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唐代詩人在真摯感人的親情詩中抒發(fā)了對時光流逝#65380;生命有限的無比憂傷，通過觀照自然#65380;感悟時間來實現(xiàn)對個體生命存在狀況的體驗，表達了愛惜生命#65380;珍重親情#65380;向往家庭溫暖的生命主題#65377;

關鍵詞:時間 親情 親情詩

唐代親情詩是以思念家園#65380;懷想親人為主要表現(xiàn)內(nèi)容的詩歌，不僅數(shù)量眾多#65380;內(nèi)容豐富，而且達到了相當高的藝術成就#65377;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說:“唐人好詩，多是征戍#65380;遷謫#65380;行旅#65380;離別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fā)人意#65377;”在那些因游學#65380;仕宦#65380;貶謫#65380;征戍#65380;羈旅#65380;行役#65380;戰(zhàn)亂流離而離鄉(xiāng)遠適的詩人心中，始終彌漫著濃厚的思鄉(xiāng)懷人之情#65377;因此，山川景物#65380;四季循環(huán)#65380;童年瑣事#65380;親族故鄉(xiāng)#65380;詠史懷古都極易引發(fā)詩人生命情緒的流露，成為親情詩的引發(fā)物和觸動點#65377;唐代親情詩因直接指向親人的存在及其活動#65380;尋求感情的寄托和滿足而在本質(zhì)上表現(xiàn)出詩人的生命關懷;而詩人對生命的慨嘆又往往導源于對時間的深切體驗#65377;

從生存論的角度來看，生命主體及其所有行為只有在時間中才能得以存在和實現(xiàn)#65377;時間是生命的本質(zhì)，時間以其不重復#65380;不間斷的特性保證了生命的存在①#65377;生命關懷#65380;情感體驗和時間覺悟是密不可分的整體#65377;誠如海德格爾所論，時間不是外在于人的必然性，也不是空洞的形式，而是生命之展現(xiàn)，是此在之背景#65377;它就在人類身上，參與并規(guī)定了人的整個生命過程②#65377;由是觀之，唐代親情詩不論是對舊事的追憶#65380;對故園的遙想還是對親人的思念#65380;對人生的感慨，都集中在斗轉(zhuǎn)星移#65380;朝夕相續(xù)的時光流逝之嘆中，與時間因素息息相關#65377;

離家日久，歸期不定#65377;當游子違離在外，離家時間越長，思念之情便越濃;而由于羈旅漂泊#65380;歸期無定，更顯情感之深沉哀婉#65377;李白一生的大部分時間是在漫游中度過的，當念及親人時，時間飛逝#65380;離家日久的感覺在詩中頗多表現(xiàn)#65377;如《送楊燕之東魯》:“一辭金華殿，蹭蹬長江邊#65377;二子魯門東，別來已經(jīng)年#65377;”③《送肖三十一之魯中兼問稚子伯禽》:“我家寄在沙丘旁，三年不歸空斷腸#65377;”《秋浦寄內(nèi)》從空間的廣遠(“辭家千里余”)和時間的綿長(“三年北信疏”)兩方面抒發(fā)對妻子的眷戀之情#65377;《秋浦感主人歸燕寄內(nèi)》則由時序轉(zhuǎn)換引起思親，有感胡燕南飛，而人不及鳥的悲苦#65377;時間常與人事相關，時難逆料，也就意味著人事難卜#65377;杜甫《絕句二首》(其二)即有“今春看又過，何日是歸年”之問#65377;李商隱《夜雨寄北》云:“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65377;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65377;”將眼前景作日后懷想，又遙想他日而話今宵，綜合運用空間的往復對照和時間的回環(huán)對比來表達兩地相思之情#65377;由于戰(zhàn)爭頻仍#65380;社會動蕩不安，親人骨肉間一旦離別，能否再見難以逆料#65377;“九度附書向洛陽，十年骨肉無消息”(杜甫《天邊行》)的感慨最為沉痛，這種狀況也最讓人揪心#65377;

