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五四”作家深受西方近代哲學思潮影響，他們所接受的西方近代哲學思想和文藝思想十分龐雜#65377;本文從整體觀照的角度研究，認為“五四”作家接受西方近代哲學思想的心態(tài)是焦灼的，他們對域外文化的選擇是匆忙駁雜而不成系統(tǒng)的，帶有主觀化#65380;不純化#65380;斷層化的特征#65377;

關鍵詞:“五四”作家 哲學思潮 主觀化 不純化 斷層化

鴉片戰(zhàn)爭伊始，大清王朝閉關鎖國的大門被西方列強的鴉片和大炮打開后，“西洋思想猶如破堰之洪水涌入進來”，進化自然觀#65380;盧梭的“社會契約論”#65380;叔本華#65380;尼采等人的唯意志論和生命哲學#65380;杜威的實用主義#65380;弗洛伊德主義#65380;無政府主義#65380;人道主義等西方近代哲學思潮紛紛涌入中國，連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也被當作一種學術思潮介紹進來，思想界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繁榮局面#65377;西方近代哲學思潮對當時中國的哲學思想和文學思想影響極大，西方進化論促進了文學觀念的革新，否定了中國儒道兩家的“今不如昔”的復古主義;“民約論”以“天賦人權說”否定了封建三綱之類的等級謬論;康德#65380;叔本華#65380;尼采等美學觀使近現代中國學者大開眼界，促進了近代美學觀#65380;悲劇觀的形成，使中國文學的審美觀念最終擺脫了“文以載道”的束縛#65377;

到了“五四”時期，西方近現代哲學思想作為一種異質于封建文化的新文化與傳統(tǒng)文化發(fā)生了全面的沖突與交匯，逐漸形成了中外哲學思想雜糅的哲學氛圍#65377;中外哲學#65380;文藝思潮的相互撞擊對“五四”時期的作家#65380;文學流派產生極大的影響#65377;“五四”作家們以宏闊的文化視野，從各自的角度出發(fā)，對西方近代哲學給予了前所未有的關注和重視，他們幾乎都吸收了來自西方的思想文化資料，受到近代哲學的啟迪，并以此為參照系，經過艱難的嚙合，提出了自己的理論主張，建構自己的理論大廈，并應用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實踐中#65377;但是“五四”作家所接受的西方哲學思想和文化思想十分龐雜，他們大多沒有進行系統(tǒng)的西方文化研究，而是“急就章”式的“邊吃邊賣”，顯得支離破碎不成系統(tǒng)#65377;也許有人會因此而苛責“五四”作家們，為什么不整合好消化好了再傳播呢?筆者以為這與“五四”作家們的焦灼的文化心態(tài)有關#65377;

概而言之，“五四”作家大多留洋海外，他們一旦置身于一個與傳統(tǒng)文化截然不同的新天地，便不可避免地從切身體驗中痛感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衰落#65380;中國社會現狀之黑暗#65380;中華國民之不爭#65377;郁達夫曾說過:“是在日本，我早就覺悟到了今后中國的命運，與夫四萬五千同胞不得不接受的煉獄的歷程#65377;”因而，作為一代有著悠久歷史文明的民族知識分子，他們不能不由此而產生一種文化上的焦灼心理，擔心祖國的文化傳統(tǒng)因此會失落#65377;于是“五四”作家們懷著開發(fā)民智#65380;救國救民的悲憫情懷和強烈的社會責任心，如饑似渴地閱讀#65380;研述西方近代以來種種有影響的學說，并企圖從中找到強國富民的良方#65377;正是這種焦灼的文化心態(tài)，使他們成為自覺的文化使者，來不及很好地吸收消化，便迫切地向國人傳播西方先進文化知識，達到“借異邦之聲，喚醒今日之中國”的目的#65377;因而，“五四”作家們對域外文化的選擇是匆忙的，不成系統(tǒng)的#65377;從整體角度觀照，有主觀化#65380;不純化#65380;斷層化的特征#65377;

