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舅父是一個十分平凡的人,平凡得就像沙灘上的一粒沙子,像大海里的一滴水珠。
在我的印象中,舅父的個子不高,顯得低矮瘦小,他平常對我們的關心,對集體家業(yè)的關心,雖然十二分的癡情和認真,但那時的我卻覺得,盡是些不足掛齒的事情,有時甚至細小得可以忽略不計。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我甚至同意舅父家門上有的人對他的指責,也認為舅父的心,也像他的個頭一樣,確實有些太矮小和細碎,有些太婆婆媽媽了。但是,這不影響我對舅父的愛。我們家雖然離舅父家不遠,只隔一華里左右的路程,穿過鎮(zhèn)上的街道便可到達,但按那時我對舅父的愛,即就是隔條山或者隔條河,也是擋不住我要常去舅父家的決心的。
舅父對我的吸引力,恰好來自他對我的一點一滴的關愛。那時候,父親在外工作,常年很少回家,我們那個十分艱難的家,全憑母親一個人苦苦地支撐著。我童年的時候生性好動,也比較嘴饞,這些,在自己的家里是難以得到滿足的。舅家的表兄弟很多,可以盡情地玩,而且,舅父對我這個外甥獨有一份偏愛,常常在不經(jīng)意間,就喊我去他的工作間,很隱秘地拿出來一個糖糕或者一塊水果糖,塞在我的手里,小聲地囑咐我就在這兒吃,吃完之后再去找弟兄們玩,并且,不允許我告訴他們。每當這個時候,我的小小的心眼里,從里往外,溢的都是對舅父的愛。舅父那時候操的是焊錫手藝。鎮(zhèn)上逢集的時候,他就早早地胡亂吃上幾口飯,挑著擔子上街了。他的擔子,一頭是燒火的爐子,一頭是做焊錫活用的原料和工具,還掛著幾個小凳子,一個他自己坐,其他是方便顧主坐的。擔子是很沉的,因為我常??匆娋烁甘俏澲舫黾议T的。記得有一回,乘舅父不在意,我拿起扁擔試了試,竟連個窩也沒有挪得動。那一陣,雖然我還掂不出擔子的分量與舅家的生活有什么直接的關系,但一想到舅父帶給我的糕點水果糖之類,是他在小凳子上坐了一整天之后換來的,心里就不免有了一種說不上來的酸楚和疼痛。但是,當我秘密地吃完糖果,又融入到大家的玩樂中的時候,又把這么一點點情意拋在了九霄云外。那時候,自己雖然人小,卻也不乏虛榮心。有一回,我貼著耳邊,把我和舅父的這么一點秘密,“泄露”給了與我極為要好的一位表哥,還要他千萬保密。想不到,這件事在我們兄弟中很快便成了公開的秘密,大伙兒不但加強了對我行蹤的監(jiān)視,膽子大一點兒的,竟然把手伸到了舅父的面前。舅父為此大為光火,但受到重責和批評的,卻是我的那些兄弟們,而我不光毫發(fā)未損,舅父那里的特殊待遇,卻絲毫沒有受到影響。
后來,農(nóng)村大行割資本主義尾巴,舅父雖然是貧農(nóng),但這樣的手藝活同樣是干不成了。他就又像那時的社員一樣,扛起鋤頭下到了田里。舅父雖然力氣小些,但他干什么也不愿落于人后。大伙兒看他忠誠老實,耐得了頗煩,又腿腳勤快,加之成分是貧農(nóng),就選他做了生產(chǎn)隊的保管員。在那時的生產(chǎn)隊里,保管員可是集體財產(chǎn)的大管家,是除過隊長、會計之外的第三號人物,特別在我們舅家這個有好六七百口人的生產(chǎn)隊,這就更是了不得的事情了。但是,在我的印象中,舅父把這個職位當作事業(yè)來做,而絕沒有當“官”來坐。他的工作范圍,大到倉庫里成囤成囤的糧食,小到杈把、掃帚、牛籠嘴,直到一根草繩,從地上揀起的一顆圖釘,他都要放在一定的位置上,編了號,寫上了標簽,上面注明了品名和數(shù)量,并且,一發(fā)生變化,便及時作以變更和記載。他手頭有個小本子,上面總是寫得密密麻麻的,讓人一看見便頭暈??梢坏酵砩希烁缚傄椭椟S的油燈,把他的寶貝本子整理一遍,唯恐遺漏了什么。舅父對我是那么的偏愛,卻從不肯領我上他工作的地方。他說,那地方放的全是集體的東西,孩子去了不好,免得別人閑話。