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德蘭永遠站在風里。

它僻處英吉利海峽北端，毗鄰蘇格蘭，風力強勁，空氣清新。但是，在英國經(jīng)濟發(fā)達城市的長長名單上，根本找不到這個玻璃工業(yè)區(qū)的大名。在桑德蘭幽靜的住宅區(qū)里徜徉，隨時都有ＬＥＮＤＩＮＧ（出租）字樣的大牌子闖入眼簾，潔凈無聲，縈繞著落寞之感。

據(jù)說，此地有點出息的年輕人都爭相涌到大城市，如約克、紐卡索，甚至倫敦謀生去了。一個威爾士學生甚至稱桑德蘭為“ＴＯＷＮ”（市鎮(zhèn)），言下之意連城市都夠不上。而另一位計算機博士說，如果畢業(yè)后還留在這兒生活，會深感“ＥＭＢＡＲＲＡＳＳＥＤ”（尷尬）。在桑德蘭大學就讀的許多英國學生均來自其他城市。他們看中這兒，除了某些專業(yè)排名較前外，不外是：一，學費相對便宜；二，因生產(chǎn)力不發(fā)達，失業(yè)率高，此地生活費用也列英國最低層次。但在他們嘴里，你同樣聽不到任何對桑德蘭的美評：風勢強猛，一年四季幾無風和日麗之時；景致尋常，覓不到有名的旅游勝地；口音土氣，居民整體素質(zhì)不高等等。該勢利的地方，一點也不含糊。

這些青年鮮明的畛域之見，微妙的心理落差，和我國中小城市年輕人的心態(tài)似乎并無多少區(qū)別，甚至更加保守。一二百年前的奧斯丁曾說“在字里行間，甚至連小說自己都看不起小說”，這句話用于我喜歡的桑德蘭，“雖不中，亦不遠矣”。

但堅硬的桑德蘭從不在乎來自外界，甚至同胞的嚴峻評價。它依靠本能頑強地，稱得上自得其樂地生存著。

陽光對英倫三島是吝嗇的，僻處北端的小城桑德蘭更是渴望著溫暖的金輝。

支撐著此地經(jīng)濟半壁江山的，是眾多外國留學生，尤其中國學子可觀的學費和生活支出；而形成這個地方靈魂的，卻是終老于斯的暮色夕照。那永遠打扮得中規(guī)中矩，清秀典雅，骨子里深藏著高傲的老婦人們，鬢邊眉間飛著昔日金黃的光輝，手挽紙袋，款款行走于桑德蘭各條深巷舊宅之間。她們時常讓我憶起英國古典文學名著中，一個個溫雅又精明的老嫗來。

須晴日，在市中心Ｂｒｉｄｇｅ市場區(qū)，叢飛著肥碩鴿群的長椅上坐一坐，便看到衣裝筆挺的老人們腳步蹣跚、接踵而至。在節(jié)奏緩慢生活單調(diào)的小城，每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購物行動，都被寂寞和腿腳不便的老人們視作津津有味的郊游與聚會；當然其間也穿插著許多衣著隨意甚至拖沓的青年男女。

老婦人們的容止風度，像極了曾在中國熱銷的《最后的閨秀》一書里的蘇州老太太，同樣帶著現(xiàn)代社會普遍式微了的從容不迫和對生活細節(jié)的審美雅興，更神似各家綠意蔥蘢的小花園里的下午茶，疾徐中節(jié)，氣定神閑，亙古如斯。

英國人氣質(zhì)中很重要的一面，就是含蓄而內(nèi)斂。他們克制不合理的欲望與尊崇個人的尊嚴。從這種獨善其身、孤標高傲的傳統(tǒng)風尚中，英國，包括西方許多國家人民都衍生出“萬事不求人”的獨立自強心理，長期以來已滲透到其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在桑德蘭，即使下雪天，也?？梢娡恐唤z不茍的艷色口紅，系了五彩斑斕紗巾，穿一襲單薄鴿灰色套裙的老太太（她們?nèi)匀槐信源┭澴硬谎庞^的舊訓），瘦弱的雙臂各拎幾只裝滿食品的大塑料袋，吃力地頂風走上高高的大橋，即使在這般尷尬艱難的情狀下，她們的腰板也保持挺直，姿態(tài)更典雅搖曳，習慣性的微笑維系了剔透玲瓏的清冽芳香——一句話，永遠的好整以暇。

而青年們則懶洋洋地走了叛逆的極端。走進Ｂｒｉｄｇｅ，隨處可見親密接觸的情侶，可親密歸親密，論起干活來，女孩子常常比男友拿得更多，至少不會空手做小鳥依人狀。甚至，當男孩子優(yōu)游地在前面逛蕩，顯得很有男性氣概時，女孩子常提著大包小包在后緊跟，亦未見不悅之色。

