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根子

他把鋤、鐮、鎬這些農(nóng)具叫做命根子。

他說，沒有這些家什，這世界上就沒有人，所有的人。

他是個地道的農(nóng)民，叫趙福全，是蒙古族人，可除了能和他老媽、媳婦講幾句蒙古話，過春節(jié)門口貼著蒙文寫的對聯(lián)外，身上再也找不到剽悍的游牧民族的特點，有一次，我還看到這個馬上民族的后代騎驢時摔了下來。他跟我說有關(guān)家什的話時，正精心地用一個精制的小木鏟擦刮著一把已是锃亮的鋤頭。

我不服他說的話，可又覺得很新鮮，就回去翻書找答案，吃驚地發(fā)現(xiàn)，他的話和一位偉人相同，而辭典上對人的解釋正是引用這位偉人的話：人是能制造和使用生產(chǎn)工具的高級動物。而通史學(xué)的父親又告訴我，生產(chǎn)工具是與人一起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的，他把從山上撿來的石斧、石鋤給我看，說，趙福全說得對，瞧，這是先人的命根子。

那一年我１５歲，初中剛畢業(yè)，突然上邊下來一個叫做什么“侯王建議”的文件——說建議其實就是命令，就是把小學(xué)下放到農(nóng)村生產(chǎn)大隊去辦，于是，我們隨著被派到一個農(nóng)村小學(xué)當(dāng)校長的母親到了鄉(xiāng)下，我們的戶口莫名其妙地來了一個“非轉(zhuǎn)農(nóng)”，而當(dāng)時的我們所居住的縣又沒有一所高中，因而，我的前途無比廣闊：到農(nóng)村這個無比廣闊的天地?zé)捈t心。要不就在家里閑呆著，而這樣做我認(rèn)為是可恥的。于是，在畢業(yè)典禮上莊嚴(yán)地喊了一通“領(lǐng)袖揮手我前進(jìn)，誓做一代新農(nóng)民”、“要做黨的向陽花，廣闊天地把根扎”之后，跟同學(xué)們揮揮手：“再見，哥們兒玩鋤頭去啦！”就來到那個蒙漢雜居的小山村。

就在這兒，我真正認(rèn)識了農(nóng)具和把它們當(dāng)作命根子的人們 。

鐮

開鐮啦！

這是莊稼人久盼的日子，小村里充滿了歡笑，田野里彌漫著玉米、高粱成熟的醉人氣息。

“鐮刀這家什好啊，莊稼人看見它就覺得親?！壁w福全在他院里一塊已成月牙形的磨石上磨著他和我的鐮刀，又論起了它們，“有了它就有了新米新面，有了飯碗子。這玩藝兒可重要呢，你看那黨旗黨徽上還有鐮刀呢！”他的話讓我聽著總是新鮮。

雖經(jīng)過了耪地的磨難，但我沒拿割地當(dāng)回事，因為以前割過草，也割過柴火，就覺得對鐮刀比鋤熟悉得多。福全聽我說后一臉嘲笑：“你小子真不知道深淺，有些好勞力都怵割地?！蔽覇査麨樯?，他媳婦搶過話說：“耪地你還能遮遮蓋蓋打馬虎眼，割地可不行，你不管使啥招把莊稼撂倒才是真格的。”

果然，頭天開鐮割谷子，就把我拉了個這頭不見那頭兒。割谷子講“開趟子”，即中間有一人割出兩三壟兩旁人隨后跟上，可我那組的人已經(jīng)到了地頭又割另一條壟返到我的對面了，我還一鐮一鐮向前拱。待隊長喊“歇”時，我直起腰四處一望，收割后的土地上我和等待我收割的莊稼立在那兒十分醒目，忙亂中，又有一鐮掃到左手上，血滴在了地上。幸好福全幾個人一齊幫忙，我才歇上一會兒?？勺屛抑两衿婀值氖窃谀菢訒r刻也沒想到過歇工。