在我的多次央求下,他才勉強帶我去了一回。我一走進倉庫的大門,那個干凈,那個整齊,那個有條不紊,使我今天想起來仍然十分感嘆——我常常想,現(xiàn)在的條件,比舅父那時不知好了多少倍,我們還有什么理由粗心大意的對待工作呢?剛出了庫房的大門不遠,我撿到了一截鐵絲,已經(jīng)生銹了。我拿在手上,思謀著回家扎個長鉤,好鉤槐花讓舅母做麥飯吃。誰知讓舅父看見了,便從我手中要了去,返身開了門鎖,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一個架板上。我著實生氣了:這又不是從倉庫里拿的,是我在院子里撿的呀!舅父卻說,院子是集體的地方。在集體的地方撿的東西就是集體的,私人是不能用的。并安慰我說他幫我找鐵絲扎長鉤。盡管這樣,我的心里仍是老大的不情愿。正在這時,有一個人來還借用的農(nóng)具。舅父反復檢查后,認為有了比較嚴重的損壞,要他有個交待。這人本來脾氣就犟,但對舅父的為人卻十分尊重。這陣兒不知犯了哪根筋,就是跟舅父要過不去,眼看著要吵起來,我一方面替舅父擔心,另一方面又心里愜意:連撿的鐵絲都不給我,活該!舅父卻心平氣和,耐心地對這人解釋這是規(guī)定,誰都得這樣的。要不,給大伙兒不好交待。終于,緊張的氣氛和緩了,我卻為舅父的這種死認真沒受到“懲罰”而有些遺憾——現(xiàn)在回想起來,真為自己那個時候的“無恥”感到羞恥。
舅父就是這樣一個為了集體的事業(yè)如此忘私的人。正因為這樣,他被選為了貧協(xié)組長。這樣一來,舅父的地位更高了,權力更大了,連生產(chǎn)隊長也不得不刮目相看。因為,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貧協(xié)”是個特殊的產(chǎn)物,它和城市里的“工宣隊”一樣,紅得發(fā)紫,在當時的農(nóng)村,幾乎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隊長、會計成了舅父那間房子里的???。他們常常從傍晚聊到深夜,好像有商量不完的大事似的??腿穗x去的時候,舅父必是送出門外,一定叮囑他們注意腳下,不要跌著。隊上一些有頭有臉的人,有事沒事的都要來舅家坐坐,寒暄幾句。有的人,就連兒婚女嫁這樣一些單純的私事,也不忘記聽聽舅父的意見或者主張。面對這樣的巨變,在我覺得,舅父卻還是原來的舅父,還是尊重著隊長、會計,誠實地對待著鄉(xiāng)親們,一樣認真地負責著他的保管員的工作,沒有一絲一毫的矜持和驕傲。不光他從不這樣,要是發(fā)現(xiàn)我們兄弟們的任何一點不是,他都是一臉嚴肅地批評。即就是我,也完全是一樣的。后來在多舛的人生中,我才慢慢地理解了,舅父是在用他的身體力行,教給我們一些做人的道理。
舅父一生只有姊妹兩人。不知什么原因,貧困家庭出身的母親,卻嫁給了富裕人家的父親。在相當一段時期里,這樣的一種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不僅給作為子女的我們帶來了嚴重的災難,給那時的母親、舅父以至于表兄弟們,也都毫無例外的程度不同的帶來了災難或者影響。
那時候,“紅衛(wèi)兵”造反、抄家的風聲正緊。我們家理所當然的首當其沖。(關于當時的情況,我寫過一篇名為《抄家》的散文作了簡要的回憶,并收在我們一家三代四人合著的小說、散文集《春滿花枝》中)舅父當然十分關心自己的妹妹。在一個傍晚,他匆匆地來了,匆匆地關照提心吊膽的母親不要害怕,要相信黨相信群眾。再說,孩子的爸咋說也是個革命干部(孰不知父親當時已被當作“走資派”揪斗),事情百不抓(方言,不要緊的意思,這是舅父的口頭禪),又匆匆地走了。后來,本村的造反派在我們家翻箱倒柜掘地三尺整整地搜查了兩天,結(jié)果一無所獲——我們這個背了個好名聲的窮家,確實也沒有什么啊——便惱羞成怒,一狀告到了當時的公社革命委員會,認為是舅父通的風報的信。