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元月20日,即農歷臘月二十一,媽媽整整100歲。
100年有多長?20年為一代,整整五輩人。媽媽生有六男二女,她扳著指頭告訴我:咱家已有百口人。
擁有百口人家的百歲老人,拄著拐杖,穿著風衣,戴著花圍巾,面對鏡頭,一臉平靜,雙目有神,小口大耳,白發(fā)如銀,端的是一副福壽之相。
大哥的小兒子是醫(yī)生,他給奶奶做過多次檢查,幾次告訴我們:“奶奶內臟沒病,血壓平穩(wěn),腿腳靈便,頭腦清楚,是個大歲數(shù)人?!?/p>
媽媽兩年前還能繡花,一副一副的花鞋墊兒,分給了天南地北的孩子們。她用碎布對成的靠背、坐墊兒,針角小而密,色彩濃淡相宜,成了我們心中最珍貴的工藝品。最近還剪紙,老虎小兔不走樣兒。媽媽當年會看病,能號脈,看氣色,靠火罐子、三棱針、銅制錢,救過不少看不起病的人。
媽媽說話很有條理,與我通電話,先問孩子姥姥好,再問孩子的兩個姨姨好,再問媳婦孩子好,最后囑咐我如何。一個沒文化的人,靠博聞強記,能不緊不慢、有板有眼地講述許多生動的故事。
2005年我們姊妹六個在張家口與媽媽過完中秋節(jié),做出了一個超常的舉動:把媽媽送到了張家口市老年公寓。因為家居張市的姐夫要做手術,70歲的姐姐已無力照顧母親,先在公寓過了冬,再把媽媽送回塞外張北。每月近一千元消耗的老年公寓,條件甚好。媽媽面對著姹紫嫣紅的大花壇,對著綠樹假山噴泉,高興得拍手贊成。這時,讓我們頗感自豪的一件事發(fā)生了:九九重陽節(jié),市領導來看望老年人,公寓也正開聯(lián)歡會,媽媽把三哥送來的兩箱宣化葡萄、兩盒張家口最好的點心,全部擺上了桌,讓大家品嘗。作為公寓中年齡最大的媽媽,竟對著電視鏡頭,對著幾十號人,說出了這么一番話:“黨好,社會好,孩子們好,這兒都好?!贝苏Z一出,舉座皆驚,接著一片掌聲。
是啊,黨好,社會好,因為這“兩好”,才讓飽受苦難的媽媽舒心地活到了今天。孩子們好,兒女們、侄男外女們、重孫重女們個個孝順,媽媽才有如此充實、樂觀。媽常說:媽比你奶奶好,你爺爺是郵差,年輕輕的跑到外蒙再沒回來。媽比你爹好,他沒見過的我見了,他沒吃過的我吃了。在張北縣,人家縣長開著車給咱來拜年。你們都爭氣,媽知足了。
媽媽是個要好的人。原先孩子多,家境貧寒,她再苦再累也把家收拾得干干凈凈,再難再窮也讓孩子們穿戴得整整齊齊。這個傳統(tǒng)延續(xù)著,有一件事讓我們爆笑:2005年4月份我們回去,哥幾個正在客廳喝酒聊天,已吃過飯的媽媽拄著拐杖來了,不坐,站著,不說話,看著我們笑,好一會兒才走。我納悶,跟著媽過來,媽說:“你看,這白襯衣把領兒翻過來也挺好看。你看媽的褲子,是你姐給買的,媽改瘦了,很鮮色,剛換上。”我留心一看,果然是好。連忙招呼哥幾個,75歲的二哥調侃:“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媽媽常年住在張北壩上,吃著山藥莜面,伴著白云藍天,心里裝著兒女,思念著入土的父親、三舅與大哥大嫂。前幾年,還自己做飯,獨自居住,就圖個自在,圖個清靜。接她到大連,不去。接她來邯鄲,不來。在宣化住一段兒,說做夢了,你爹來了,凍的餓的,可憐兮兮地不敢進屋,她一定要回去,走了。又在姐姐家住著,又做夢了,“你大哥黑著臉對我說:媽咋還不回去?”又走了。住到公寓,又夢見大哥大嫂一塊來了,趕著馬車,大嫂一見媽就背過臉去。媽說:快過年了,回去吧。媽托夢說事的文學創(chuàng)作才能太高,對壩上的思念也太深。好在宣化的二孫女私家有車,把她送回了那個土窩窩,又睡在了那盤熱炕上。媽媽長長舒了口氣,聽五哥電話告,媽說:一顆心總算跌到肚里了。
100歲的媽媽要在張北縣過她100歲的誕辰了。我在家最小,也已花甲之年。我們這些六七十歲的兄弟姐妹,有媽媽在,永遠是孩子。媽媽走到哪兒,哪兒就是我們的家。千里萬里,有媽媽這條線牽著,我們就有了團聚的核心。盡管我們因為這樣那樣的情況,不能都回去為老人家祝壽,但想起媽媽,我們溫暖,幸福,活得充實。媽媽不老,我們也永遠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