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傳統(tǒng)形成過程中,后人有意識的重復與模仿意義重大,唐代文人隱逸時通過選擇前代著名隱士曾經(jīng)隱居之處以和歷史隱逸事件建立聯(lián)系,求得迅速獲得認同,從而促進了名山隱逸傳統(tǒng)的形成#65377;
關(guān)鍵詞:隱逸 名山 傳統(tǒng) 唐代 鹿門
出處問題是每一個古代士人必須面對和解決的根本問題,自從先秦巢父許由標榜隱逸之后,隱逸遂成為常見的古人生存方式,其風綿延不絕,形成了源遠流長的隱逸文化傳統(tǒng)#65377;
傳統(tǒng)形成的歷程并不完全是順其自然的自我發(fā)展過程,各個時代人們對前代文化有意識的接受和繼承活動對傳統(tǒng)的形成也會產(chǎn)生種種影響#65377;有國外學者指出傳統(tǒng)往往是通過不斷地重復和模仿被發(fā)明出來的,“‘被發(fā)明的傳統(tǒng)’意味著一整套通常由已被公開或私下接受的規(guī)則所控制的實踐活動,具有一種儀式或象征特性,試圖通過重復來灌輸一定的價值和行為規(guī)范,而且必然暗含與過去的連續(xù)性#65377;事實上,只要有可能,它們通常就試圖與某一適當?shù)木哂兄卮髿v史意義的過去建立連續(xù)性#65377;……‘被發(fā)明的’傳統(tǒng)之獨特性在于它們與過去的這種連續(xù)性大多是人為的(factitious)#65377;”①
隱逸文化傳統(tǒng)的形成正是如此,它通過后人有意識地對前賢不斷地模仿而建立并確定#65377;后人在文學作品中歌詠前代著名隱士事跡,模仿他們的行為方式,自覺地將自己納入過去的歷史之中#65377;后人對前賢的這種有意模仿體現(xiàn)在各個方面#65377;在選擇隱居地時,他們步武前代著名隱士,通過選擇歷史上頗具盛名的隱居處所借以達到和過去的隱逸事件建立某種聯(lián)系的目的,以期迅速融入這一價值體系,同時促進了名山隱逸傳統(tǒng)的形成#65377;中國歷史上的隱逸名山頗多,本文即以唐代鹿門山為例,探討有意識地繼承模仿過程中名山隱逸傳統(tǒng)的形成#65377;
一
鹿門山位于唐襄州宜城東北六十里,今襄樊市襄陽縣東南東津鎮(zhèn)境內(nèi),古名蘇嶺山,東漢光武帝建武年中襄陽侯習郁于山上立神祠,刻二石鹿夾居神道口,百姓遂呼神祠為鹿門廟,其后漸以廟名稱山②#65377;鹿門山北臨沔水,西濱漢江,海拔只有三百五十米,而地處僻野,環(huán)境清幽靜謐,確實是隱居的好地方#65377;唐以前隱居此地最著名的是東漢末的龐公,《后漢書》記載:“龐公者,南郡襄陽人也,居峴山之南,未嘗入城府#65377;夫妻相敬如賓#65377;荊州刺史劉表數(shù)延請,不能屈,乃就候之#65377;謂曰:‘夫保全一身,孰若保全天下乎?’龐公笑曰:‘鴻鵠巢于高林之上,暮而得所棲;黿鼉穴于深淵之下,夕而得所宿#65377;夫趣舍行止,亦人之巢穴也#65377;且各得其棲宿而已,天下非所保也#65377;’因釋耕于壟上,而妻子耘于前#65377;表指而問曰:‘先生苦居畎畝而不肯官祿,后世何以遺子孫乎?’龐公曰:‘世人皆遺之以危,今獨遺之以安,雖所遺不同,未為無所遺也#65377;’表嘆息而去#65377;后遂攜其妻子登鹿門山,因采藥不反#65377;”③
當漢末亂世,龐公不以官祿為意,毅然拒絕荊州刺史劉表的延請,以躬耕田畝為自己的人生歸宿,保全自身與家庭,其身上聚集了隱逸的諸種因素,淡泊名利,舉家同隱,有始有終,既有不入城市隱于野的質(zhì)樸,又有躬耕田畝隱于農(nóng)的勤懇,還有深山采藥隱于仙的瀟灑,是一個綜合型堅定性的隱逸人物#65377;