這還了得!在那時,可沒有比這更為嚴重的事件了,而且是政治性的!正在把貧協(xié)組長干得如日中天的舅父,卻可憐的從此背上了黑鍋,保管員是不能當了,貧協(xié)大權的印把子更是不能掌了——在掌權者的眼里,你平日的誠實、認真,全是偽裝的罷了??煽?,只不過是騙來的。這時候,你哪怕渾身是嘴,也是難以辯白的——舅父差一點就是上批斗會的份兒了。本生產(chǎn)隊的人卻是一聲吼——“不行!”批斗會是沒有上,但沒完沒了地坦白和交代,卻讓舅父傷透了心,那是對一顆善良的心靈的摧殘和折磨。記得舅父曾流著淚對我說,人整人人害人害怕得很。一輩子啥事都能遇,千萬不敢遇上有人整你害你。要是有人想著法兒變著法兒整你害你,你渾身是嘴也說不清的。其實不是說不清,是說清了人家不信么!但是,舅父在這個他認為的大是大非面前,始終沒有低過頭,沒有說過一句軟話。事后我也從未聽到過他對害他的人的耿耿于懷。通過這件事,舅父的形象,在我的面前一下子站立起來了,也給了我終生做人的智慧和力量。過去,我是曲解舅父了。由于自己的少不更事,不懂得舅父的行為中,蘊藏著對大眾利益的大忠和至誠,蘊藏著對我以及兄妹們的大愛和摯情,蘊藏著對人的大度和寬容。他的內(nèi)心深處的這種善良、摯愛和寬容,好似(起碼在像我這樣兒時的眼里)被他的細碎的行為遮掩了(如果可能的話),但是,就像沙礫能折射金輝,水滴可以閃爍太陽的光芒一樣,她卻最終放射出了人性的善和道德的光輝,就像他的“永德”的名字一樣。
對于舅父的這種感悟,是在母親去世之時和去世之后,我從他對我們弟妹的更加細致入微的關愛中進一步理解和得到的。
母親雖然像舅父一樣,個子也比較矮小些,但她端莊、漂亮,她的那一顆善良的心,比她的容貌更為動人。在妯娌之間,她吃得虧,讓得人,對侄兒們的關心和愛護,甚至超過對自己的孩子。母親去世已經(jīng)三十六七年了,我的如今還健在的伯母,一提起母親來,仍然眼睛發(fā)酸,仍為過早的失去了這樣一位好妯娌而心里疼痛著。母親在門上的大人小孩中間,更是用自己的細微和善良,贏得了普遍的尊重,特別在嫂子妹子們中間,她的道德領袖的地位是不可動搖的。我為有這樣一位母親而驕傲。但兒時的我,對母親卻是更多的抱怨和指責。因為我明顯地感覺到,母親的更多的愛在不聲不響中,從我和弟妹的身邊流走了,流到了別人的身上。為這類事,已經(jīng)成了半大小伙(約十二三歲)的我,就公開與母親吵鬧過。
但是,母親也過于心小了(方言,意思是對別人或者事情往往過于牽腸掛肚,放心不下)。門上誰家父子兄弟夫妻妯娌出現(xiàn)了不和,誰家的孩子有個頭疼腦熱,這些都在她的心里放不下,非得有個結(jié)果或者準信,要不,她自己就吃不好睡不安。自己親人的安危,更是系在了她的心尖上,稍一牽動,便是痛徹心肺的疼。那是文化大革命剛開始的時候,在外地工作的父親較長時間沒有音訊,母親的那種愁苦和擔憂,她的那種坐臥不安,我從來是沒有見過的。短短幾天時間里,人就瘦了半個。不管我的舅父是怎樣的勸慰,她都不說一句話,只是淚流不止。她的內(nèi)心,該是多么巨大的疼痛啊。
就是這樣一位心性的母親,卻怎么也想不到,滔天的橫禍,時間不長就降臨在了自己的身上。這就是我前面所提到的,給我的舅父帶來了災難的事件的演變和延伸。造反派沒有從這個本來就十分普通的家庭里撈到什么,就大發(fā)淫威,以土改分浮財不徹底為由,只很短時間,我們家僅有的三間瓦房,在他們的喧嘩和笑語中便化為烏有了。霎時,我們一家老小沒有了安身立命之處:覺沒處睡,飯沒處做,來個人,就連放一個凳子的地方也沒有了。母親從來要強,自尊,對于這種現(xiàn)實,她怎么接受得了呢?她呆了似的,在滿是狼藉的院子里坐了一個上午一個下午,直到夜幕像一口碩大的黑鍋,扣到我們一家頭上的時候,母親好似記起了她的可憐的兒女們是要吃要喝的,才強打起精神,在臨時搭建的鍋臺上,為我們做了一頓飯——那可是我今生今世也忘記不了的晚餐!
