏,常常對自己表現(xiàn)某種不滿。按照畢飛宇的寫作意圖來說,人類的知識,是關于世界的一個活的影像,人類永遠不會理想地達到圓滿狀態(tài),所以人類在生活中,也經(jīng)歷著頻繁的善與惡、真與偽、生成與死去。然而,善與惡、真與偽的尺度,取決于人,完美性與腐敗性均等地包含在人之中,唯有人決定腳下的道路,是朝著完美性拓展,還是向腐敗性延伸。對畢飛宇來說,每個人都自我負責,人不能像接受給定的東西那樣接受自己,人必須有意識地掌握并選擇自己。人最大的危險,是過早地停止。所以,畢飛宇在《青衣》中,通過對當下世道人心的戲擬與反諷,完成了一部小說的荒誕美學:一位晉升到副軍長的戲迷,一直暗戀著他當年的偶像柳若冰,后來終于打聽到她的下落,并遠遠看到她丑得像妖怪,其實只看了一眼,就說了一句“不能為了捶名氣而弄臟了自己”。在這里,畢飛宇向讀者表達的是,所有的柏拉圖主義失效了,上帝并沒有以自己的形象造人,理性也包含一個反映了人的無時間的本質的模式,甚至談論人的本質,也只是自欺欺人,因為存在著的只是人的生存狀態(tài)。人把自己的命運理解成什么?人怎樣塑造自己的命運?內在于人的命運意味著什么?對這些問題的解決,畢飛宇的《青衣》已經(jīng)作了回答:人只有靠自己,人永遠不能卸下自己的責任,人是從自身中塑造出來的。
可是,李美皆對《青衣》最具荒誕意味的細節(jié)的闡釋是:“畢飛宇又寫得何其忍心!在對于偶像的褻瀆中,依稀包含著一種超然的殘酷,甚至隱忍的快感?!边@說明她缺乏審美能力,或已審美疲勞,在一種混亂的閱讀狀態(tài)中,似乎快樂地尋找著卑賤、齷齪的性事描寫,時而白日夢般地謾罵畢飛宇“是不愛女性的男性”,進而損罵胡適不懂女人,讓中國所有的男作家遭到她的指責、冷眼、嘲笑,最后讓中國所有男性作家得了個不懂愛情的待遇,體現(xiàn)了在文學批評中,獨尊話語的霸氣與匪氣,這是文學批評的悲哀。
李美皆應該明白的是,即使是最獨立特行的個人寫作,也必須通過一個法則,哪怕是個體的法則,也取得合法性。如果這條法則失效了,那么創(chuàng)作就退化為游戲。對于薩特來說,人類縮小為倫理學,這不是偶然的:有意識地作出的決定,在性質上傾向于倫理的決定。其次,所有的創(chuàng)作只有實現(xiàn)了客觀的必然性,才能獲得高貴的地位。因此,對柏拉圖來說,創(chuàng)作受理念支配;對康德來說,創(chuàng)作受普遍的立法支配。當然,在李美皆的審美情趣中,不缺乏作為一個女權主義者的倫理構想,但她不必在斷章取義的閱讀感受中,獲得關于小說美學的知識,并決定她自己的審美行為。
在汪政和畢飛宇的對話錄《語言的宿命》中,畢飛宇表達過文學要回到常識:人的生存狀態(tài),以及人與人之間的日常行為的常識。這是因為每個人,都帶著生存活動中的諸多常識性感覺,在永無止息的相互作用中,構成了人類生命的進程。只有了解了人在生存活動中,積累各種與生命息息相關的生存常識,相互連接和彼此破壞,又是如何相互同化,才能逐漸地明白人的自身存在、保持并改變自身形式的方式。這說明,作為作家的畢飛宇,研究了下層群體對抗權力的方式。他更關心日常生活,尤其是那些心照不宣的表演性、創(chuàng)造性潛臺詞。這是他獨特的文學精神的體驗?;恼Q美學趣味的力量,源于一種反美學、反文化、反崇高、反英雄的話語解構方式。這并不只是簡單的反文化,而是通過智性寫作,個人的敘述智慧,把現(xiàn)實生活作為一種新感知力的源泉,加以思考和創(chuàng)作,通過非意識形態(tài)的面貌,進行對權力系統(tǒng)的反抗。
李美皆可以對虛偽和做作深惡痛絕,對發(fā)騷、媚俗、自娛的寫作態(tài)度,對一種情欲被壓抑的騷動,對庸俗而心智能力差的作家,進行客觀而公正的批評,也可以闡釋如何處理自我與欲望身體的關系,但她不可以借畢飛宇的一段性描寫,就借題發(fā)揮,或小題大做,向中國所有男性作家發(fā)泄,更不能說“中國當下的男作家,很少有人能寫好愛情,可能正是與不懂女性、不懂愛情有關……”之類的狂言,更不能以此作為一種對惡感撩撥的追求,或把男作家當成發(fā)騷的一種精神圈,一種文化培養(yǎng)基,一種褻瀆的誕生地。在新中國成立以來的文學評論家中,絕無人如此大膽,無人敢以如此瘋狂的話語,顛覆過中國所有的男性作家。