龐公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并未引起人們的注意,而到了隱逸之風盛行#65380;隱逸文化昌盛的唐代,卻成為廣泛歌詠的對象#65377;在對前代隱士進行有選擇的繼承時,雖然相對而言所處的年代并不久遠,龐公以其綜合的隱逸質(zhì)素#65380;堅定的隱逸行為成為唐人向往的楷模和吟詠的對象#65377;如吳筠《高士詠·龐德公》:“龐公棲鹿門,絕跡遠城市#65377;超然風塵外,自得丘壑美#65377;耕鑿勤厥躬,耘鋤課妻子#65377;保茲永無患,軒冕何足紀#65377;”杜甫《遣興五首》其二:“昔者龐德公,未曾入州府#65377;襄陽耆舊問,處士節(jié)獨苦#65377;豈無濟時策,終竟畏羅罟#65377;林茂鳥有歸,水深魚知聚#65377;舉家依鹿門,劉表焉得取#65377;”張謂《讀后漢逸人傳二首》:“龐公南郡人,家在襄陽里#65377;何處偏來往,襄陽東陂是#65377;誓將業(yè)田種,終得保妻子#65377;何言二千石,乃欲勸吾仕#65377;鸛鵲巢茂林,黿鼉穴深水#65377;萬物從所欲,吾心亦如此#65377;不見鹿門山,朝朝白云起#65377;采藥復采樵,優(yōu)游終暮齒#65377;”三詩皆對龐公事跡作了全面的述寫,作者的贊賞與敬仰之情溢于言表#65377;此外孟浩然#65380;皇甫冉#65380;閻防#65380;鄭錫#65380;陸龜蒙等人也都有詩歌吟詠龐公之高隱#65377;唐代詩人的吟詠與推崇使龐公成為隱士的經(jīng)典代表人物之一#65377;
二
《后漢書》中記載的龐公原本“居峴山之南,未嘗入城府”,后來才舉家隱居鹿門山中,而唐人對龐公的接受中往往忽略其“居峴山之南”的經(jīng)歷,如前引吳筠的詩歌,開篇即言“龐公棲鹿門,絕跡遠城市”,似乎龐公一開始就隱居在鹿門山#65377;唐人的這種處理更突顯出龐公的鹿門之隱#65377;
追步龐公的遺蹤,唐朝有孟浩然#65380;張子容#65380;皮日休#65380;唐彥謙#65380;龐蘊等人先后隱于鹿門山,其中尤以孟浩然為最著名#65377;
孟浩然也是襄陽人,他“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一生布衣,未曾出仕,對自己的同鄉(xiāng)著名隱士龐公更有一種親切感,遂選擇龐公曾經(jīng)隱居之處作為自己安身立命之地,并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篇描寫自己的鹿門隱居生活,藝術(shù)價值頗高,流傳甚廣#65377;其中廣為傳唱的《夜歸鹿門山歌》:“山寺鐘鳴晝已昏,漁梁渡頭爭渡喧#65377;人隨沙路向江村,余亦乘舟歸鹿門#65377;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65377;巖扉松徑長寂寥,惟有幽人夜來去”,寫自己月夜獨歸鹿門的情形#65377;在朦朧的月色下,詩人經(jīng)過龐公舊隱的地方,迷離惝恍之中,詩人仿佛與前賢合而為一,不分彼此,這也正是后代隱士步武前賢的目的所在#65377;
三
孟浩然作為盛唐著名詩人而一生布衣,隱居鹿門,以自己終身隱逸的經(jīng)歷和優(yōu)美的鹿門隱逸詩篇成為鹿門山隱逸的新的經(jīng)典#65377;在孟浩然之后,往來襄陽鹿門的文人墨客便常以他為題詠的對象,將其與鹿門山聯(lián)系在一起#65377;如中唐詩人陳羽《襄陽過孟浩然舊居》:“孟子死來江樹老,煙霞猶在鹿門山”,抒寫孟浩然死后,其鹿門舊隱余風猶在,點明孟浩然與鹿門的因緣#65377;齊己《過鹿門作》:“鹿門埋孟子,峴首載羊公#65377;萬古千秋里,青山明月中”,詩人經(jīng)過鹿門,想到的是孟浩然和羊祜,而將龐公置之腦后,可見在詩人心目中孟浩然已取代龐公成為鹿門隱逸的代表人物#65377;
后人更進一步直接以鹿門指代孟浩然,《唐音癸簽》云:“五言律體極盛于唐,要其大端亦有二格,陳杜沈宋,典麗精工,王孟儲韋,清空閑遠,此其概也,然右丞贈送諸什,往往闌入高岑,鹿門蘇州雖自成趣,終非大手#65377;”引文中的價值評判姑置不論,作者以鹿門指代孟浩然,鹿門儼然成了孟浩然的代名詞#65377;
正如吳筠#65380;杜甫等人用詩歌為龐公立傳一樣,后世詩人也為孟浩然立傳#65377;黃庭堅有《題浩然畫像》詩:“先生少也隱鹿門,爽氣洗盡塵?;?65377;賦詩真可凌鮑謝,短褐豈愧公卿尊#65377;故人私邀伴禁直,誦詩不顧龍鱗逆#65377;風云感會雖有時,顧此定知無枉尺#65377;襄江渺渺泛清流,梅殘月葛 月年年愁#65377;先生一往經(jīng)幾秋,后來誰復釣槎頭#65377;”將孟浩然“平生出處事跡悉能道盡,乃詩中傳也”④#65377;
