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長恨歌》中，王安憶以女性人物為主角，以超性別的姿態(tài)，一方面力圖跨越女性的性別局限，另一方面又始終保持著清醒而理性的女性性別意識，以反正史#65380;反宏大敘事的女性歷史#65380;日常敘事，展示了上海這座城市最潛在的精神和歷史以及上海女性的生活與心靈#65377;

關(guān)鍵詞:王安憶 長恨歌 超性別 女性化 日?；?歷史

對于一個不斷顛覆自我，勇于創(chuàng)新的作家而言，王安憶“寫作的路子很寬，凡是她周圍的一切，看到的都能書寫”#65377;但她始終不變的是對女性生存和命運的關(guān)注#65377;王安憶以“紀(jì)實與虛構(gòu)”的方式建構(gòu)起來的弄堂人家女兒王琦瑤一生瑣碎坎坷的生活，表達了她對于女性生活深情一貫的關(guān)注;在王安憶看來，“歷史的面目不是由若干重大事件構(gòu)成的，歷史是日復(fù)一日，點點滴滴的生活的演變#65377;譬如上海街頭婦女著裝從各色旗袍變成一式列寧裝，我關(guān)注的是這樣一種歷史”#65377;以這樣的歷史觀作底，王安憶寫出了她眼中家常的上海，老去的上海，寫出了種種日常狀態(tài)下的歷史變遷#65377;但當(dāng)她的文本被給予女性主義闡釋時，王安憶卻申明了自己的非女權(quán)立場#65377;的確，“如果只因一本書將婦女的體驗放在中心地位，就認(rèn)為它具有女性主義的興趣，這將陷入極大的誤區(qū)#65377;”王安憶雖然以女性的心靈史#65380;生活史為寫作中心，但《長恨歌》卻是以超性別的姿態(tài)展開“歷史敘事”的典型文本#65377;

一

在《長恨歌》的寫作中，王安憶始終掌控著文本的主動權(quán)#65377;超性別的寫作姿態(tài)是指她一方面力圖跨越女性的性別局限，另一方面卻始終保持著清醒而理性的女性性別意識，從女性的獨特經(jīng)驗出發(fā)，實現(xiàn)了“性別的文本性”#65377;這與新時期之初大多數(shù)女作家花木蘭式的換裝寫作有著本質(zhì)的差別#65377;性別意義在話語系統(tǒng)中的實現(xiàn)主要是通過敘述視點來完成的，在作品中敘述者雖然采用的是第三人稱#65380;全知敘述(一般化的男性敘述方式)，但由于女性性別意識的介入，我們卻可以看出文本女性化的內(nèi)在含義#65377;

小說中的女主人公王琦瑤是敘述的焦點，在敘述過程中，敘述人始終保持中性的立場和冷靜的敘事姿態(tài)，但對人物關(guān)系的展開，仍能使我們清晰而準(zhǔn)確把握其文本的女性性別意義#65377;

王琦瑤學(xué)生時代最好的朋友是吳佩珍，而吳佩珍“總是無意放大別人的優(yōu)點，很忠實地崇拜，隨時準(zhǔn)備奉獻她的熱誠”#65377;在學(xué)生時代王琦瑤去片廠，試鏡頭，吳佩珍都是熱心的提供機會者和失敗時將心比心的旁觀者#65377;王琦瑤另一個學(xué)生時代#65380;直至中年“掏心掏肺”的朋友是蔣麗莉，她以夸張的文藝腔和執(zhí)著的一廂情愿與王琦瑤形影不離，而且以自家雄厚的經(jīng)濟能力，鼎力把王琦瑤推上“上海小姐”的寶座，“她對父母兄弟都是仇敵一般，唯獨對個王琦瑤，把心里的好兜底捧出來的，好像要為她的愛找個靶子似的”#65377;而中年時王琦瑤帶著私生女兒無依無傍地生活，又是她找上門去，成為王琦瑤孤獨生活中一個盡心盡意的朋友，她與王琦瑤之間的女性情誼更是天長地久，非比尋常#65377;王琦瑤生活在平安里時的玩伴嚴(yán)師母，因與王琦瑤暗里較勁，“越是有芥蒂，友情越是深”#65377;王琦瑤女兒的同學(xué)張永紅，與王琦瑤，“要不從年紀(jì)論，她們就真正是一對姐妹”“論衣談帽就是她們的體己話”#65377;