一#65380;主觀化#65377;“五四”時期，吸收所謂“西洋文化”，接受外來影響幾乎成為“五四”時期的風尚，凡有志于文藝的人們莫不把輸入外國文藝作為自己的首要任務#65377;但中國新文學的創(chuàng)始者們并不想全盤移植西方文化，他們站在中國現代文學的開端這一歷史起點上，陷入兩難選擇，一方面他們要重新審視幾千年來的中國文化傳統(tǒng)，取精華棄糟粕，繼承和發(fā)揚，另一方面他們又要對蜂擁而入的西方文化思潮進行判斷#65380;選擇#65380;消化和吸收#65377;這實際上是一種文化重塑的過程#65377;在這一過程中“任何文化接納外來文化，都會摒除自己難以接受的部分而只作有選擇的認同，這種認同往往出自本土文化的需要”#65377;這說明任何一種外來思潮傳入中國，不變質是很難的#65377;西方近代哲學思潮在傳入中國的過程中都曾按照中國社會的需要受到篩選和改造，都曾經過作家固有的傳統(tǒng)文化觀念的過濾#65377;不同作家對同一哲學思潮的選擇或接受或誤讀或排斥無不顯示出其文化素養(yǎng)#65380;個人愛好#65380;美學趣味#65380;心理素質的差異#65377;由于每個作家的人生觀#65380;世界觀#65380;文化素養(yǎng)#65380;心理氣質等方面的不同，決定了他們對西方近代哲學思潮的“文化篩選”的不同#65377;“作家原有的‘視域＇，決定了他的‘不見’和‘洞見’，決定了他對另一種文化如何選擇，如何切割，然后又決定了他如何對其認知和解釋#65377;”“五四”作家常常根據個人需要去選擇#65380;介紹#65380;翻譯西方哲學著作，有著各自不同的選擇和攝取，從而形成一種紛繁復雜的局面#65377;例如二三十年代，弗洛伊德主義通過西歐和日本兩個渠道傳入中國，對“五四”作家影響極大#65377;弗洛伊德主義作為一個思想家的思想理論體系，包括無意識說#65380;人格說#65380;釋夢說#65380;本能說#65380;力比多說等等，其中無意識說是核心#65377;這一理論一經問世便經歷了各種褒貶不一的評論，在中國也不例外#65377;“五四”時期的作家以不同的態(tài)度對該主義進行“文化篩選”，作出自己的反應，或褒揚或推崇或排斥或攝取，郭沫若#65380;郁達夫#65380;成仿吾等具有浪漫主義氣質的作家對弗洛伊德主義的某些觀點比較贊賞，并在不同程度上受到影響;潘光旦#65380;周作人等人則歡欣雀躍，積極翻譯弗洛伊德著作，為其在中國的植根而奔忙;茅盾#65380;巴金等現實主義作家，有的以冷峻嚴肅的態(tài)度看待弗洛伊德主義對中國文學的滲透，有的對之抱批評的態(tài)度;劉吶歐#65380;施蟄存#65380;穆時英等“新感覺派”作家則接受了弗洛伊德主義并創(chuàng)造性地將其應用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65377;弗洛伊德主義的這些“禮遇”表明，由于每個作家本身的傳統(tǒng)文化心理#65380;藝術造詣#65380;個性氣質及接受角度等方面的不同，他們對西方近代各種哲學思想的接受帶有很強的主觀性色彩#65377;

在“文化過濾”的諸多制約因素中，傳統(tǒng)文化心理的制約是舉足輕重的，文化過濾從某種意義上講是種心態(tài)過濾#65377;“五四”時期西方文化在中國傳播大有取代傳統(tǒng)文化之勢#65377;中國傳統(tǒng)的“以儒治國”#65380;“以道治身”#65380;“以佛養(yǎng)心”三位一體的文化結構遭到強烈沖擊#65377;面對西方文化的強大攻勢，中國人“以己為中心”的“天朝”文化心態(tài)被徹底打碎#65377;“五四”作家雖然深受西方文化熏陶，但他們的思想文化心理始終根植于傳統(tǒng)的民族文化土壤#65377;齊家治國#65380;崇德尚志#65380;兼濟天下等倫理道德精神一直激勵著“五四”作家對社會現實抱有強烈的參與意識#65377;一旦他們意識到中國文化的弱勢局面，就由此產生一種焦慮情緒和憂患意識，由此形成一種普遍的文化心態(tài):既想吸收西方新文化又想保住傳統(tǒng)文化#65377;這種心態(tài)趨于極端時便產生了自卑和自傲兩種心理#65377;自卑的心理使一部分知識分子將西方文化尊為楷模，徹底否定傳統(tǒng)文化，尊古復古#65377;胡適和梅光迪可以說是這兩種心態(tài)的典型代表#65377;胡#65380;梅兩人雖然都曾遠涉重洋赴美留學，接受西方文化的熏陶洗禮，但由于二者傳統(tǒng)文化心理的不同，對西方文化的過濾也就不同#65377;胡適從西方近代哲學思想如進化論中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吸收營養(yǎng)，為徹底否定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全面引進西方文化尋找理論依據#65377;而梅光迪則從西方古典文化中為“學衡派”的復古觀念尋找支點，他們打著“昌明國粹，融化新知”的旗號，拾取一些西洋古典，力圖從倫理道德上否定西方文化，竭力反對白話文和文學革命#65377;