從此,母親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除了照常出工外,她再很少出門,見人也很少說話,街坊鄰里的大嬸大媽們都為她擔心,舅父更是憂心如焚。可是,怎樣的勸說,都不能使可憐的母親動容。這樣的事變,給她的打擊太大,刺激太深了。盡管如此,母親還是挺過了夏收。她把從五分多自留地里收回來的麥子,在房基的空地上脫粒、曬干、揚凈,在我們暫時棲身的低矮黑暗潮濕的土窯洞里藏好,然后就病倒了,且一病不起。那些日子,舅父是我們家來得最多的人。眼看著自己今生今世唯一的親妹妹成了這個樣子,他心里的痛苦并不比母親內(nèi)心的輕松多少。他常常背著母親暗自流淚。但他還要鼓勵我們弟妹該上學上學,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母親終于棄我們而去了,我看到舅父竟孩子似的抽泣不已,瘦削的臉上老淚橫流。他的這種悲慟,在我的外爺和外婆先后去世的時候,我也是不曾看到過的。
之后,讓舅父最牽心的便是我們兄妹幾人了。當時,父親常年工作在單位上,在那個喪失人性的特定的年代里仍身不由己。我才剛剛二十歲,還沒有結(jié)婚,最小的弟弟才一歲多。母親的去世,使我們的家,一下子塌了天似的,我們的生活,便立即陷入到了黑暗之中。是舅父幫我們撐起了我們頭上的這一片天,給我們點燈照亮,鼓起了我們生活下去的信心,舅父成了我們的主心骨。在接下來籌措蓋房、安排我結(jié)婚等我們家的大事中,舅父更是操碎了心。即就是我有了妻子,弟妹們有了嫂子之后,舅父依然常常是天傍黑的時候就來到我家,夏天的時候,看看房子里的蚊蟲多不多,窗子縫隙里進來的風,使蹬了被子的外甥們會不會著涼感冒。冬天,親手摸一摸炕熱不熱,叮囑我的妻子,炕燒得不冷就行。都是小孩子,過熱了不但容易上火,還會失火,不安全的。即就是我的弟妹們相繼有了自己的著落,分別在幾個地方生活著,舅父的那顆心,又分成了幾瓣相隨著我們。特別是在各人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工作和事業(yè)之后,舅父仍然放不下那顆為我們操勞的心。一見面,就家長里短地跟我們聊個沒完。在我們不經(jīng)意的時候,他總是提起母親的善良和為人,啟發(fā)我們終生記著母親的恩惠,像母親那樣做人和做事。他總是說,只要啥時候都記著個善,記著個誠,走遍天南海北都百不抓。我覺得,舅父是在替母親盡著老一輩的責任,直到他的逝世。早年,舅父為了他這個由外爺、外婆、舅母以及六個表兄弟組成的大家,憑著他瘦小的身軀,挑著面粉,每天天不亮便出發(fā),要赤腳渡過一條大河,翻越一座大原,去四十多里外的市上換錢,養(yǎng)家糊口。有一回,因為遇上了日本飛機的狂轟濫炸,險遭不測。而如今,他又為我們這個家,一刻也不停頓的操勞著,消耗著他的心血。他就是用他的一輩子的艱辛,和看似細碎實則崇高的言行,在我們弟妹們的心中,成了一個大寫的人。他以及母親的這種至善至誠的心性,影響了我們兩家十多個兄妹的一生?,F(xiàn)在,大家基本上都事事有成,家庭和睦,兒女爭氣,況都在自己的領域里或朋友圈中,以坦誠、實在著稱。前年,我最尊敬的大表哥不幸去世。圍繞著大哥的喪事,我們這個大家,實際上是把舅父奉行了一生的善和誠、友愛和諒解的精神,來了一次盡善盡美地“溫習”和“演練”,村子以及周圍的人們無不交口稱贊。我以為,這是舅父精神的“克隆”和傳承。從目前的情形看,在我們的下一代的身上,舅父的這種精神還沒有失傳,它正像漣漪一樣,雖然慢些,但還是向周圍的水面洇散著。我也以為,舅父終生所體現(xiàn)的這種精神,正像偉大的中華文明的形成和生長一樣,是在他一生一世的“細碎”的言行中浸潤出來和凝聚起來的,雖然在眼下的世道中似乎很有些萎頓和不合時宜,但是,正像德國的大思想家盧梭說的,“由于我們長期地對它(指良心和善——作者注)表示輕蔑,因此,我們當初花了多少氣力把它趕走,現(xiàn)在也要花多少力氣才把它召得回來”一樣,它終究是會發(fā)揚光大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