這四個女性是王琦瑤一生不同階段四個知心好友，敘述人在敘述過程中捕捉她們充滿日?；毠?jié)的生活感受，展示女性之間的情誼和文化認(rèn)同感，這是反正史#65380;反宏大敘事的女性歷史#65380;日常敘事，而其中細膩婉轉(zhuǎn)#65380;富有張力#65380;靈活機變的筆觸是以深厚的女性意識作底的，華萊士·馬丁認(rèn)為“在絕大多數(shù)現(xiàn)代敘事作品中，正是敘事視點創(chuàng)造了興趣沖突#65380;懸念乃至情節(jié)本身”#65377;正是由于女性性別意識的內(nèi)在化#65380;自覺化，同樣的敘述視點，其觀望和審視的場景#65380;沖突和情節(jié)是大異其趣的，“性別的文本性”正是在這些細枝末節(jié)#65380;瑣碎情懷#65380;庸常歲月的書寫中一點點構(gòu)筑起來的#65377;

王安憶反對對于她文本的女性主義解釋，或許是因為女性主義給人的印象總是以極端的姿態(tài)捍衛(wèi)女性的一切，這破壞了王安憶力求實現(xiàn)的平衡狀態(tài)#65377;她認(rèn)為“人類關(guān)系其實充滿了裝飾性的對稱感，這種對稱感最為自然的具體體現(xiàn)，大約就是男人與女人的關(guān)系，其實這就是我寫作男人與女人的故事的初衷”#65377;所以王安憶用冷靜#65380;理性的關(guān)注與審視，與女性自我的意識保持了“一個理性的距離，也就是審美的距離，或者說是批判的距離”，這使她以女性為敘述視點的文本，雖有深厚的女性意識作底，但絕非純粹感性的女性意識，與“麥當(dāng)娜式”的展示#65380;“小妾式”的媚俗都迥然不同#65377;女性主義者早就言明，“女性主義永遠不能成為婦女的一致的經(jīng)驗和利益的產(chǎn)物，因為這些經(jīng)驗和利益沒有如此的一致性#65377;女性主義必須永遠是在一種具有特殊政治目的的政治運動中婦女所結(jié)成的聯(lián)盟，它是一種基于政治利益而非基于共同經(jīng)驗的聯(lián)合”#65377;這顯然與王安憶關(guān)注女性心靈史#65380;生活史而淡化政治背景的創(chuàng)作意旨是大相徑庭的#65377;

二

在文學(xué)史中，以男性為敘述視點的文本，通常表現(xiàn)的是男性的輝煌與坎坷，女性的存在只是作為陪襯，表達男性形象建構(gòu)的豐富色彩#65377;在《長恨歌》中，由于作者獨特的女性性別意識，所以整部作品的敘述構(gòu)成是女性化的，“性別的文本性”因而得以充分展示#65377;在王琦瑤的生活中，過日子是一天也沒有斷的，于是歷史被分解為柴米油鹽，歷史又被堆積成漫漫歲月;在她的經(jīng)歷中，情長意短與黯然神傷是人生大事，于是每一個走進王琦瑤生活的男子都構(gòu)成一段刻骨銘心的歷史，而日?；纳罹统錆M了每次歷史轉(zhuǎn)折處斷裂的縫隙#65377;王安憶正是以女性的視角，關(guān)注著這座東方都市緩緩流淌的生活長河，書寫著女性眼中上海這座城市的歷史#65377;