二#65380;不純化#65377;縱觀“五四”前后，這段時間幾乎所有的西方近代文藝思潮紛至沓來，無一遺漏#65377;這對渴望了解世界并從中尋求救亡圖存道路的“五四”作家來說，無疑是個好機會，但各種哲學思潮一下子共時地展現在中國新文學創(chuàng)造者面前，反而讓他們無所適從#65377;該何去何從?中國前輩們并未提供足夠的參考經驗，盡管在中國文學史#65380;文化史上曾出現過一些外來文化的滲入，如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佛教文化滲入，但這些外來文化大多屬于東方文化范疇，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底蘊沖突不大#65377;“五四”作家當時接受了達爾文等人的進化論觀點，這種進化論認識模式使他們主觀上試圖先補課再循序漸進發(fā)展，然而時代氣氛使他們一開始就無法免于當時涌入的各種哲學思想的影響#65377;而且各種哲學思想的同時涌入使它們之間的界線模糊不清，使“五四”作家一開始就處于不同哲學思想的交叉影響下，導致了“五四”作家接受的不純化#65377;雖然不同作家的個性以及他們各自的先入為主的形象會導致不同的接受傾向，并由此而逐漸形成中國文學的流派，但是“不純性”始終是“五四”作家思想上的特征#65377;

如果進一步從文化輸入的途徑來考察，我們會發(fā)現，“五四”作家所接受的西方文化，有許多是從日本間接輸入#65377;“五四”學者是在東洋文化的語境中吸納西方文化，中西文化的交流碰撞是以東洋文化為橋梁的#65377;“二傳手”的輸入方式使西方哲學在傳入中國的過程中已為東洋文化所過濾，而不是純粹意義上的西方文化#65377;這些“不純”的西方哲學思想對“五四”作家的影響更是復雜#65377;

分析考察每一作家，你很難將某個作家的思想歸入某一哲學體系#65377;以魯迅為例，其所受的外來影響是多元的，唐弢曾這樣評價魯迅先生:“我想，魯迅是由嵇康的憤世，尼采的超人，配合著進化論，進而至于階級革命論的#65377;”魯迅先生歷來比較關注西方文化，青年時期的魯迅從嚴復譯的《天演論》中接受了達爾文#65380;赫胥黎#65380;斯賓塞等人的進化論學說#65377;他以發(fā)展進化的觀點看社會，觀察人，認為進化論“究竟指示了一條路，明白自然淘汰，相信生存斗爭，相信進步”#65377;相信青年人必勝于老年人，其進化論的思路直到一九二七年才被血的事實轟毀#65377;東渡日本后，魯迅廣泛接觸了十八世紀以來西方各種思潮#65380;學說和理論，受到各種哲學思想的影響#65377;其中魯迅尤為注意十八世紀西方啟蒙學者所倡導的“科學”理性精神和十九世紀后期近代非理性主義思想強調以“個人為本”反抗社會的學說#65377;當時日本“尼采思想，乃至意志哲學，在日本學術界正磅礴著”#65377;魯迅很快就被尼采對資本主義文明庸俗頹靡的批判和對于“創(chuàng)新”的執(zhí)著的追求給吸引住了，主張“任個人而排眾數”“置眾人而希英哲”，他“為我所用”地攝取尼采思想的某些觀點#65377;同時魯迅也是中國最早接觸弗洛伊德學說的作家之一，他有意識地將弗洛伊德主義的一些合理觀點作為一種手法運用于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如《補天》就曾是“取了弗羅特說，來解釋創(chuàng)造——人和文學的——緣起”#65377;“五四”時期，魯迅在十月革命的影響下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的影響，逐步接受共產主義文化思想的領導，成為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雖然他從未自稱為“馬克思主義者”，但他對馬克思主義的關心是顯而易見的#65377;同樣的，周作人關于人的理論是個大雜燴，糅合了多元的西方哲學思想，既有西方傳統(tǒng)的人道主義#65380;達爾文進化論，又有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65380;日本的新村主義等，這種大雜燴的不純性使得周作人在接受#65380;吸收攝取西方哲學思想的過程中呈現出復雜狀貌#65377;