桑德蘭的失業(yè)人員較多，他們大都領取失業(yè)救濟金。但在物價昂貴的英國，政府救濟僅夠買生活必需品，如果還要吸煙、看球、泡吧，則還得做零工。

添丁進口是一條得到政府補助的公認捷徑。常見年輕的女孩，頭發(fā)亂蓬蓬，牛仔裝露肚臍，褲子直拖地面，呵氣連天地推著嬰兒車去ＢＲＩＤＧＥ購物，買得的商品也掛在車把上，一舉兩得。經(jīng)常還有四五歲的大孩子隨行，他們也努力幫媽媽推車。而不少做爸爸的，則往往游手好閑地跟在后面。不過，能陪妻子或女友購物而舍棄與一眾酒友在酒吧看足球的男人，已經(jīng)很模范，令人知足了。女人們對此，似乎也不做過高要求。

在未被儒家文化“修飾”過的西方國家，人們在公共場合非?？思簭投Y，卻絕不愿放棄追求個人“合法”欲望的權利。在夜晚的酒吧里，就像在白天的足球場上一樣，英國人無不表現(xiàn)出好勇斗狠、隨心所欲的另一面特征來。

以我個人的感性體察，大概西方國家并未經(jīng)歷過“婦女半邊天”運動的洗禮，所以普通女性（當然不包括美女及女強人等）至今仍把得到一個丈夫及維持丈夫的歡心看成幸事。幾千年前，古希臘戲劇《美狄亞》里，那生兒育女的主人公在歷數(shù)了男人的種種斑斑劣跡后，對依然要嚴守住“這樣一個丈夫”的既定命運產(chǎn)生過著名的慨嘆，這慨嘆放在今天許多女子身上也毫不過時。

“有土此有人”，傳統(tǒng)習俗與宗教觀念的結合滲透，使桑德蘭已婚婦女普遍看重自身名份，結婚戒指從不離手。很多超市女收銀員尤然，她們甚至左右手的無名指上都戴著不同花色與質(zhì)地的大戒指。這看似無心的勾勒其實用心很良苦：無論美丑老幼，此女此身已有“歸屬”，不再淪入“老處女”之列。世態(tài)往往逼人緊張，進而淪入涼薄。

有趣者在于，不少已婚男子卻常坦然地光著兩手，不戴戒指。英國男性的結婚年齡，亦普遍晚于女性。作為男人，他們坦然可愛，卻有點像長不大的大孩子，少有婚姻上的焦慮感，非玩夠不能收心，往往在３０歲上才喜結良緣。

近些年來求學歐洲的中國孩子，大多數(shù)是靠爹媽來供給學費和生活支出的，家庭若四分五裂，其財力難以達到這般水準。一天，課堂上放映一部英國小成本影片，其中有這么一個鏡頭：單親家庭小男孩看見一年輕父親拉著兒子在橋上走，兒子被橋下風景所吸引，掙脫掉父親的手，跑到橋邊貪看。這八歲男孩便不由跑上前去，拉了那父親空出來的手，愉悅地隨他行走，顧盼間得意非凡，好像在迫不及待地向周圍人宣告：瞧，這就是我爸爸呀！但好景不長，那父親很快發(fā)現(xiàn)拉著的并非親生兒子，而是一個看上去“腦子進了水”的陌生孩童。他很自然地甩掉這個男孩，回到橋邊找到自己的兒子，抱起他走遠了。短暫的迷夢突然破裂，可憐那小男孩默默地站在橋上看他們遠去，沒有哭，也沒有鬧，只是無聲呆立。

放映到這一幕時，課堂上出現(xiàn)非常鮮明的對比：坐在一道的，二十出頭的中國學生幾乎都竊笑起來，是主人公的孩子氣和這一段情節(jié)的戲劇性使他們發(fā)笑，家庭幸福的他們大都擁有坐在爸爸脖子上玩耍的美好回憶吧，所以此時的心情是愉快輕松的；而另一邊的英國同學則大多沉默無語，雖然教室內(nèi)沒有開燈，依然看得見幾點淚光四處閃爍。也許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有過和那小男孩相似的遭際。

不久后，在桑德蘭標志性的大橋上，我又見到一幅耐人尋味的景象：高深的藍天下，四月的狂風里，一位３０多歲的女子吃力地推著嬰兒車走上橋，車里胖嘟嘟的幼兒正吮指而笑。一個四五歲的女童跌跌撲撲地緊跟媽媽，顯然已經(jīng)跟不上了，卻仍努力跑著。還有一只大狼犬，被用鏈子拴在車后，也低頭猛跑。而這照顧著二子一狗的女人，是和另一位女性朋友并排走著的。她們都粗獷而沉默地吸著煙，舉手投足間流露明顯的不順心，同時還有一種顯著的發(fā)狠氣概沉在凹陷的眼睛里，飄蕩不去。