很顯然,她的損罵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文學批評的范疇與概念,已經(jīng)提升為一種未能盡言的男女不平等的暗示和挑戰(zhàn)。李美皆不是不知道,從古到今的中國小說,哪個男作家不懂女性,不懂愛情?哪部傳世的經(jīng)典小說,不是出自男作家的敘述智慧?先不說《紅樓夢》如何偉大,只說當代作家莫言的《紅高粱家族》、蘇童的《妻妾成群》和董立勃的《白豆》,就足夠證明中國男性作家不僅懂女性,懂愛情,而且十分懂女性,懂愛情,甚至比女性更尊重女性,珍視愛情,是典型具有尊重女性的楷模。莫言筆下的奶奶們和母親們,如果進入審美判斷的視野,是一種對祖國母親的敬重與贊美,比如他的《豐乳肥臀》謳歌了母親榮辱不驚的偉大形象,是熱愛女性的典型代表。試問李美皆,在現(xiàn)代語境中,一些女性作家對“美女寫作”、“胸口寫作”和“下半身寫作”的熱衷與返潮,形成了一種新艷俗的瘋狂追求時,蘇童和董立勃等男性作家,是出于什么樣的寫作態(tài)度和情懷,創(chuàng)作了《碧奴》和《白豆》等如此尊重女性、熱愛女性的扛鼎之作?如果說他們不懂女性和愛情,那么他們對女性的尊敬和贊美,則代表不了當下中國男性作家審美特征的最高境界。當下中國的男性作家,不懂女性,不懂愛情,是挑戰(zhàn)性的貶義詞,是李美皆的一種迂回表演,是一種假正經(jīng)和極端的放肆。也許,這種放肆欲早就蟄伏在她的體內,時機一旦成熟,就立刻像火山爆發(fā),繼而說出驚世駭俗的廢話來。
李美皆在個人欲望的壓抑之下,掩藏著強大的自我張揚的動力,她僅憑畢飛宇的一個小說細節(jié),大張旗鼓地臭罵畢飛宇是“不愛女性的男性”,并惡語指責所有的中國男性作家不懂女性,不懂愛情,其用意何在?實際上,她在確立了文化身份之后,更需要的是把別人的作品一頁一頁讀下去的學術耐心和認知能力,以及對當代中國小說創(chuàng)作整體狀況的審美判斷和準確把握。遺憾的是,讀者經(jīng)常可以看到,她不屑一顧的批評文章,出于對男性作家的厭惡與不滿,她更習慣冷嘲熱諷的表達方式,以此支撐她所謂的“酷評”。罵別人是她的拿手好戲,是她的生存技能,是她的美感追求,也是她扮酷的真實標志。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如果李美皆今后的審美判斷,僅靠類似的誤讀、曲解和斷章取義,就想完成具有顛覆性和反叛性的美學轉向,把審美趣味貫穿在自我關注、女權性、游戲性、娛樂性的審美尺度之下,那么,在豐富復雜的社會現(xiàn)實的面前,她只能成為一個胡說八道的文化人,顯得多少有些帶著人類意識跳白癡舞的蒼白與無力。更確切地說,就像此文中提到的“順勢巫術”,隨著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巫術的虛偽無能,經(jīng)過相當長的過程之后,才漸漸被一些智力發(fā)達的人所識破。
二、是誰,抽空了中國作家的靈魂
有人說,當下的許多中國作家都成了老油條,他們的投機心理,源于對孔孟之道的獨到研究,其核心是生存哲學。我對他們說,研究中國古代的經(jīng)典,沒什么錯,作家也是人,要靠寫作養(yǎng)家活口,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呢。恰恰相反,讀者都成了巴赫金,從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的人物身上,發(fā)現(xiàn)具有偉大卻尚未解決的思想問題。韓寒的“文壇是個屁”,就表征了未來的中國作家,都不是重大思想和價值的體現(xiàn)者,更不會為人民承擔不幸和災難,他們各有不同的自我游戲,展開廣泛的個體創(chuàng)作活動,形成多元的文學世界。這些年來,中國作家都很迷惘,忙于求解生存伎倆,急功近利,求得大名,確立文化身份,哪還有偉大的思想,表現(xiàn)人類精神和生存領域的重大命題。在白燁看來,韓寒是餐桌邊的黃口小兒,只有淺薄的寫作激情,獨斷式主觀視野貶低了文學的思想性。
