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寫作的緣由——關于襲人的悖論

襲人，寶玉的大丫頭。在整部《紅樓夢》中充其量只能算一個二流人物。但她是一位理應引起人們關注的人物：她身上存在諸多悖論。主要表現(xiàn)為：

其一，在怡紅院中的大丫頭里，唯一能與襲人媲美的無疑是晴雯。但從某種程度上說，無論是相貌、靈巧程度，還是日后長伴寶玉的可能性，甚至寶玉的內(nèi)心喜愛，襲人都是望塵莫及?？墒亲罱K的結局卻是：“俏丫頭抱屈夭風流”，賢襲人過上了讓許多人夢寐以求的小康生活，“襲人的歸宿是比較好的，襲人最后嫁給了寶玉的好朋友，無論是容貌、人品，樣樣都很出色的琪官蔣玉菡”，成為世俗生活中成功的典范。

其二，相對于《紅樓夢》中的其他人物，“把襲人視為‘偽善者’是晚清以來許多讀者的同感”，無例外地都覺得討厭。但我們同時也會發(fā)現(xiàn)，襲人是大觀園中人際關系最好的。且不說寶玉因和她有肌膚之親，“自此視襲人更比別個不同”，就連輕易不發(fā)表意見的薛寶釵也禁不住心中暗忖：“其言語志量深可敬愛”；一貫不愿參與世事的李紈都指著寶玉說：“這一個小爺屋里，要不是襲人，你們度量到個什么田地”。襲人靠著忠誠不二地充當“奴才”贏得主人的贊賞，也贏得下屬小丫頭佳蕙等人的心悅誠服：“襲人她哪怕得十分兒，也不惱他，原該的，說良心話，誰還敢和她比呢”。在怡紅院甚至整個大觀園中，她的形象力是她的同事無法啟及的。正是如此，她才破格晉升：獲得月銀二兩的準姨娘待遇，回家奔喪時更是風頭超過已有子嗣的趙姨娘。

其三，《紅樓夢》第五回警幻仙子的判詞上寫著“枉自溫柔和順，空云似桂如蘭”，在襲人的圖冊上：“畫著一床破席”，褒貶意蘊不言而喻：襲人的一切都是徒勞，曹公不賞識甚至不喜歡這個人。但與此同時，襲人也是作者著意刻畫的一個人物：不僅入金陵十二釵副冊，而且在所有的大丫頭中第一個出場(小說第三回就正式出場了)，出場時介紹如此之詳細也是眾丫鬟中無人能及的；同時她還是一個貫穿全書的人物——作者在她身上傾注了很多的筆墨，份量超過鴛鴦、平兒，甚至超過了部分主子，如賈家四姐妹。而且作者還給了他“賢明”的稱號，給她“有口皆碑的賢良之人”的評語?？梢娫诓芄哪恐校u人不是一個簡單的符號(如紫娟的“彗”，晴雯的“勇”)，作者無法給她一個簡單的定性。

對這種種悖論，涂瀛曾在《紅樓夢論贊》中給過解說：“蘇老泉辨王安石奸，全在不近人情。嗟乎奸而不近人情，此不難辨也，所難辨者近人情耳。襲人者奸之近人情者也。以近人情者制人，人忘其奸；以近人情者讒人，人忘其讒?！??？陀^地說，涂的評價有點尖酸刻薄，但也從一定程度上切中了問題的要害。

——用現(xiàn)代的語言來表述，之所以能夠“桃紅又是一年春”，就是因為襲人潛意識里具有強烈的公關意識：公眾至上(服務公眾)、立足長遠、善待所有人等等。正是這種潛在的公關意識成就了襲人。

一、公眾至上(服務公眾)的理念

(一)襲人之所以能得到大家的交口稱贊，成為實際利益的最大獲得者，首先在于她具有強烈的服務公眾的意識。

這種觀念主要表現(xiàn)為一種敬業(yè)精神、奉獻精神，用服務去贏得好感和信譽。襲人先后服侍過的賈母、史湘云和賈寶玉一致肯定了她的工作態(tài)度：“竭力盡忠之人”“克盡職任”。所以連曹公也忍不住說襲人“亦有些癡處，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如今伏侍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可以說她是個對工作兢兢業(yè)業(yè)的典范。

襲人為什么如此賣命?這是因為“漸通人事”的襲人明白寶玉等人的意愿、行為是她所有的勞動和服務行為的導向，如果沒有寶玉等人的存在，她的生命也就停止了，賈母、史湘云、寶玉石是她的首要公眾和取悅對象，是她的衣食父母。因此，她的行為和宗旨無不服從于他們的利益和要求，有時甚至到了委曲求全或讓人詫異的地步，如挨了腳踢之后，還忍痛為寶玉換衣解襪。

還因為，襲人明白她所從事的是服務業(yè)，無論是開展各種復雜關系的協(xié)調(diào)還是管理怡紅院，服務于公眾的意識都是其順利開展工作的保證。

(二)襲人之所以能在職場中占據(jù)主動，更重要的是她時刻將公眾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公眾至上的理念深入骨髓。

