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闡述了《野草》中以不同的篇章去表達屬于大氣類型的想象力，并和尼采作比照，闡釋了這種想象力在消解現(xiàn)實之后走向高空的根由#65380;特色和實質#65377;

關鍵詞:《野草》 想象力 消解 高空 魯迅 尼采

大氣想象可以有許多模式，垂直運動是其中之一#65377;垂直運動又可分為向上和向下兩種，向上的屬于大氣類型，向下的屬于水的類型#65377;《野草》中以不同的篇章去表達屬于大氣類型的想象力#65377;這種想象力遠離群眾，在對現(xiàn)實進行消解的過程中，擺脫地深引力而走向高空，并在高空中呈現(xiàn)現(xiàn)實的幻影#65377;法國批評家巴什拉認為這種想象力在消解現(xiàn)實的同時，自己的形體仿佛也被消解，孤獨的主體必然屹立在沒有顏色的宇宙面前#65377;

錢理群教授在《魯迅作品十五講》中對魯迅的想象力談的最多的是對現(xiàn)實的拒絕，他說:“拒絕#65380;拋棄一切‘已有’#65380;‘將有’#65380;‘天堂’#65380;‘地獄’#65380;‘黃金世界’#65380;‘求乞’與‘布施’#65380;‘希望’與‘絕望’#65380;‘學問#65380;道德#65380;民意#65380;公意#65380;公義’等一切被壟斷的話語#65380;邏輯和經驗……也就是說，對現(xiàn)有的語言秩序#65380;思想秩序和社會秩序作絕望的觀照，給以一個整體性的懷疑#65380;否定和拒絕#65377;”①并指出了拒絕現(xiàn)實后孤獨的主體必然走向的是虛無#65377;關于這一點，他在《心靈的探尋》中對這種虛無發(fā)生在像魯迅這樣的大思想家身上也是必然的，他說:“一切對社會的弊病，人生的苦難與自我局限性有著最深刻#65380;清醒的認識，看透了人生的大思想家，他們的思想或多或少帶有著某種虛無的色彩#65377;”②這種“虛無”和佛學的“空無”觀密切相聯(lián)系#65377;佛學認為諸法無常#65380;諸行無我，世人對一切都不應該執(zhí)著，也必須破除“有所執(zhí)著”以釋去自身的重壓#65377;無論是錢教授說的“虛無”，還是佛學的“空無”，實際上均帶有明顯的消解性，摒除一切物質，這和耽于大氣想象的詩人是很相似的#65377;

黎活仁教授在《野草的精神分析——兼談魯迅的象征技巧》一文中，也認為魯迅是一位充滿大氣想象的詩人，并以《題辭》的“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 為例論證魯迅否定“地”的元素;以《復仇(其一) 》中的槐蠶為例論證魯迅否定“水”的元素;以《死火》中的“死火”為例論證魯迅否定“火”的元素，以《雪》中的“暖國的雨”為例論證魯迅喜歡的是寒氣③#65377;魯迅既然喜歡寒氣，就仍不可避免地要使自己的想象力和高空聯(lián)系在一起#65377;

最能表現(xiàn)這種大氣想象力的是《好的故事》，它發(fā)生在虛幻的夢境中#65377;在魯迅那里，夢常常體現(xiàn)為現(xiàn)實的對立面，所以“美的人和美的事”在現(xiàn)實中是不存在的#65377;當他想“返回他，完成他，留下他”時，這時“何嘗有一絲碎影，只見昏暗的燈光”#65377;因此，詩人在消解現(xiàn)實之后，面對的必然是虛無的天空，于是就有了海市蜃樓式的幻影:“這故事很美麗#65380;幽雅#65380;有趣#65377;許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錯綜起來像一天云錦，而且萬顆奔星似的飛動著，同時又展開去，以至于無窮#65377;”④

天空的幻影不單出現(xiàn)在《好的故事》之中，還出現(xiàn)在其他的篇章:在《雪》中，“朔方的雪”在失掉“水”性之后，如粉#65380;如沙，在晴天之下“旋轉而且升騰”;在《風箏》中，故鄉(xiāng)的春天也是在嚴冬的天空中見到的;在《碣墓碑》中，“深淵”原是墜落的想象，但竟然“于天上看見深淵”#65377;