誰沒有世俗的心,要知道我們每天的活著,都是恩典就足夠了。中國的先哲們說過,世上最怕的是“認真”兩個字,你認真過頭了,就會弄巧成拙,所以凡事都得忍,忍是上策,勇者不忍就誤大事,甚至吃啞巴虧。如果文壇是斷頭臺,有沒有人自愿把腦袋伸過去的?我堅信一個也沒有,外部世界的異己力量何等強大,很容易把人論于異化的存在狀態(tài)。魯迅的偉大,在于以筆為旗,借《狂人日記》這樣的小說,表現(xiàn)人被異化的可悲境地,但魯迅筆下的小說主人公,沒有卓異不凡的思想,也沒有豐富浩瀚的心靈,所以他沒法跟陀思妥耶夫斯基相比。當下中國作家筆下的人物,全然喪失了道德自我,缺乏理解道德的能力,只有太監(jiān)式的奴才性格,因而思想消逝于命運的強力擺布之中,蒲松齡式的心靈姿態(tài)已不復存在,思想的消亡,心靈的枯竭,已構成當代中國小說的痛病。我看了李敬澤和張慶國的文學對話,他們的對話是我們在“云南印象”吃過午餐后進行的,所以我看得很認真。李敬澤說,當代中國沒有好的長篇小說,作家筆下所描繪的現(xiàn)代人的基本境遇,都是全知角度審視世界所面臨的重大問題,他希望作家們抓普通的小事,反映大問題,就像從針眼里穿駱駝。李敬澤的小說理論,是否可能成為一種生動有力的藝術樣式,在新一代作家中繼續(xù)發(fā)揮潛能,他的建立在卡爾維諾小說理論基礎上的思想對話,該如何應對遵命寫作這一巨大的主流樣態(tài),還有待于進一步分析、闡釋和探討。
莫言的長篇小說,幾乎都是通過全知角度,表現(xiàn)了中國歷史諸多的重大主題,而李建軍卻批評了莫言小說的道德問題,揭示出莫言敘述情境的骯臟性,語言的不干凈,敘述的盲目性。在莫言的《豐乳肥臀》中,“我”是窺乳痞子,性早熟的小流氓,一個性變態(tài)狂,一出場就失去了道德的聲音,而只能發(fā)出怪異陌生的惡語。李建軍的這一發(fā)現(xiàn)意味深長,批評的艱難,交流的阻隔,構成了當代中國文學的困境,莫言的作品就是重要的象征。莫言不必對李建軍惡語相加,竟然對李建軍說,你李某有本事,寫出一部長篇小說給俺莫言看一看。每一時代的小說都和自我之謎有關,人們對自我的探求構成小說歷史與小說美學。從根本上說,李敬澤說得沒錯,他說小說家應該向經(jīng)典學習,通過小事來把握大問題,對全知敘述提出了更多的懷疑。
李敬澤也說起過這類問題,談過莫言、蘇童和余華的小說,以及這批先鋒作家之后的李洱和東西等作家,走上通過人物內心的荒誕屬性,來表現(xiàn)復雜人性的道路,先鋒小說直到李洱和東西達到了極致。我認為,就近幾年來說,誰也不是中國當代長篇小說新方向的真正代表,誰能作為一種獨一無二的存在?由誰來界定這個獨一無二呢?既不是作家的外貌,又不是作家的個人經(jīng)歷,也不是作家的名字,同樣也不是作家的記憶,作家的嗜好,作家的情結。在體制和市場制造的壓力中,作家的寫作行為受到可悲的限制,他們的思想萎縮消亡。所以我說,余華的《兄弟》失敗了,但不能說他沒有卓越的思想,豐富的心靈,他對世界和自我具有清醒、痛苦和深刻認識。應該說,外部力量的不可抗拒,使作家的思想萎縮成當下情境。在同樣的生存環(huán)境中,每個人的自我等同于命運,世界成為人們的受難方式,甚至成為消亡方式,這就是作家心中最完整的宏大現(xiàn)實。余華的小說不像莫言小說那樣,用宏觀的角度表達世界,無思想的茫然沉默著的受難,消亡本身構成中國人境遇的絕妙表達,莫言是個敘述狂,沒有把握好小說的輕與重,因此有了諸多的敘述紕漏。但是在余華小說中,人的獨立平等,已不復存在,代之以無端的奴役和摧殘。世界抽空了人的靈魂,枯竭了和諧的可能性。