王琦瑤成為“上海小姐”之后，由純情可愛的“滬上淑媛”成為上海灘大名鼎鼎的李主任的外室#65377;若以男性化的敘述視點講述這段歷史，應(yīng)是以李主任為主的大場面的應(yīng)付，政治上的云卷云舒，而從女性的生活史入手，就變成了王琦瑤在愛麗絲公寓中堆紗疊縐，柔軟光滑的夢幻般繁華的歲月:王琦瑤住進愛麗絲公寓是一九四八年的春天#65377;這是局勢正處緊張的一年，內(nèi)戰(zhàn)峰起，前途未決#65377;但“愛麗絲”的世界總是溫柔富貴而綿綿無盡的情勢#65377;這種女性化敘述視角，是以大動的歷史奇觀反襯柔靜的生活歲月，這種靜是一個城市潛在的精神，是被忽略而少有人提及的生活史#65377;李主任飛機墜毀罹難，應(yīng)該是歷史轉(zhuǎn)折期的一個戛然而止的停頓，而對于王琦瑤而言，卻是非關(guān)政治風(fēng)云的“長恨歌”的開頭，是女性以自己的情感經(jīng)歷對歷史的別樣讀解#65377;

解放以后，王琦瑤隱居上海弄堂平安里，她遇到了心儀的男性康明遜，結(jié)局卻是無目的的愛和一個私生女#65377;這段歷史是王琦瑤最隱秘的生活史，她以自己的無奈和堅韌，改寫了這段歷史最關(guān)鍵的一筆，她告訴女兒:你爸爸死了#65377;“往往是這樣，男人與女人同時出發(fā)，并肩前進，而到了孕育生命的時刻，女人便將男人甩在了身后，飛快地卻孤獨地超越了#65377;”雖然康明遜仍是王琦瑤的情人，但對王琦瑤而言，卻是曾經(jīng)滄海之后的淡然#65377;女性的心靈史是女性歷史重要的組成部分，心靈在此改道，歷史的情境自然從此不同了#65377;

從王琦瑤的青年到中年，對王琦瑤最情深義重的是程先生#65377;青年時，為了一份對朋友的情義，也為著一份攀高枝的虛榮，她輕描淡寫地放棄了程先生的一腔真情;中年時腹中懷著私生女的王琦瑤，對鼎力相助的程先生卻只剩下一顆自慚形穢，知恩圖報的義心了#65377;在一生最輝煌與最落寞的時光都有程先生在場悉心陪伴，這該是最值得驕傲也最讓人扼腕的歷史#65377;王琦瑤的驕傲#65380;彷徨#65380;痛苦#65380;卑微和自尊都以敘述人特有的言說方式，在女性化的敘述視角中，得到了纖微畢現(xiàn)的展示#65377;

與程先生和康明遜的交往，主要是從解放后到“文革”開始程先生自殺#65377;這段歷史，在歷史的宏大敘事中應(yīng)該是雖無巨變可也絕不平靜的歲月，但在王琦瑤的生活史中，政治的風(fēng)起云涌都成為虛化而遠淡的背景:上海的市民，都是把人生往小處做的#65377;對于政治，都是邊緣人#65377;所以作者以女性獨有的眼光和敏銳掘進到這座都市里最穩(wěn)定#65380;最日常化的弄堂生活中，既是對女性生活史的精細描繪，也是對這座城市進行精神的書寫與關(guān)懷#65377;

“文革”這段歷史，對于文學(xué)正史的宏大敘事來說，可以大書特寫，而對市民的生活史和女性的情感史而言，就是隱私被揭，流言蜂起:“一九六六年這場大革命在上海弄堂里的景象，……它確是有掃蕩一切的氣勢，還有觸及靈魂的特征#65377;它穿透了這城市最隱秘的內(nèi)心，從此再也無藏?zé)o躲，無遮無蔽#65377;這些隱秘的內(nèi)心，有一些就是靠了黑暗的掩護而存活著#65377;它們雖然無人知無人曉，其實卻是這城市生命的一半，甚至更多#65377;……現(xiàn)在全都撕開了帷幕，這心便死了一半#65377;……這城市的心啊，已經(jīng)歪曲得不成樣了，眉眼也斜了，看什么，不像什么#65377;”這時的王琦瑤帶著私生女，懷著“不得哭不得語”的隱私，在“文革”中的境遇可想而知#65377;關(guān)于這段歷史，作者以理性洞悉了政治的必然，而作為一位女性作家的深層情感卻使她大慟而止，大音息聲，女性心靈的書寫在此中斷#65377;但上海屋檐下的日子仍達觀地繼續(xù)#65377;