最特別的是《頹敗線的顫動》，它是雙重拒絕，老婦人由于“愛”她的女兒們而遭拒絕，女兒們由于老婦人的憤怒而被拒絕，雙方都拒絕了對方，而老婦人在拒絕后走向了虛無#65377;林賢治說得好:“當她一旦發(fā)現(xiàn)自己被人利用以后，便走出深夜，也遺棄了背后的一切冷罵和毒笑#65377;”⑤于是就有了大氣詩人的磅礴向上的空中運動:“她于是抬起眼睛向著天空，并無詞的言語也沉默盡絕，唯有顫動，輻射若太陽光，使空中的波濤立刻回旋，如遭颶風，洶涌奔騰于無邊的荒野#65377;”⑥老婦人拒絕了“人間”的一切，回到了“非人間”#65377;這“沉默盡絕”的“無邊的荒野”，正是消解現(xiàn)實后面對的高空#65377;

巴什拉在分析尼采的《查拉斯圖拉如是說》時，認為尼采的大氣想象有三個要素:沉默#65380;寒氣和高處#65377;我們就順此思路，探討一下魯迅的大氣想象力產生的根由#65380;特色和實質#65377;

尼采的《查拉斯圖拉如是說》全書共有四個部分，分三次出版，第一#65380;第二部分出版于一八八三年，三#65380;四部分以后才漸次出版，但也并非兩次出齊#65377;《野草》主要受第一#65380;第二部分影響#65377;第一#65380;第二部分分別由各自獨立的二十三#65380;二十二篇散文詩構成，每篇又分為若干個小段，每段有長短不一的句子構成，形散神戀，錯落有致，可斷可合，與其狂放不羈的哲學靈感相得益彰#65377;它的結段大多指向高處，并以感嘆號結句，使人感到一種震撼的力量，當然也有反問和陳述結句的，不過也讓人感到氣勢逼人#65377;魯迅的《野草》共收散文詩二十三篇，除《臘葉》《風箏》《雪》《秋夜》這幾篇有很少幾段構成之外，其余都和《查拉斯圖拉如是說》中的散文詩結構相似，段落句式變化不一，有意思的是許多篇什的結段和尼采的一樣具有震撼的力量，結句也多指向高空#65377;

尼采喜歡沉默，“我為我自己希求著長久的清澄的沉默”⑦#65377;當他人來訪時，不但喜歡讓他人獨坐，而且“我喜歡跑開，當然跑得緊，我離開了他”⑧#65377;這種沉默，具有排斥性和向上的精神，是一種大氣想象的征兆#65377;魯迅的沉默多是在矛盾的纏繞中顯現(xiàn)出來的，是內心深處的一種抗爭#65377;這種沉默充滿著一種讓人難以捉摸的強力，常常令人感到迷惘和害怕，同樣具有排斥性#65377;李長之這樣說魯迅:“在性格上是內傾的，他不善于如通常人之處理生活#65377;他寧愿孤獨，而不喜歡‘群’#65377;”⑨甚至“處處有對群的惡感”⑩，“離開了那些無聊的人，亦不必一同吃飯，聽些無聊話了，這就很舒服”[11]#65377;他的這種由孤獨導致的沉默即使和他心心相印的許廣平在一起也是同樣，常常為了一件小事，獨自一人半夜里跑出去喝許多酒，喝完酒又會跑到沒有人的空地蹲著或睡覺#65377;

尼采魯迅這種在沉默中具有的排斥性，會導致他們厭惡群眾，以至遠離群眾#65377;尼采認為，群眾就是“賤氓”，他這樣描述群眾:“生命是一派快樂之源泉;但賤氓所飲的地方，一切泉水都中毒了#65377;”[12]不僅是“賤氓”，還有“蒼蠅”#65380;“毒蜘蛛”等這些不潔之物#65377;群眾令尼采想起了不潔#65380;骯臟和炎熱，而高處令他想起了潔凈#65380;峻峭和清澄，因而，尼采在離開群眾之后，選擇了高處:“這里在最高邁的高處，快樂之源泉為我而進涌!這里生命之杯沒有一個賤氓和我共飲#65377;”[13]