這熟悉的神情，就是浮現(xiàn)在許多桑德蘭市民女子臉上的獨特氣概。

這些女子的年齡，大概游走于２５至４０歲間，多孑孓獨行，或在一年四季無時不至的狂風里推著那支扭作響的符號般的嬰兒車，從無坐在溫暖的寫字間里，等待下班后坐上華貴跑車去聽歌劇、下館子的福氣。甚至遇人不淑，得不到一只也許并不堅強的臂膀，讓其實很堅強的自己依靠甚至反過來去支撐它；或者，那只曾經(jīng)的臂膀早已逃遁了，因為厭煩，以及害怕承擔隨之而來的責任。這些情況多少類似于我國大城市的打工妹，只是打工妹領不到失業(yè)救濟金，而且常受歧視；但中國的家庭結構相對穩(wěn)定，親緣關系眾多，不少打工妹雖苦，卻還有親人相濡以沫，共渡難關。

在大學宿舍區(qū)邊的小店里，每當刷碼機不夠靈敏時，那個沒戴戒指的粗壯女店員都會肆無忌憚地狂喊一聲，令人心驚膽寒。她們是英國小城的市民女子，遠非我國傳統(tǒng)意義上的淑女和忍辱負重的農(nóng)村婦人，故而把感情的煩躁不安肆無忌憚流露于外，無所皈依的靈魂在體內(nèi)游蕩著，隨時沖破理智的堤防。

這叫聲其實有著把胸臆間種種不快都傾吐一過的意思，但吐出來便完事大吉，不留枝枝葉葉的旖旎糾纏。許多人邊打零工，邊撫養(yǎng)膝下的幼兒。她們一次又一次落寞地深夜買醉歸來，穿著暴露的吊帶裝，被英吉利海峽的寒風吹得瑟瑟發(fā)抖。而在寒風里空曠的馬路上，帶著醉意，與同病相憐的女友肆無忌憚地哈哈大笑發(fā)泄塊壘是必須的紓解渠道。在此時，窗后圍爐閑坐的人們是絕不指責這精彩淋漓的發(fā)泄悖離了“克己復禮”之公共生活原則的。

作家遲子建曾對英國人的此種生活形態(tài)頗有微詞，她認為，“只有喪失了豐饒內(nèi)心生活的人，才會呈現(xiàn)出這樣一種生活狀態(tài)?！弊骷业脑u論鞭撻入理。不過，畢竟社會永遠達不到絕對平等的程度，無論于精神層面還是物質(zhì)層面上，所以存在的事物必然有其合理性。況且含蓄克制的生活，更需要釋放的管道。缺少陽光、中規(guī)中矩的英國，依賴清夜星辰下狂歌勁舞的酒吧文化維持身心的基本平衡。相較大城市的紳士淑女，桑德蘭人的自我調(diào)整就更加放誕，也更加原生態(tài)。

這個工業(yè)區(qū)的中青年女子大多線條粗礪輪廓鮮明，遠夠不上完美可人，但胸懷坦蕩。她們興許羨慕過，卻并不嫉妒身邊鮮花盛開的幸運人生。故而從無嬌泣，也不大會感時傷懷。因為得不到合適的人文環(huán)境，就更產(chǎn)生不了中國小資們楚楚哀怨的動人氣質(zhì)?？窳业暮ｏL磨礪出這些靈魂生長于斯的生活意志，在沒人疼沒人愛，也看不到燦爛未來的灰色人生片段里，她們照樣不管不顧，高喊一聲，生龍活虎，向前猛奔。

這是本能的力量，是海的原始精神。

這更是頑強的再生?！诩な幹ｏL的沉沉大野里。

桑德蘭人的口音非?！皥杂病眻?zhí)拗，必先把單詞在嘴里打個圈，用舌頭焐暖后，方緩緩吐出。雖說堅硬是北部英倫口音的共同特征，但桑德蘭的口音似乎最硬，如海風的無盡鞭打。堅硬的人們不愿苛待自己，有時甚至放任自流。但他們經(jīng)常對自己吶喊。

說也奇怪，每當聽到穿著簡易的中青年女子的發(fā)狠吶喊，看著重物負擔下仍堅持優(yōu)雅儀態(tài)的老婦人的款款背影，這兩種看上去完全兩樣的人生狀態(tài)，卻都會令凄切客中過的我反復告訴自己，實在應該好好地走好自己的道路。同時，像高高的攝影機拉起了蒼茫的景深，我又會憶及發(fā)黃膠片記錄下的這個國家６０多年前那段血火交織的歷史。在希特勒德國如狂飆般席卷整個歐洲大陸的戰(zhàn)火里，老紀錄片中會隨時蹦出幾個一絲不茍身著裙裝的英國婦人們。成噸的炸彈已將寧靜美麗的家園摧毀殆盡，但身無長物的她們?nèi)匀煌χ毖鼦U，無語地逡巡于斷壁殘垣間；還有那漫長無涯的地鐵隧道里，寂靜無聲黑壓壓的人群中，輕輕哄孩子入眠的母親們——她們不但是家庭的堅強支柱，也構成一個城市綿長的屏障與多姿的風景線。

這聯(lián)想自然是有些古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