三#65380;斷層化#65377;“五四”時期，不同的作家群從不同的方面接受外國文化的影響，形成各有特色的流派，使中國文學呈現出生機勃勃的局面#65377;但是一種外來思潮發(fā)生影響絕不是偶然的#65380;盲目的，它必然經歷一個鑒別#65380;吸收#65380;批判#65380;揚棄的過程，因而一個作家對某一哲學觀念的吸收會隨著時間的推移#65380;個人思想的發(fā)展#65380;時代變化而有所不同，有時甚至矛盾#65377;這種前后的不一致使作家的接受過程出現了斷層現象#65377;一般來言，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對某一事物的選擇標準會因文化環(huán)境#65380;社會條件等因素的不同而發(fā)生變異#65377;當我們自己的文學發(fā)展成熟后，再來觀照西方近代哲學思潮，選擇的標準就嚴一點#65377;即使像魯迅這樣的一代文豪，對西方哲學思想的接受也會出現偏差#65377;以“五四”為界來觀照，西方近代哲學思想對魯迅的影響在“五四”前后是不一致的#65377;例如尼采的超人哲學，“五四”前魯迅對尼采是贊揚多于批判，認為尼采是個人主義的雄杰者，是個博大淵邃的天才，他吸收了尼采思想，按自己的理解加以應用#65377;魯迅這一時期的社會政治思想主要集中表現在《文化偏至論》中，談的最多的是“深思遐矚，見近世文明之偽與偏”的尼采，甚至主張“掊物質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這些思想都是以尼采思想為根據的#65377;這個時期的魯迅將尼采思想當作一種武器，意在挽救中國于危難中#65377;“五四”后，魯迅受到十月革命鼓舞，其思想有了很大發(fā)展#65377;他所取于尼采的與“五四”前有所不同，對尼采思想既有吸收又有批判#65377;為了適應反帝反封建的需要，他強調尼采的徹底破壞舊傳統(tǒng)的封建精神和堅韌的意志力，另一方面他又批判尼采的“超人哲學”太過渺茫，開始關注群眾力量#65377;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魯迅與尼采決裂，盡管他在寫作時偶爾引用到尼采的詞句，但他認為尼采的思想和人民群眾當時的情況相距太遠，并認為“尼采就自詡過他是太陽，光照無窮，只是給予，不想取得#65377;尼采究竟不是太陽，他發(fā)了瘋”，指出尼采超人哲學只有兩條出路:一條是發(fā)瘋而死，另一條是“收縮為虛無主義者……成為沙寧之徒，只好以一無所信而名，無所不為為實了”#65377;魯迅的典型例子表明，一個作家對西方近代哲學思想的取舍是復雜的變化著的#65377;

另外，這種斷層現象，除了作家自身觀念的改變外，還與作家所處的民族語境變化有關#65377;“五四”新文化運動被稱為啟蒙運動，新文學創(chuàng)始者們提出“人的解放”#65380;“科學和民主”等口號，他們張揚個性意識，反思中國傳統(tǒng)文化#65377;“啟蒙”成為時代最強音#65377;時代的啟蒙語境促使作家倡導自由#65380;提倡自由，借用自由來反對封建專制#65377;而到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階級斗爭#65380;民族斗爭成為現實話題，革命文學成為社會主潮，許多作家適應時代“革命語境”的需要，迅速轉變?yōu)閷θ后w的歸附，對群體意識的強調，“自由”的觀念被貶抑，成了少數人出世的特殊行為方式，某些哲學思想自然而然地被摒棄了#65377;

二十一世紀的開端，回眸二十世紀文學的坎坷的起步，中國現當代文學一開始就帶有中西文化碰撞的胎印#65377;在這場中西文化之川的大碰撞#65380;大匯合中，“五四”作家對西方近代哲學思想的接受是復雜的，嚙合是艱難的，體現了他們向中國以外的世界尋求借鑒和參照系的積極心態(tài)，意義深遠#65377;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宋向紅(1972- )，廈門大學中文系文藝學博士研究生，福建莆田學院中文系講師#65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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