為寶玉“前途”著想，襲人“每每規(guī)諫”：十九回借贖身之論，規(guī)勸其百事檢點、讀書上進二十一回，以柔情警之吃胭脂；無意中聽到寶玉對林妹妹的內(nèi)心表白，一貫謹小慎微惟恐得罪任何一個人的襲人竟然冒險進諫王夫人把寶玉搬出園外來住。襲人在做這一切時是否摻雜了私心雜念，我們不好輕易下結論，但從結果來看襲人最終成功說服、打動王夫人的前提是出于對寶玉的關心和愛護，是對她服務的公眾利益(首先是寶玉，當然包括王夫人)的自覺維護。事實上，這種公眾利益至上的意識已經(jīng)內(nèi)化為她下意識的舉動、不自覺的行為：“諄諄教導”老祝媽就是例證。她時刻注意維護賈府各種成文不成文的規(guī)矩，因此被同事譽為“西洋花點子哈巴兒”。

作為怡紅院主管，襲人從不利用職權吆三喝四；而且凡是與寶玉有關的，她都盡量“事必躬親”，輕易不給她人機會：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在于她想壟斷寶玉的生活和情感，盡量從各個方面牽制和誘惑寶玉，從而讓寶玉對她形成依賴。事實上，她的這個目的是初步達到了：“得意門生”麝月也沒能從她那學到稱銀子的技術和當家的本領，離了她，怡紅院只好多付別人銀兩，還差點亂了套。因此。襲人曾經(jīng)不無得意地對史相云說，寶玉的鞋“是不要那些針線人做的”，言下之意寶玉離她不行；寶玉每天回到家必須看到襲人，否則就不安寧，就要四處詢問：“因不見襲人，又問到‘你襲人姐姐呢’”。

二、立足長遠的追求

寶玉對襲人的依賴，襲人在大觀園內(nèi)外公眾心目中的良好印象，絕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形象的樹立，其實是一項長期的、持久的任務。它是建立在襲人長期努力的基礎上的。

襲人明白公關工作的見效并非很快，需要耐心的等待：今天的努力會給明天的成功創(chuàng)造一個機會。因此，她不急功近利，不浮躁，不短視，不幼稚，“忍”字當頭。無論是遭遇首要公眾寶玉的不滿(襲人附和湘云等人的意見，希望寶玉學會“為人處世”的技巧時遭寶玉的回擊)，還是面對同事晴雯的有意或無意的挑釁、奚落，甚至是聽到已經(jīng)退役不為人理會的李嬤嬤的責罵，襲人通常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甚至賣弄人情，聽說寶玉要趕替晴雯急忙下跪為其說情；實在不奏效，就選擇暫時回避，甚至使出“哭”手锏，做出一副弱者的模樣，引人同情，大打情感牌。

襲人在處理人際關系、日常事務時，總是著眼于未來：她善于以長遠的眼光來確定自己的人生目標(盡管這目標有點卑微——成為寶玉的姨娘)、制定戰(zhàn)略戰(zhàn)術。

這只要把她的一些同事拿出來比較一下，立即就能明白。譬如，襲人的人生目標同晴雯等大丫頭一樣：成為寶玉的姨娘，長伴寶玉左右，但在實現(xiàn)這個目標的征途上，晴姑娘的表現(xiàn)與襲人的形成鮮明對比，簡直存在天壤之別。萬人寵愛的寶玉第一次生氣打人“選中”的就是平時想著“后來爭榮夸耀”的襲人，而且是當著眾人的面踢了襲人一個窩心腳，踢得襲人是口吐鮮血、心灰意冷?？商弁粗械囊u人仍然掙扎著不讓寶玉為她燙黃酒、要藥丸。為什么?就是因為怕人知道了“抱怨她輕狂”，從而影響自己苦心經(jīng)營的形象(正是平時的這些“努力”，使得聰明世故的王熙風都認為她是個“省事的”)。而她的對手們卻還停留在幼稚園階段：晴雯無意跌折了扇子，碰巧寶玉心情不好批評了她幾句，立刻引來了晴姑娘的強烈不滿，不僅大吵一架氣黃了寶玉的臉，到晚還是撕了幾把扇子才算找回了自己臉面。結果面子是暫時找回了，但中間付出了差點被趕出大觀園的代價，一時間把順意公眾寶玉變成了對手，而且還為襲人在寶玉心中增添了砝碼，說出了襲人之流久內(nèi)心渴望聽到的話(“抬舉”襲人為妾)，無意中成全了別人。

最最重要的一點還在于襲人有一顆時刻為自己的目標考慮的心。

襲人深深地明白自己的不足之所在，并且一直在為彌補自己的不足而奔走。為了更好的生存而忙碌奔走，動腦筋，希望通過自己的點點滴滴換取肯定；善于審時度勢，擅長“曲線救國”：體察到賈母不喜歡賞識自己，就轉(zhuǎn)向王夫人靈巧不夠就努力賢良、勤快；不夠漂亮那就在人群中擴張、滲透柔媚與可喜的素質(zhì)，并且時時靠這“賢”字積攢人氣，開辟江山。譬如小說《紅樓夢》三十一回中寫到，一片混亂之中，襲人依然頭腦清晰，思維敏捷：剛才還為晴雯的責難而羞愧、氣悶，一個轉(zhuǎn)身，就“笑著”為晴雯說情，甚至下跪。這個舉動，看似愚蠢，實質(zhì)它為襲人贏得更多人的欽佩，大大提升了她在眾人心目中的地位和形象，以至后來一呼百應：立即“眾丫鬟一起進來跪下了”。