在王琦瑤的晚年，誤入她情感世界的是一位青年男子“老克臘”，“老克臘”憧憬的是舊上海的羅曼蒂克，由于王琦瑤的誤認(rèn)與誤導(dǎo)，走入了一段不該走入的風(fēng)情#65377;再是不老的女人，三十年的時光隧道畢竟是無法穿越的歷程，“老克臘”終于觸及了舊時光的核心，他對王琦瑤生起的是微妙的憐惜之情，而一生無依的王琦瑤卻把這青年懷舊的溫情當(dāng)成了遲到的風(fēng)情，誤寫了心靈史上最黑暗也是最無奈的敗筆!除了在愛麗絲公寓里短暫的繁華舊夢，王琦瑤的一生都在上海弄堂里度過，但王琦瑤的心多半都在舊日的繁華夢中，這是游離于主流的社會政治生活之外的女性特有的生存心態(tài)，西蒙娜·波伏娃曾準(zhǔn)確地闡釋了這種女性的生命流程:“時間從來沒有帶給她新鮮的東西，時間對她來說不是創(chuàng)造之流;因為她命中注定過著重復(fù)性的生活，她看到的將來也只是過去的重現(xiàn)#65377;”也許正是由于這樣的生存價值觀，王琦瑤四十年的羅曼蒂克才落得個可憐的結(jié)局#65377;

從王安憶獨特的女性化敘述視角和《長恨歌》所展示的女性化歷史入手，進行文本的細讀式批評，小說所描繪的鏡像化世界的確讓人心旌搖曳#65377;風(fēng)光旖旎的上海，美麗而家常的王琦瑤，上海弄堂里的寒來暑往#65380;嬉笑人生，這一切真實細膩#65380;形象生動猶在鏡中，我們在此岸遙望，但這是一個我們無法走進的彼岸世界，這個世界與現(xiàn)實經(jīng)驗世界是同形而異構(gòu)的#65377;王琦瑤是上海弄堂里家家都有的純情女兒，她雖曾有成為“上海小姐”曇花一現(xiàn)的榮耀，但卻在上海的弄堂里終其一生;作為上海弄堂里的女性，她過著上海市民最穩(wěn)定而庸常的日子，她是一個族群#65380;一個城市的符碼，在她身上活生生地向我們演示著上海人的生存智慧與精神，作者展示了上海這座城市最潛在的精神和歷史以及上海女性的生活和心靈;在女性化的視野中，上海這座城市不是一個金戈鐵馬，揮斥方遒的男子，而是一位優(yōu)雅#65380;隱忍的老婦，在她走向夕陽的曼妙身姿里，在她堅韌#65380;耐心的日子里，在她時常變幻的服飾里，在她若隱若現(xiàn)的皺紋里，上海這座城市被忽略了的歷史慢慢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65377;

(責(zé)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呂穎(1964- )，吉林長春人，山東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生，西北第二民族學(xué)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文藝學(xué)#65377;

參考文獻:

[1] 冰心:《小鮑莊·序》，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65377;

[2] 徐春萍:《我眼中的歷史是日常的——與王安憶談<長恨歌>》，《文學(xué)報》2000年第10期，第26頁#65377;

[3] 張京媛主編:《當(dāng)代女性主義文學(xué)批評》，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版，第76頁，第77頁#65377;

[4] 陳順馨:《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的敘事與性別》，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5年版，第16頁#65377;

[5] 華萊士·馬丁:《當(dāng)代敘事學(xu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0年版，第159頁#65377;

[6] 王安憶:《紀(jì)實與虛構(gòu)》，轉(zhuǎn)引自王緋著《自己的一張桌》，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5頁#65377;

[7] 王安憶:《女作家的自我》(選自《漂泊的語言》)，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419頁#65377;

[8] 王安憶:《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選自《故事和講故事》)，浙江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148頁#65377;

[9] 西蒙娜·波伏娃:《女人是什么》，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第396頁#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