魯迅在《復仇(其一)》中把群眾比作“爬在墻壁上的槐蠶”，并說他們“拼命地希求偎倚，接吻，擁抱，以得生命的沉酣的大歡喜”#65377;“槐蠶”散出溫熱，使人討厭，“偎倚，接吻，擁抱”令人想起擁擠#65380;煩躁#65380;不安#65377;這和尼采的厭惡群眾確有相通之處的，但又有不同#65377;尼采厭惡群眾，在高處呼喚著“超人”，期待著“超人”的出現(xiàn)來主宰世界#65377;而魯迅不是，他的厭惡群眾，是憎惡其麻木的劣根性，是“怒其不爭”的體現(xiàn)，他期待國民從沉睡中驚醒，去推倒“高墻”，搗毀“黑屋子”，做現(xiàn)實的主宰者#65377;

尼采在高處呼喚除“超人”外再沒有其他人，更不會有群眾，而魯迅在高空卻時刻關注著現(xiàn)實的變化，時刻提醒著人們怎樣為現(xiàn)實而斗爭#65377;在“八·一三”慘案發(fā)生后，針對反動當局對徐謙等人的通緝，魯迅寫了《可慘和可笑》一文，指明了一個秘密:趕走他們[14]#65377;走即離開，這和《野草》中的消解現(xiàn)實是相通的#65377;他還在《“死地”》中告誡青年:“但我卻懇切地希望‘請愿’一事，從此可以停止了#65377;倘用了這許多血，竟換得一個這樣的覺悟和決心，而且永遠紀念著，則似乎還不算是很大的折本#65377;”[15]在稍后的《空談》中，他更明確地指出:“但愿這樣的請愿，從此停止就好#65377;”[16]但是不“請愿”，又怎么辦呢?魯迅“教給繼續(xù)戰(zhàn)斗者以別種方法的戰(zhàn)斗”[17]#65377;

《野草》中對現(xiàn)實的消解就是“別種方法的戰(zhàn)斗”#65377;魯迅心靈長期處于沖突和壓抑之中，迫切需要解脫精神上的緊張和逼仄，因此他不得不暫避于他處，按他自己的說法就是“裝死”，他在《<野草>英譯本序》中也談到了這一點:“段祺瑞政府槍擊民眾后，作《淡淡的血痕中》，其時我以避居別處#65377;”[18]但幾乎是同時，魯迅在寫給許廣平的信中說:“目下的壓制和黑暗還要增加，但因此也許可以發(fā)生較激烈的反抗與不平的新分子，為將來的新的變動的萌蘗#65377;”[19]可見現(xiàn)實中的魯迅雖已“裝死”，卻始終不愿放棄對現(xiàn)實的反抗，這恐怕是和尼采最本質的區(qū)別#65377;

這種“別種方法的戰(zhàn)斗”就猶如魯迅在《<吶喊>自序》中談到的曲筆:“在《藥》的瑜兒的墳上平空添上一個花環(huán)，在《明天》里也不敘單四嫂子竟沒有做到看見兒子的夢#65377;”[20]也好似他在其中談到的麻醉法:“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驅除的，因為這對于我太痛苦#65377;我于是用了種種法，來麻痹自己的靈魂，使我沉入于國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65377;”[21]這種曲筆和麻醉法均是消解現(xiàn)實的一種手段#65377;

不過曲筆是無奈的，麻醉是消極的，而大氣想象力是悲壯的#65377;這種想象力沿著地軸線垂直上升，使詩人日益疲憊的心靈在高空中達到舒展和超脫，以便保存實力，尋求他法#65377;這和現(xiàn)實中的“避居別處”是一致的，同時也符合魯迅“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fā)展”[22]的生命態(tài)度#65377;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劉高峰，河南焦作師范高等?？茖W校中文系副教授#65377;

① 錢理群.魯迅作品十五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32頁.

② 錢理群.心靈的探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66頁.

③ 黎活仁.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時間觀與空間觀[M].臺北:業(yè)強出版社，1993年，第20-30頁.

④⑥ 魯迅.魯迅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第185頁，第206頁.

⑤ 林賢治.人間魯迅(上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370頁.

⑦⑧[12][13] 尼采.查拉斯圖拉如是說[M].楚圖南澤.海口:海南國際出版中心，1986年，第218頁，第216頁，第119頁，第121頁.

⑨⑩ 李長之.魯迅批判[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年，第139頁，第140頁.

[21][19] 魯迅.魯迅全集(第十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127頁，第40頁.

[14][15][16][17][22] 魯迅.魯迅全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269頁，第267頁，第281頁，第281頁，第51頁.

[18] 魯迅.魯迅全集(第四卷)[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第356頁.

[20][21] 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第419頁，第41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