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月21日,“科索沃共和國”總統(tǒng)易卜拉欣#8226;魯戈瓦死于肺癌,終年61歲。超過5萬科索沃人前往首府普里什蒂納參加了他的葬禮,向這位作家出身、自1989年以來領導科索沃阿族“消極抵抗”運動、有“巴爾干的甘地”之譽的總統(tǒng)致以最后的敬意。
他死在一個微妙的時刻:聯(lián)合國原定于在四天后的1月25日在維也納召集塞爾維亞政府及科索沃阿族代表開會,尋求科索沃地位問題的最終解決?,F(xiàn)在,會議已經(jīng)被無限期推遲,直到科索沃人選出自己新的總統(tǒng),但科索沃各黨派的領袖都明白,誰也沒有足夠的個人魅力和歷史威信,去填補這個“瘦削的巨人”身后留下的巨大真空。
比起在兄弟相殘的內(nèi)戰(zhàn)中成長起來的年輕的激進分子,魯戈瓦屬于另一個已經(jīng)逝去的時代,更習慣操持語言,而不是操縱卡拉奇沖鋒槍。他的姓氏來源于科索沃西部的一條山脈。據(jù)說,對于每一個來訪的客人,他都會贈送一塊來自家鄉(xiāng)大山的石頭留作紀念,以表達對故土的忠誠。他曾經(jīng)獲得過普里什蒂納大學文學和哲學學位,教過書,并且在1976年,借助國際社會對屬于不結盟國家的南斯拉夫相對寬松的政策,進入法國索邦大學,投師于結構主義思想大師羅蘭#8226;巴特門下。
這也是科索沃歷史上難得的一段平穩(wěn)時期:這一地區(qū)歷史上從來是民族紛爭的焦點,原本濃縮了巴爾干半島幾個世紀以來動蕩紛亂。塞爾維亞東正教建立的第一個大主教區(qū)建立于此,塞爾維亞王國面對奧斯曼土耳其的最后一戰(zhàn)也發(fā)生于此,因而塞爾維亞人始終將科索沃看作本民族的搖籃,認為如今占90%人口的阿爾巴尼亞人只是借土耳其帝國進犯、塞族人大量外逃的機會才得以將這一地區(qū)“伊斯蘭化”。相反,阿爾巴尼亞人則堅稱其祖先早在羅馬帝國時期就已經(jīng)在此生息繁衍。結果到1912年南斯拉夫王國獨立,并將科索沃劃歸其治下,對阿爾巴尼亞民族主義勢力實行嚴厲鎮(zhèn)壓。二戰(zhàn)期間德、意占領軍又將科索沃劃歸阿爾巴尼亞版圖,阿族趁勢復仇,屠殺了數(shù)千塞族平民。但等到二戰(zhàn)結束,科索沃重歸南斯拉夫,塞族也以牙還牙,魯戈瓦的父親就在1944年他出生不久后死于南斯拉夫內(nèi)亂。直到1974年,鐵托頒布了更為寬松的新憲法,科索沃由此獲得了自治省的地位,擁有了獨立的行政立法體系,并對聯(lián)邦中央所頒布的法令擁有否決權,在內(nèi)政方面更是完全不受中央掣肘。
但隨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自由化的風氣吹遍東歐各國,科索沃的離心傾向變得越發(fā)強烈;同時,南斯拉夫最高領導人也換成了一向力主“大塞爾維亞主義”、歧視其他民族的米洛舍維奇,他于1989年(借科索沃戰(zhàn)役六百周年紀念之機)徹底取消了科索沃省的自治權。魯戈瓦也就在這時,以系一條紅絲巾的形象登上了南斯拉夫的政治舞臺。他立下誓言,直到科索沃獨立的那一天他才會解下絲巾——這條絲巾最終伴隨了他一生,像阿拉法特的頭巾一樣成了科索沃消極抵抗運動的標志。
1990年3月,貝爾格萊德宣布科索沃進入緊急狀態(tài)。6月26日,科索沃議會活動被擱置。7月2日,阿族議員宣布自立L11頭,并被開除出議會。由此,科索沃阿爾巴尼亞族人開始實踐作家魯戈瓦的和平主義理念,對南斯拉夫行政體系有組織、非暴力的秘密抵制:他們集體抵制了1990年12月的選舉、1991年3月的人口普查,抵制教育系統(tǒng)和含有大塞爾維亞主義色彩的教科書。與此同時,1991年9月,科索沃阿族以地下形式舉行了全民公決,宣布“科索沃共和國”成立,并于次年3月自主舉行的總統(tǒng)選舉中,以壓倒多數(shù)推舉魯戈瓦為總統(tǒng)——一個從來沒有得到國際社會承認的民選總統(tǒng)。他所領導的科索沃民主陣線(LDK)也在同時舉行的議會選舉中獲得完勝。依靠僑居海外的阿爾巴尼亞人提供占個人收入3%的稅收,科索沃還得以建立一套完整的行政、教育體系,與塞爾維亞官方行政系統(tǒng)相抗衡。