該割豆子了，前一天下午大家都顯得很神秘，幾個隊干部幾次湊到一起悄聲商量什么，臨下工時，趙福全忽然宣布：“都回家去拿吃飯的家什，到小隊部集合，晚上吃憶苦飯?！背宋液投底樱渌怂坪醵疾挥X得意外。在吃憶苦飯前，我終于在眾鄉(xiāng)親們面前露了回臉，趙福全讓我領(lǐng)唱《憶苦歌》，于是，一曲凄凄慘慘的“天上布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chǎn)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伸”的歌子在生產(chǎn)隊部院里飄出，和玉米面餅子、高粱米粥香氣與牲口棚里發(fā)出的臭氣一起隨風(fēng)飄向寂靜的田野。歌聲一住，莊稼人舉著大碗涌向鍋灶，滿院又是一片咀嚼聲，此時的我也明白，這哪里是吃憶苦飯，在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來說，就是一頓會餐。為什么割豆子前要吃“憶苦飯”？割下了第一把豆子我才知道，割豆子這活兒很有講究，若有人存心不好好干，抓起一把豆秧一鐮刀下去不是割而是暗中使勁一敲，熟透的豆莢立刻炸開豆子便飛出來，接著鐮刀摟過來不是貼著地皮而是向上使勁，很長的豆碴上便留下了一些豆莢在上面，而根部的豆子都是很飽實的。過去，地主們每當(dāng)收割豆子時都要請雇工們大吃一頓。以后一想到這個傳統(tǒng)讓趙福全以革命的方式加以改造并繼承下來時，我就想笑。

割高粱時，我真的遇上了獨臂人，而且我肯定他是來向我挑戰(zhàn)的，因為他就選了挨著我的壟，天氣雖已有嫩寒，他卻甩了上衣露出看起來很結(jié)實的肌肉，和只剩三分之一像個棒槌似的右臂，我心里暗笑也暗和他較上了勁?？蓭诅犗氯ィ疑笛哿?，那獨臂人鐮刀甩得飛快，一鐮下去，棒槌般的殘臂一摟，一捆高粱就攬在懷里，接著鐮刀一搭高粱秸殘臂就勢一順，高粱就整齊地擺在地上，不一會兒就拉了我半截地。他得意地回頭看著我，忽然喊到：“我說，那吃供應(yīng)糧長大的小子，別糟踐咱農(nóng)民的莊稼呵，你是割地呢還是種地呢，唉，這地明年不種自長，出來的青苗還是高粱。”我很氣憤又因沒完全聽懂他的話不知拿什么話頂他，就用眼睛向十分厭惡獨臂家伙的趙福全求助，趙福全竟像什么都沒聽見似的低頭割莊稼。過了一會兒，他又照例檢查著農(nóng)活兒，到我跟前做著示范說，割下高粱后應(yīng)該先把穗那頭輕放地上，再撂秸稈，要不然高粱粒子就摔掉了。我暗罵著那個獨臂人，恨他有話不直說冷嘲熱諷，決心跟他比個高低。到歇頭歇時，別人都坐在地頭上休息，我拿了鐮刀要去福全家磨，福全看透了我的心思一把拽住我：“別犯傻了，割高粱不用磨鐮刀，越割鐮刀越快。”我不信，可試了試鐮刀覺得它真是更鋒利了?？墒?，我盡管費盡了氣力還是沒能追趕上那可憎的獨臂人。

第二天仍是割高粱，歇二歇的時候發(fā)生了一個故事，獨臂人是故事的主角。

因歇二歇時間較長，社員們有的下棋有的打撲克，我和趙福全用撿來的石子在地上畫了棋盤玩一種叫做老虎吃綿羊的游戲，快要干活時，田邊的小路上傳來一陣自行車鈴聲和男女的歡笑聲，抬頭看，一個小伙子騎自行車帶著一位姑娘飛快地駛來，他們都穿著當(dāng)時時髦的綠軍服，高興地說笑著，一陣風(fēng)般地從坐在地頭的農(nóng)民頭上方掠過，駛向村里。

農(nóng)民們羨慕地望著他們的背影，有人低聲嘀咕著什么，興致勃勃看人打撲克還大吵大嚷地支招的獨臂人忽然臉色難看地站了起來，朝遠(yuǎn)去的青年男女背影看著，直到他們消失，朝人要了一支卷好的煙，蹲在一旁低頭吸了起來。

“剛才騎洋車子過的不是你外甥嗎？”大嗓門兒沖著獨臂人喊，“見你獨臂人不下車子不說，連個招呼都不打，還說啥娘親舅大呢，我看你這當(dāng)舅的成孫子了?！薄笆呛?，你那牛性勁兒哪去了？”“他在城里工作有啥了不起，我要是有這樣的外甥，就去跳井了……”人們對著他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來，福全不作聲，可他向獨臂人看去那滿是嘲諷的一眼，讓獨臂人渾身不自在起來。開工的時候，他不知跟趙福全說了句什么，低著頭用那殘臂夾了鐮刀就走。我問趙福全他去干什么時，趙福全鼻子里哼出笑聲來，不答。