時光無情，人何以堪#65377;《論語·里仁》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65377;一則以喜，一則以懼#65377;”生命的有限性使子女不得不關注到父母的年齡問題#65377;故此，孟浩然有“慈親向羸老，喜懼在深衷”(《書懷貽京邑同好》)之嘆，急于求仕養(yǎng)親#65377;時間匆匆流逝，片刻之間席卷了本屬于生命的一切，一句“紅顏愁落盡，白發(fā)不能除”(李白《秋浦寄內(nèi)》)，讓人聽見了時間奔走的腳步聲;“入門聞號咷，幼子餓已卒”(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則讓人看見了時間對生命的殘酷劫掠#65377;親人的逝去，意味著生命的存在時間被徹底中斷，再也不能從頭開始，最易讓人感到歲華無情#65380;生命脆弱#65377;此時，親情詩中所表達出來的凄惻哀怨常令人不忍卒讀#65377;杜甫對自己的子女舐犢情深，又因一生顛沛流離使子女備嘗生活艱辛而心有負疚#65377;《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的喪子之痛，可謂刻骨銘心:“吾寧舍一哀，里巷猶嗚咽#65377;所愧為人父，無食至夭折#65377;豈知秋禾登，貧窶有倉卒#65377;”韓愈潮州之貶后被召回京時看到亡女墓，發(fā)出“致汝無辜由我罪，百年漸痛淚闌干”(《去歲自刑部侍郎以罪貶潮州刺史……》)的沉痛自責#65377;顧況《傷子》簡直就是泣血之作:“老夫哭愛子，日日千行血#65377;聲逐斷猿悲，跡隨飛鳥滅#65377;老夫已七十，不作多時別#65377;”孟郊作《杏殤》，其序云:“杏殤，花乳也，霜翦而落，因悲昔嬰，故作是詩#65377;”詩中充滿對子女的愛憐和呵護，“拾之不盈把，日暮空悲切”真切地反映出失親之痛#65377;元稹和李商隱的悼亡詩作更是充滿無法排遣的憂思，情感深沉悲痛#65380;誠摯動人#65377;

飛鳥返林，我獨不歸#65377;在農(nóng)耕社會中，古人對于陽光有著極大的依賴性，按照太陽的升沉運轉(zhuǎn)安排其生活起居和勞作休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65377;當日薄西山#65380;暮色降臨之時，詩人眼中的自然由躁動喧鬧漸趨于沉寂寧靜#65377;“日暮鳥雀稀，稚子呼牛歸”(丘為《泛若耶奚谷 》)#65380;“野閑犬時吠，日暮牛自歸”(萬楚《題江潮莊壁》)#65380;“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王維《渭川田家》)等自然現(xiàn)象同時也意味著人們應結束勞作#65380;返回居室，以享受家人圍坐#65380;歡聲笑語的晚餐作為對一日操勞的回報#65377;因此，黃昏日暮最容易引發(fā)行人渴望歸家#65380;家人盼望團聚的情感，反映了人們對平和#65380;安頓#65380;團聚的企盼心理#65377;在“故鄉(xiāng)杳無際，日暮且孤征”(陳子昂《晚次樂鄉(xiāng)縣》)的寂寂路途上，眼見日薄西山#65380;天色將黑，今夜宿何處的問題會自然而然地涌上詩人心頭，一再追問“茫茫漢江上，日暮復何之”(劉長卿《送李中丞之襄州》)#65380;“日暮千峰里，不知何處歸”(杜牧《還俗老僧》)#65380;“日暮未知投宿處，逢人更問向前程”(張籍《憶遠》)#65377;這一刻，詩人對家鄉(xiāng)親人的思念表現(xiàn)得頗為集中:“日暮荒亭上，悠悠旅思多”(張九齡《旅宿淮陽亭口號》)#65380;“夕登咸陽途，日暮憂思多”(薛稷《秋日還京陜西十里作》)#65380;“日暮長風起，客心空振滿”(薛據(jù)《西陵口觀?！?#65380;“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孟浩然《宿建德江》)#65380;“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崔顥《黃鶴樓》)#65377;此時，人的內(nèi)心也是最脆弱的時候，一旦有“誰堪逝川上，日暮不歸魂”(駱賓王《晚渡黃河》)之念，難免有“日暮征帆何處泊，天涯一望斷人腸”(孟浩然《送杜十四之江南》)之悲，甚至將人和動物作比較，得出“不如牛與羊，猶得日暮歸”(賈島殘句)的結論#65377;

望月懷人，天涯此時#65377;月華清冷#65380;月華如霜，引發(fā)的是溫柔#65380;纏綿#65380;憂傷和哀愁的感情，這與詩人思念親人時具有的感情體驗相一致#65377;經(jīng)過漫長的歲月積淀，望月懷人遂成為親情詩的固定意象之一，許多思念家鄉(xiāng)#65380;懷念親人的詩作中總少不了月亮的影子#65377;出門上路，有“離家凡幾宵，一望一寂寥”(于鄴《客中月》)之感;人在途中，有“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李白《靜夜思》)之嘆與“游子離魂隴上花，風飄浪卷繞天涯”(李洞《客中月》)之悲#65377;白居易在《中秋月》中提到的久征不歸的士兵#65380;新遭別離的親友#65380;失寵獨處的女子和被俘登樓望鄉(xiāng)的老將等幾類心懷悲苦#65380;易于思親的人，有月之夜感情更易爆發(fā);而他在經(jīng)亂離散后，也有“田園寥落干戈后，骨肉流離道路中”，“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xiāng)心五處同”(《自河南經(jīng)亂……》)的沉痛悲嘆#65377;杜甫的名篇《月夜》，描寫作者秋夜望月懷人，遙想妻子在孤月下對自己惦念不已的情景，成功塑造了夫妻相思的典型情感，更體現(xiàn)了詩人性情真#65380;感情深的內(nèi)心世界;《月夜憶舍弟》又感物傷心，以聞雁思弟#65380;見月傷懷的手法傾訴傷心折腸之語，表達對親人的深切牽掛#65377;中華民族習用陰歷，根據(jù)月亮的運行來定一年的周期日，月的圓缺變化便象征著詩人離家漸行漸遠，而思念也愈來愈濃，如岑參《磧中作》:“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65377;”更有反常而合道，由月的相伴而推想到月的有情，如孟浩然的《宿建德江》“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李白的《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月出峨嵋照滄海，與人萬里長相隨”，岑參《宿鐵關西館》“那知故園月，也到鐵關西”等等不一而足#65377;

