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亞電影《鋼琴課》描寫了一個遠遠不止是浪漫愛情的愛情故事。在影片的末尾有一個充滿了隱喻意義的片段:艾達與貝恩斯歷盡艱難,終于一起遠走高飛。在遠走高飛的過程中,面臨生死的抉擇時,艾達主動放棄了鋼琴;在推下鋼琴的同時,她也不慎失足跌入大海,經(jīng)過一番苦苦的掙扎之后終于擺脫了死神。
這絕不是一次偶然的事故。
在艾達,它是一次生命中必須經(jīng)歷的洗禮。
女主人公艾達是一位喪失語言能力,卻有著極高音樂修養(yǎng)的女性。她遵從父命,帶著女兒和鋼琴遠渡重洋,再嫁給新西蘭地主斯圖爾特,只看重實際功利的斯圖爾特卻把鋼琴賣給了貝恩斯,并允諾讓艾達教授鋼琴課。
鋼琴是人類文明的象征。對于艾達,它的意義還遠遠不止于此:鋼琴與艾達精神上的高雅、精致相和諧統(tǒng)一,已經(jīng)成為她生活乃至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個部分?!拔也⒉徽J為自己是啞巴,這是因為我的鋼琴”,“它可以替我表達任何情感”,無論在多么惡劣的境地之下,只要還有清亮的琴聲相伴,艾達就可以神色平和。鋼琴是艾達內(nèi)心世界的寄托。在土著毛利人的原始蠻荒和斯圖爾特的功利實際的重圍之下,艾達是孤獨的;同時,她又有著自己的優(yōu)越感——文明的優(yōu)越感。她深居簡出,過著沉默又孤傲的日子,固守著內(nèi)心深處一片文明的精神家園。
孤傲沉默的艾達,在對過去浪漫美滿婚姻的深切懷念和對現(xiàn)實生活前途命運的悲觀絕望中一天天走向苦悶,走向窒息。
貝恩斯從艾達對鋼琴的迷戀沉醉中感受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感受,——這是一種審美和藝術(shù)對于精神的巨大作用。這對于貝恩斯,生機勃勃、充滿激情,卻又處于精神的極度貧困之中的貝恩斯,無疑是一種不可抵擋的吸引。他對艾達漸生愛慕。艾達出于對鋼琴的無比熱愛而開始與他的交易,但貝恩斯的粗獷有力,他“高尚的野蠻”,以及他身上那種幾乎是原始狀態(tài)的激情,對于艾達日益蒼白的精致,也無疑是一種充滿了生命活力的刺激與補充。她的沉默終于融化了。
艾達作為審美和藝術(shù)的主體的出現(xiàn),是與斯圖爾特的功利主義、貝恩斯的生命活力相互比較又相互依存的。
審美作為文明的一部分,它是人的精神活動中“更高地懸浮于空中”(恩格斯語)的部分,是對對象進行的非功利的感性觀照,它“屬于心靈的力量”(克羅齊語)。離開人的生命與意識的審美是不可思議的。審美不僅依賴于生命主體,而且以生命為對象。人總在體驗生命的過程中進行審美和創(chuàng)造,而幾乎所有美的形式和規(guī)律都是從生命的形式與規(guī)律之中衍生出來的。柏格森甚至認為,世界的真實的實在和本原,既非精神,又非物質(zhì),而是一種生命之流,是一種盲目的、非理性的、任意的、偶然的、永動不息而又不知疲憊的生命沖動。生命的不斷創(chuàng)造進化、“綿延”支配和派生了整個世界。人類的文明(包括藝術(shù))正是這樣創(chuàng)造出來的:藝術(shù)家“憑直覺的努力,打破了空間設(shè)置在他和創(chuàng)作對象之間的界限”,從而進入時間、生命之流,“再現(xiàn)這個運動”。藝術(shù)、美和生命緊密相聯(lián),這也是為大量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實踐所一再證實了的。
因此,艾達與貝恩斯的結(jié)合,無論是從他們的個人境遇還是從美與生命之間的內(nèi)在本質(zhì)聯(lián)系而言,都是避免不了的。
在文明的積累過程中,高雅、精致而又沉重無比的文明,往往不經(jīng)意地就壓抑了生命本身,甚至讓它窒息,失去創(chuàng)造的活力。審美和藝術(shù)只有擺脫這沉重的桎梏,與生命結(jié)合攜手前進,才能獲得新生。
這卻是一個沉痛的過程。對于生于文明長于文明,并且固守著文明的艾達,就尤其如此。與貝恩斯的愛情喚醒了她的自我沉醉與麻醉,激發(fā)出沉睡已久的生命活力,但只有在深刻意識到沉重的鋼琴與同樣沉重的文明已成為生命的沉重負擔之時,她才可能作出如此的割舍。
為此,她幾乎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是那么沉痛的一次掙扎,與鋼琴,也與自己:與死神,也與文明。
苦苦地掙扎。
是那么徹底的一次洗禮。生存與死亡,文明與生命。
“何等的死亡!何等的偶然!何等的意外!我的意愿選擇了生!”
艾達,終于由此而新生。
美,藝術(shù),和文明,也由此而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