1995年,在接受法國記者,伊斯蘭問題專家Kutschera采訪時,魯戈瓦把自己的總統(tǒng)生涯描述為一種“卡夫卡式”的荒謬處境:一個沒有官邸,寄居在作家協(xié)會的辦公室里,也沒有安全保障,出入國境都要接受盤查的總統(tǒng)。對于“是什么鑄就了阿爾巴尼亞民族的身份認同”的問題,這位前作家協(xié)會主席只回答了一個字:語言。阿爾巴尼亞語與希臘語、亞美尼亞語等語言同屬于印歐語系,與巴爾干民族所普遍操持的斯拉大語系語言差別較大。是語言的力量,使阿爾巴尼亞人歷經(jīng)羅馬帝國統(tǒng)治、斯拉夫部落西進和奧斯曼土耳其占領,被阿爾巴尼亞、南斯拉夫、馬其頓等國的國境分割肢解而始終堅守民族本色。兩個身處異鄉(xiāng)的阿爾巴尼亞人只有靠語言來作為共同身份的憑證,而不是靠共同的宗教信仰。與多數(shù)人的印象不同,阿爾巴尼亞人除了大部分信仰伊斯蘭教之外,也有約10%的羅馬天主教徒和部分東正教徒。魯戈瓦自稱是一個“歷史原因造就的穆斯林”,繼承了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伊斯蘭傳統(tǒng),同時植根于歐洲文化,與伊斯蘭教的大本營阿拉伯世界保持著一定距離,信仰上帝但并不狂熱排他。他堅稱,巴爾干決不會成為伊斯蘭極端勢力的大本營,相反,這種溫和伊斯蘭教的存在會為西歐和阿拉伯世界之間建立一道緩沖帶。阿爾巴尼亞曾是巴爾干半島最早接受天主教的民族,三種不同信仰的并存讓阿爾巴尼亞人很早就領會了宗教寬容的含義——也包括寬容塞爾維亞在內(nèi)的其他任何民族。當被問及對科索沃未來地位的展望時,魯戈瓦表現(xiàn)得相當樂觀,希望科索沃能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聯(lián)合國托管過渡后,成為獨立的中立國家,與阿爾巴尼亞和塞爾維亞相互開放邊境,自由貿(mào)易,和平相處。
也就是在1995年,代頓協(xié)議的簽訂結束了多年的波黑內(nèi)戰(zhàn)??扑魑诸I導人的溫和態(tài)度使科索沃成了被時代頓遺忘的角落?!皯?zhàn)爭是從科索沃開始的,最終也得在科索沃了結?!濒敻晖呖酀脑u論不幸一語成讖。
五年的和平抵抗,換來的是被國際社會拋棄的挫折感,在科索沃這個南斯拉夫最貧窮的省份,一些人的耐心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武裝抵抗活動從這一年開始浮出水面。1997年,著名的極端主義武裝科索沃解放軍(UCK)正式現(xiàn)身南斯拉夫政治舞臺,并得到相當比例的年輕人的支持。魯戈瓦堅決反對這一極端組織以暴力奪取政權的政治理念,他自始至終拒絕與UCK對話,從沒有為UCK提供過一分錢的經(jīng)濟援助。他始終堅持尋求與塞爾維亞方面進行和平對話,然而一切談判都無果而終。連年累月的失望使科索沃民主陣線黨內(nèi)也開始傳出不同的聲音。在這樣的背景下,魯戈瓦參加了1998年自主舉行的總統(tǒng)選舉并在懷疑聲中獲得了連任,暫時保住了科索沃表面的平靜。但科索沃政治力量的重組已經(jīng)不可避免。1999年2月,在郎布伊埃為避免向南斯拉夫動武而舉行的最后和談中,魯戈瓦已經(jīng)無奈退至二線,取而代之擔任阿族代表團主席的是科索沃解放軍的年輕發(fā)言人塔契。北約對南斯拉夫發(fā)動空襲一周后,魯戈瓦在貝爾格萊德會晤了米洛舍維奇,雙方握手言歡的照片傳遍全球,科索沃輿論一片愕然。魯戈瓦始終沒有解釋過,為什么在他的人民被塞族部隊驅趕背井離鄉(xiāng)的同時,他會同意公開與米洛舍維奇見面。一個月以后,他選擇了流亡意大利,不再公開發(fā)表任何言論,直到北約對南空襲結束后一個月才動身返回科索沃。此時科索沃政壇已經(jīng)天翻地覆。他的戰(zhàn)友阿賈尼在轟炸期間被塞族方面暗殺,科索沃民主陣線處于群龍無首,分崩離析的狀態(tài)。極端的科索沃解放軍以解放者的姿態(tài)走出叢林,準備享受勝利果實。各方輿論都認為魯戈瓦的政治生命已經(jīng)結束。
然而,次年在聯(lián)合國托管下舉行的第一次立法選舉中,魯戈瓦領導的科索沃民主陣線依然保持了議會第一大黨的地位,雖然他已經(jīng)不得不與其他各反對黨分享權力??扑魑诌x民表現(xiàn)出了令人敬佩的成熟:他們成功在長達十年的時間中維持著一套獨立政治系統(tǒng)的運作,也歷練出了足夠的耐心和冷靜。面對極端軍事武裝的勝利呼聲,面對魯戈瓦的一系列政治失誤,他們依然能一次次超越現(xiàn)實的失望與苦澀,將手中的一票投給和平主義的信念。
的確,魯戈瓦在他最后的幾年中也表現(xiàn)得更加堅定,同時更加謹慎和務實。他始終強調(diào),科索沃獨立的目標只有經(jīng)過聯(lián)合國托管下的自治階段過渡才能逐漸實現(xiàn)??扑魑诌x民審時度勢的成熟與對和平信念的執(zhí)著,這或許是魯戈瓦身后最大的一筆遺產(chǎn)。我們因此有理由相信,和平的火種不會因一個人的離去而熄滅,因為它已經(jīng)點亮了無數(shù)普通的生命心中的理性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