逢此佳節(jié)，倍加思親#65377;離家遠游，如果恰好碰上各種重大節(jié)日，周圍歡聲笑語#65380;和睦溫馨的氛圍給人帶來特殊的時間感受，更反襯出游子的孤身一人#65380;形單影只#65377;重陽#65380;中秋#65380;寒食#65380;冬至#65380;除夕等節(jié)日最易勾起游子的懷親之情#65377;杜甫慨嘆“弟妹蕭條各何在，干戈衰謝兩相摧”(《九日》)，王建追問“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十五夜望月》);韋應物“把酒看花想諸弟，杜陵寒食草青青”(《寒食寄京師諸弟》)，孟云卿盡抒“二月江南花滿枝，他鄉(xiāng)寒食遠堪悲”(《寒食》)之情;白居易則換個角度#65380;婉轉(zhuǎn)思家:“想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邯鄲冬至夜思家》)#65377;尤其是一歲將盡之際猶離家去親#65380;漂泊在外，難免使人起歲月蹉跎之嘆#65377;如韋莊《歲除對王秀才對》:“我惜今宵促，君愁玉漏頻#65377;豈知新歲酒，猶作異鄉(xiāng)身#65377;”方干《除夜》:“明日便為經(jīng)歲客，昨朝猶是少年人#65377;”古人十分重視倫理親情，特別是除夕夜要求合家團圓，共迎新春，同享親人共聚之天倫之樂#65377;《荊楚歲時記》云:“歲暮家家具肴蔌，謂宿歲儲位以迎新年，相聚酣飲#65377;”④家人團聚是除夕歡樂的前提，是倫理親情的重要表現(xiàn)#65377;因此，除夕之夜#65380;團圓之時，因謀生或薄宦之需而離鄉(xiāng)客居的詩人們表現(xiàn)的思鄉(xiāng)懷親#65380;孤獨悲切之情就格外強烈#65377;如白居易“感時思弟妹，不寐百憂生#65377;萬里經(jīng)年別，孤燈此夜情”(《除夜寄弟妹》)#65380;駱賓王“耿耿他鄉(xiāng)夕，無由展舊親”(《西京守歲》)#65380;丁仙芝“客愁當暗滿，春色向明歸”(《京中守歲》)#65380;羅隱“只此留殘歲，那堪憶故人”(《除夜寄張達》)等，共同表達了離家萬里的孤獨#65380;欲歸未能歸的惆悵和時光荏苒催人老的恐慌#65377;戴叔倫《除夜宿石頭驛》:“旅館誰相問?寒燈獨可親#65377;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65377;寥落悲前事，支離笑此身#65377;愁顏與衰鬢，明日又逢春#65377;”高適作《除夜作》:“旅館寒燈獨不眠，客心何事轉(zhuǎn)凄然?故鄉(xiāng)今夜思千里，霜鬢明朝又一年#65377;”同作于除夕之夜#65380;客居旅館這個特定的時空環(huán)境，兩首詩中的“寒燈”意象，不僅表達了相同的客觀環(huán)境——寒氣濃重，燭火微弱;更傳達了共同的心理體驗——獨棲驛站的孤苦無依#65380;對家鄉(xiāng)親人的眷念之情#65377;百代以下依然能讓人深切地體味到，遠離故土，失去親情庇護的游子，生命是何等的寂寞#65377;

綜上所述，在從容不迫#65380;循環(huán)不已的時間流淌中，唐代詩人通過觀照自然#65380;思念親人#65380;感悟時間來實現(xiàn)對個體生命存在狀況的體驗，在真摯感人的親情詩中抒發(fā)了對時光流逝#65380;生命有限的無比憂傷，從時間的角度表達了愛惜生命#65380;珍重親情#65380;向往家庭溫暖的生命主題#65377;

(責任編輯:古衛(wèi)紅)

作者簡介:趙小華(1976- )，四川宜賓人，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編輯部編輯，助理研究員#65377;

① 楊河.時間概念史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② 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M].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9.

③ 彭定求等.全唐詩[M].北京:中華書局，1960(以下引用同此版本，只注明題目).

③宗懔.荊楚歲時記[A].劉坤，趙宗乙.夢粱錄:外四種[C].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