接下來的故事是我后來聽說的，獨臂人快到了他姐姐的家門口時，將鞋脫下藏在了墻角處，光著腳進(jìn)了姐姐家的院子。姐夫見他赤著腳很吃驚，就半開玩笑說：“嘿，赤腳大仙來了。大秋天的你咋不穿鞋呢？！”他說：“鞋讓你兒子拿來了，我就是來要鞋的?！彼馍犃思狈洲q：“別聽我舅瞎說，我剛才見他都沒下車子……”當(dāng)?shù)囊宦牼兔靼琢苏厥?，從小舅子腋下抽出鐮刀朝兒子掄開了鐮刀把，直到外甥媳婦哭著求舅舅，獨臂人才從姐夫手里奪回了鐮刀，這時候，外甥的后背、屁股上沒有一塊好地方了。最慘的是后來，他外甥回城后對象就跟他吹了，關(guān)于原因說法有兩種，一是說對象的父母聽說了這事認(rèn)為他六親不認(rèn)“不靠勺”，二是說他對象嫌他家人霸道、封建、專制，連自己都跟著丟臉。

我對獨臂人產(chǎn)生了興趣，打聽他過去的故事才知道，這個獨臂人本來也姓趙是趙福全的本家，爹死后隨娘改嫁到胡家后就姓了胡，過去也是個隊干部，偷隊里的炸藥去炸魚，炸藥快響時他一緊張將點導(dǎo)火索的煙扔進(jìn)河里炸藥卻在手里響了，從此少了大半截胳膊，媳婦也跑了。他仗著殘疾又仗著大隊里有當(dāng)干部的親戚不好好干活還要小隊給他照顧，有一次冒充殘疾軍人出去騙對象差點被抓起來。

趙福全給我講獨臂老胡的事時我倆正在夜色茫茫的莊稼地里巡視，當(dāng)?shù)厝私羞@看地，我背了民兵連發(fā)的沒有子彈的蘇制步槍，他手里卻握了把鐮刀，還向我顯擺：古代人打仗就有了跟鐮刀一樣的家什，叫什么戈，這玩藝又能掙飯吃又能護(hù)命，真是好東西！

坯模子

那一年收成好，農(nóng)民們喜上眉梢，望著場院里高高的糧垛，富裕些的農(nóng)戶都有了秋后的打算，如要添置衣服、家什、修整房院、給兒子娶媳婦等，福全兩口子則想在院里蓋間土坯房，等當(dāng)兵的兒子回來娶媳婦房子好寬裕些。兩口子就趁天氣好在工余時間脫開了土坯。一天下工路過他家門前，見院外的一塊地被平整的場院一般，一大堆摻著米秫秸和好的泥小山似的立在場內(nèi)，兩口子一個從泥山上用锨鏟下泥來端到放好的坯模里，一個將模里的泥揉面般地按實抹光，坯模往出一拔，一塊坯就脫好了。見我看著感興趣，趙福全又發(fā)表講話：“仔細(xì)看吧學(xué)吧，說不定又學(xué)會一手莊稼活兒，想當(dāng)個正經(jīng)八百莊稼人，不易。得地里的活兒拿得起，院里院外的活兒難不住。就說這脫坯吧，那一把黃土泥經(jīng)咱這手一揣鼓，就成了蓋房搭屋的料，要不咋叫脫坯呢，就是讓黃土脫胎換骨（‘脫胎換骨’是當(dāng)時批判會上常用的詞）的意思。等這坯干了你再看，比花錢買來的磚一點不差，蓋出屋子冬暖夏涼?！?/p>

我讓他說的手直發(fā)癢，就替福全去抹模子，學(xué)著他的動作一塊坯脫完就要拔模子時，他按住了我的手，邊教邊說：“你這樣干脫出的坯是豆腐渣?！备嬖V我，泥放到模里，一定要先將它往模子的四個角使勁陷，緊接著把泥按實，用水把坯面抹光，這樣脫出的坯見棱見角、方方正正、結(jié)實好看，才是正經(jīng)莊稼人干的活計。拔出坯模來還要在水盆里把里框沾著的殘泥洗凈，叫作“涮模子”，再脫下塊坯時才不會沾連。獨臂老胡又出現(xiàn)了，見我正脫坯滿臉呈現(xiàn)夸張的吃驚神情：“這學(xué)生敢動坯模子，跟隊長學(xué)就是長出息。知道這農(nóng)村活有‘四大累’嗎？和大泥，脫大坯，扛大麻袋……還有那個、那個兩口子……嘻嘻……”“往下說，往下說！”福全媳婦瞪著他，“你也不怕寒磣？連媳婦都混沒了還凈想那歪事！”獨臂老胡依然嘻嘻著：“嫂子看你說的，咋叫想歪事，老輩子人不都這么說嗎。說笑話歸說笑話，合泥、脫坯是累活可是真的，‘和泥脫坯壘墻，累死活閻王’嘛！我替你們干會兒，看我這瘸爪子的！”