以賈平凹小說《廢都》為例,在他的視野和意識里,把知識分子的墮落,物質時代酒足飯飽之后的饑餓聯(lián)結到一起,不是一種虛假的應付,而是他心中最真實的想法和感受,這是別的作家無法表達,也怕于表達的想法和感受。這種不可言說的墮落,在李洱的《花腔》里已成為荒誕,這種荒誕的狀態(tài)是不可替代,也是不可溝通的,是最具有“中國集體無意識”的生存狀態(tài)。雖然《花腔》將李洱所描繪的生存狀態(tài),賦予戲擬與反諷的審美形式,上升到先鋒與探索的意義,但不免有些絕對化,也引起了包括李建軍在內的許多批評家的異議。然而,不可否認,這種被雷達們回避,被李建軍們所輕視,被李敬澤們所傾心,被我贊賞的寫作形式的孤獨情境,已經(jīng)構成當代作家境遇的一個不可忽視的問題。問題出現(xiàn)在哪里?情節(jié)的平淡無奇,思想的缺席,是當代長篇小說的思想深度,缺乏已構成激烈的價值沖突。
人民的痛苦和災難,應該是作家的痛苦和災難。中國缺乏托爾斯泰這樣的作家,他描寫了千百萬普通人,盡管他們十分平常,但他們的人生境遇,是那樣的驚心動魄。在魯迅時代,思想的消失,心靈的枯竭,則是同時發(fā)生的。多少阿Q們成了沒有靈魂的軀殼,成了被馴服的順民,歸根結底,無非是太監(jiān)文化的表露而已。你向皇帝身邊的人投過一瞥,從他們臉上,可以觀察到毫無掩飾的優(yōu)越性,玩世不恭的虛偽神情。這種神情并不掩飾著什么內心活動。其實,這無非就是太監(jiān)文化而已。那么,李洱和東西在文學道上走了多遠,他們筆下的謊誕人,以及荒誕美學,不就是法國作家加繆筆下的荒誕人的狀態(tài)嗎?這是不是文學的悲哀?文學是不是面臨死亡了?在我看來,李洱和東西所繼承的恰是藝術精神,他們用中國人的思維方式,描寫了中國人的荒誕屬性,徹底的圓滑,真正意義上的不絕望。但是,對莫言的許多小說而言,他只是起到了先鋒的橋梁作用,即使在敘述智慧上,也發(fā)揮到最高限度。在這極限背后,他的所有敘述才華都已消失,只剩下茫茫無盡的全知性的胡亂敘述,希望讀者驚愕,想留下永遠的不理解。李建軍批評了這種無孔不入的“超敘述”的存在,后于莫言的文學青年幾乎無一不受其影響,而“80后”作家的出現(xiàn),在長篇小說中也好,似乎莫言那類全知敘述的小說越來越少,當代的天才,順從納博科夫這股風,再也看不到莫言筆下的《豐乳肥臀》了。
首先,這種全知敘述是單向性的,作家采取一種全能的寫作態(tài)度,反之卻不受讀者喜歡。早在十年前,我就對莫言的小說提出過質疑,他的小說不過是戲仿馬爾克斯的戲劇化和場景化而已,這與李建軍說的“非道德化”并無實質性的區(qū)別。我還要指出,這種做法既非莫言首創(chuàng),也非后繼無人,如拉伯雷的《巨人傳》,富恩特斯的《最明凈的地方》,都是由全知敘述構成。所以,不要相信莫言小說的首創(chuàng)意義,或是典范意義,說他借鑒他人之作,不失為明智之舉。
余華的《活著》是獨白式的,具備了卡爾維諾式的結構特征。他在構成音樂的“輕”與構成敘述的“重”之間,卻由于過多地強調戲仿,不免走入極端和偏頗。這種典型的獨白體,他是從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學來的,只是卡爾維諾式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罷了。評論家們不是傻子,他們知道米蘭·昆德拉早就發(fā)現(xiàn)了小說發(fā)展的現(xiàn)代走向。在卡爾維諾的《美國講稿》中,就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里的輕與重,給予了高度的肯定,以變奏曲的形式,在多個聲部中延伸擴展,這比普通命題場更具審美意味,因為他在小說中滲透了游戲精神。在余華的小說中,幾乎看不到小說的游戲功能,只有寫作的狂歡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