三、善待所有人的思想

(一)善待所有人

襲人的成功還源于她一直善待在她生活中出現(xiàn)的所有人。

卑微的劉姥姥醉了迷路后無意中闖進了寶玉的臥房，并且搞得“酒氣臭屁滿屋”。有心的襲人估計到了這一點，急忙出來尋找，吃驚之余沒有責罵，而是迅速補場，又是熏香又是告訴她應對的方法；伶人芳官遭到養(yǎng)母揩油，襲人主動承擔起生活上照看她的重任，而當同事晴雯很可能是因嫉妒的緣故挑芳官的刺時，襲人是及時的打圓場，并且主動作證“說約下是沒有的事”；上不得臺面的賈環(huán)告密促使寶玉遭受鞭笞，襲人心疼的眼淚婆娑，恨的咬牙切齒，但是就算是面對自己必須征服、靠攏的第一棵大樹王夫人時，她也沒有透露半個字，甚至還主動為賈環(huán)辯解，希望息事寧人；果斷地捐出自己還未舍得穿的新衣服，幫她香菱度過難關；主動給平兒捧場……

生活中，公關與每個人如影相隨，不容忽視。因此，身邊的每一個人——無論是男女老少，還是上下尊卑——都是重要的。一個人應該善待所有人，尊重所有人，關心周圍的所有人的生活。惟有這樣，才能從中受益?，F(xiàn)實中“小小的”襲人牢牢秉承了這一公關理念，努力為自己構建一張良好的關系網(wǎng)絡：善待芳官等人，是從身邊做起，為自己博取了一個好名聲；而讓平兒，無意中打通了王熙鳳這一關節(jié)，有了向上傳播自己形象的渠道(事實上這個目標也達到了，通過王熙鳳強化了王夫人、薛姨媽對自己的朦朧印象和初步好感；又通過王夫人之口，改變了賈母對她的看法，從而鋪平了、做穩(wěn)了準姨娘的位置)；幫香菱等人，則試圖從外圍突擊，樹立形象?！@張網(wǎng)足以容納她的卑微但向上的一生。

(二)善待別人就是善待自己

襲人善待所有人，切合了現(xiàn)代的公關思想“善待他人就是善待自己，保護自己也是保護他人”。最典型的例子：做事“著三不著兩”的趙姨娘一貫為人詬病，“墻倒眾人推”。但襲人尊重她，不容許芳官等人冒犯她、頂撞她；當一幫伶人根本不把趙姨娘放在眼里，對她“圍追堵截”，又是哭打又是罵，晴雯等一干人樂得在一旁看熱鬧時，只有襲人是真心勸架，忙得不可開交，“急得襲人拉起這個，又跑了那個，口內(nèi)只是說‘你們要死，有委屈只管說，這沒理的事是如何使得!’”為啥?因為襲人的人生目標是寶玉的妾，未來的姨娘。——地位等同于趙姨娘。因此她不愿加入嘲笑、打罵趙姨娘的行列。這實質(zhì)是她潛意識中不希望自己將來也遭受這種“待遇”。再有寶玉因不滿李嬤嬤的倚老賣老，強吃自己的楓露茶而摔碎杯子驚動賈母時，襲人是毫不猶豫地一口把責任承擔了下來：是自己不小心被雪滑倒失手砸了鐘子。李嬤嬤搶東西吃，其他丫鬟又無力阻止，這事表面看來與襲人沒有任何關系，她完全沒有必要這樣委屈自己。但細細分析，會發(fā)現(xiàn)她向上級匯報情況時先行“過濾”的深層原因：一自己剛被派到寶玉身邊，就鬧出這出戲，如果說出真相，擔心賈母認為她無法處理寶玉的日常事務，管理能力欠佳，這樣自己在怡紅院總管的這個位置似乎就不太穩(wěn)定二是自己“勇”于擔責，無形中讓地位稍低于她的茜雪對她心存感激，也讓更多的人認定：如果沒有她襲人的及時救場，就憑茜雪等人的身份、地位肯定當時就會被趕出去，甚至痛打，襲人就是他們的保護傘。一句話，襲人的行動和處理結果讓更多的人感覺出她的身份、地位。事實上，襲人正是借此試驗和鞏固了自己在怡紅院的地位。

世俗的襲人獲得了世俗的成功，不僅僅因為上面提到的幾點原因，還因為她善于積極溝通(如主動與黛玉熱絡，并為她排解心結)，奉行真誠互惠等?？傊u人在塑造個人形象、打造個人形象品牌的公關意識的指導下，為自己贏得了現(xiàn)在，也贏得了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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