說著他替下了我，別說，他那只獨臂抹起模子真是比我強(qiáng)。福全仍像平日看到他一樣，全似眼前沒有這個人，這次不知為什么眼里不時閃著警惕的目光。

第二天一早上工，大家在場邊等著福全派活，遠(yuǎn)遠(yuǎn)地看走來的他陰沉著臉。走近我們，他的眼睛直射向獨臂老胡，接著一個耳光重重落在他臉上。

老胡喊叫著躲閃著就是不敢還手，被福全拽住又是一個耳光，待人們醒過神來上前拉架時，福全把一件東西狠摔向他的臉。

我撿起看，那是一個木刻的小人，面目猙獰手里拿著一把刀，社員們紛紛擠過來看，都愣住了?！斑@小子比階級敵人還陰險、狠毒。”福全指著老胡吼道，“昨天傍晚到我家?guī)椭撆鳎揖陀X得不對勁兒，今早一查，從坯里發(fā)現(xiàn)了這玩藝兒，想咒我全家有血光之災(zāi)，休想！他平時不務(wù)正業(yè)我凈批評他，他就想使這邪法子迫害我……”

福全喊得嗓子嘶啞了，獨臂老胡只低聲作無力的辯解，結(jié)果又挨了一耳光后，被趙福全拽到大隊部去了。

再沒人勸說，這里的莊稼人都認(rèn)為，往人屋里偷放咒人的玩藝兒跟殺人一樣狠毒。

后來我知道，獨臂老胡用過的那只坯模子被福全劈碎燒了。

忽然間又來了文件，“侯王建議”撤銷，我又成了市民。而且一所所高中開課了，在廣闊天地扎根僅九個月的我重拿起筆上學(xué)了。

我參加工作當(dāng)教師的時候，去和趙福全道別。他請我喝蒙古人特有的肉粥，兩盅酒下肚便燒紅了他的臉，像剛見我時那樣打量著我，說：“早知道你就不會跟我一樣擺弄一輩子莊稼家什，吃了官飯，往后可別不認(rèn)識你叔?！蔽疫B說不會，哪會忘記教我耪地的老師呢。他笑了：“你都當(dāng)先生了，我還能當(dāng)著別人的面提你耪地的事？”見我不解其意，就講了一個我至今不忘的故事：從前，一個窮書生去趕考，走到半路，已是身無分文，見一伙農(nóng)民正在耪地，就與打頭的商量，幫他們耪地，混頓飯吃。打頭的見書生可憐便答應(yīng)下來，待送飯的來到地頭，大家就把飯勻一些給了書生。吃飯時，書生去盛瓦罐里的豆湯，因沒有力氣將瓦罐摔在地上打碎，鄉(xiāng)親們心疼糧食便和書生一起撿地上的豆吃，書生很是感動，許諾真的考中當(dāng)了官一定報答鄉(xiāng)親們。而這書生還真的做了縣官，鄉(xiāng)親們便去找他求個差事。這時縣官已經(jīng)把鄉(xiāng)親們忘了，就一個個往進(jìn)傳問來者何人又怎樣相識，第一個被傳者憨直地說出了當(dāng)年和他一起耪地又如何從地上撿豆吃之事，縣官當(dāng)著手下人被揭出他認(rèn)為是丟面子的事很惱火，就把那人趕了出去。當(dāng)年耪地打頭的吸取了教訓(xùn)，在被縣官問時用打油詩般的語言回答：“想當(dāng)初，我們手握鉤鐮槍，跨上青鬃馬，打破罐州城，活捉豆家兵?！笨h官聽了大悅，當(dāng)時就留作手下。聽后我就對趙福全說，我可能當(dāng)不上縣官，可瞧不起這樣的縣官。

我到文化局工作后，一年下鄉(xiāng)，特意繞路去看趙福全，見他老了許多，可身體、精神頭兒都很好，見了他我就說，來給你的苦麻菜散板兒、刺菜擼桿兒來了，趙福全聽了竟一愣神，然后笑說：“你小子還記著這個，我們都把它忘了?，F(xiàn)如今土地承包到戶，誰家種地都是精工細(xì)做?！庇终f起了命根子，他一臉喜氣地指著院外停著的新拖拉機(jī)說：“現(xiàn)如今咱莊稼人的命根子也硬邦了，這命根子一茬比一茬好，日子就一天比一天好?！?/p>

他的話我極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