后人對孟浩然的接受往往集中在對其終生隱逸的“真隱”面目的推崇與歌頌#65377;《唐才子傳》記載“王維畫浩然像于郢州,為浩然亭#65377;咸通中,鄭讠咸謂賢者名不可斥,更名曰孟亭”⑤#65377;可見時人對孟浩然隱逸清高的推崇#65377;明嘉靖年間一位王侍御于鹿門寺舊址建三高祠以祭祀龐德公#65380;孟浩然與皮日休#65377;明人徐叔明對當時隱士不居住于山野僻靜之處,反而奔走往來于豪門之間的作風極其不滿,譏諷他們?yōu)椤斑b授山人”,而獨對孟浩然等真隱士心服口服,倍加贊賞,說“山人中有如管寧黃憲者,吾且執(zhí)脯脡師之;有如孟浩然陸龜蒙者,吾且執(zhí)鞭鐙隨之#65377;舍此則皆百尺樓下物也,遠之可也#65377;”⑥
孟浩然的影響甚至突破了鹿門山的限制,不僅僅是鹿門隱逸的代表人物,而成為隱士的代名詞#65377;元代仇遠《同室》詩云:“同室過百指,一官寖四年#65377;幸無乞米帖,何取買山錢#65377;止酒陶元亮,思歸孟浩然#65377;干魚兼菜把,頗勝酌貪泉#65377;”詩人仕途坎坷,意欲歸隱,而舉孟浩然為千古隱士之代表,表達追隨效仿的愿望#65377;與之相對應的是,鹿門山在后世歷代詩歌中也成為隱居地的代名詞#65377;如宋人俞德鄰:“鹿門有約吾將隱,倚杖看云老此身”,以“鹿門有約”指代歸隱山林#65377;元代金涓《亂中自述二首》其二:“親老頻歸覲,時危未息兵#65377;況來招隱計,擬問鹿門行”,以“鹿門”為自己的人生歸宿的代稱#65377;明詩人林賜《題翁石山房》:“玉澗隨處深,蘿衣謝時早#65377;幽棲同鹿門,勝地即蓬島”,詩中歌詠山房環(huán)境清幽,是隱居的好地方,而特選取鹿門#65380;蓬萊為喻,可見鹿門的影響力#65377;此外,張適《別張訓導》“何須雞黍約,已有鹿門期”,王翃《邨居》感嘆“何年事高隱,歸臥鹿門山”,汪本《旅邸述懷》“何當返初服,歸駕鹿門車”,都不約而同選擇了鹿門#65377;鹿門甚至走進了詞的世界,清人董俞有《風入松》詞:“深秋綠野桂將殘,煙染檀欒#65377;畫簾欹枕無余事,紅牙度#65380;香裊屏山#65377;回想年時塞上,雪花駝帳初寒#65377;從來勇退急流難,贏得身閑#65377;初衣嬋媛真堪羨,又何須#65380;跨鯉乘鸞#65377;容我鹿門負耒,同君鶴浦投竿#65377;”
隨著孟浩然的影響力越來越大,在成為鹿門隱逸新的經(jīng)典的同時,也成為后人模仿的新的對象,明人蔡思繩歸隱鹿門,希望借助這一行為和孟浩然這位著名隱士建立某種聯(lián)系性#65377;就連不能真正歸隱的人,也往往取一個與鹿門相關(guān)的名號,標榜自己的隱逸情懷#65377;如宋人米芾自稱“鹿門居士”,明人茅坤別號茅鹿門,陶榖雅號“鹿門先生”等等#65377;
可見,唐人隱逸時通過選擇前賢隱居過的名山,以借助其聲望迅速獲得認同,從而確立自己的名望;在自身名望建立之后,自己又成為后人效仿的目標和聲望借取的對象,代代相傳,形成連綿不絕的隱逸文化中的某種傳統(tǒng)#65377;
(責任編輯:古衛(wèi)紅)
作者簡介:肖妮妮(1975- ),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2004級博士研究生,東莞理工學院中文系講師,主要研究唐宋文學#65377;
①[英]E·霍布斯鮑姆#65380;T·蘭格:《傳統(tǒng)的發(fā)明》,譯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2頁#65377;
②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八十三》,唐·李賢等注所引《襄陽記》,中華書局,第1875頁#65377;
③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八十三》,中華書局,第1875頁#65377;
④宋·蔡正孫:《詩林廣記》卷八引胡仔評價,文淵閣影印《四庫全書》本#65377;
⑤傅璇琮主編:《唐才子傳校箋》,中華書局,1987年版,卷第二,第373頁#65377;
③明·馮時可:《雨航雜錄》卷下,文淵閣影印《四庫全書》本#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