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語言學家、現(xiàn)代語言學之父費迪南·德·索緒爾在其名著《普通語言學教程》中,全面系統(tǒng)地研究了語言與言語的區(qū)別。索緒爾認為語言是從一片繁雜中抽象出的一個純社會性的對象,是進行交流所必須而又與構成其質料無關的規(guī)約系統(tǒng),它既是一種社會制度,又是一種價值系統(tǒng);而言語則是覆蓋了語言中的純粹個人的部分(發(fā)音,規(guī)則的實現(xiàn)及符號的偶然組合)。語言是社會的、主要的等等,言語是個人的、從屬的、偶然的。從言語的角度來看,兩個人說同一個詞的聲音可能相差很遠;從語言的角度來看,這兩個相差很遠的聲音是在說同一個詞。在言語中,張三說“我”是指張三,李四說“我”是指李四;在語言中,“我”既不指張三也不指李四,而是指說話人。說出一個句子是屬于言語的,而句子這個概念卻是屬于語言的。大致可以概括說,語言被說成是語言共同體成員心中的語法體系,言語則是人們平時所說的那些話,是依賴于語法系統(tǒng)的說話行為。言語是語言的體現(xiàn)。兩者的關系是語言既是言語的產(chǎn)物,又是言語的工具。法國當代杰出的思想家和符號學家羅蘭·巴爾特在他的《符號學原理》一書中論述了語言學中的兩個概念:能指和所指。他認為,能指的性質大致呈現(xiàn)相同的特點:是一種純相關物,與所指的區(qū)別在于它是一中介體,物質于它是必須的。所指是“事物”的心理再現(xiàn),是符號的使用者通過符號所指的“某物”。從功能性上看,能指與所指是符號的兩個相關物??梢?,能指對應語言,所指對應言語。據(jù)此,我們可以這樣認為,詞典中的每一個字詞,因不帶有一丁點的感情色彩,不過是些零碎的符號,應歸屬于“語言”的范疇??墒?,一旦融入了作者的主觀感情,進入讀者的世界,這些“語言”便進入了語言的運用,它當屬于”言語”的范疇。作品中的語言因有了作者情感與經(jīng)驗的反照,原本毫無生氣、蒼白無力的語言便立刻鮮活起來,飛揚起來。從文本解讀的角度看,只有貼近作者極其個人的偶然性的言語,才能達成情感的共生,獲得審美愉悅。因此,在中學語文教材的教授過程中,我們不妨牢牢抓住那些充滿靈性、浸透心靈的,富含精神的言語碎片。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由于受前蘇聯(lián)馬卡連科等教育家思想的影響,中國的中學語文教學變成了一個模式:分段概括段意+總結中心思想。所有的課文都是這樣解讀的,所有的課堂也都是這樣操作的。這是一種以抽象和概括為特征的思維模式。幾乎所有的課文經(jīng)過抽象和概括后得出種種社會意義和價值,而這種種社會意義和價值總能看到一個影子——我們所熟悉的階級社會價值觀。一篇文章上升到這么宏大的主題后,學生可能肅然起敬,第二篇第三篇如果還是這樣,學生就會麻木起來,僅僅把它當作知識來記憶,卻不會產(chǎn)生情感的積淀、道德的升華。這種思維方式強調單一的社會視角,卻忽視了文學作品的個人視角,也即強調文學作品的語言,忽視了作者的言語。這種教學模式帶有社會功利性,這種社會功利性剝奪了隱藏在文學作品里面作者主觀的情感表達。今天,雖然前蘇聯(lián)的那套教學模式已經(jīng)過時了,但它依然潛藏在我們語文教師的頭腦中,陰魂不散。我們要走出這個誤區(qū),變社會視角為個人視角,以個人視角為中心解讀作品,注重作者言語,而不是作品的語言,這樣才能在作者獨特的情感表達中獲得審美體驗。變社會視角為個人視角,絕非是要流向個人的“小資情調”。只有關注個人視角才能對文學作品進行準確定位,才能準確把握作品的社會宏大主題。
著名文藝理論家、福建師大中文系教授孫紹振先生,針對中學語文教學現(xiàn)狀,提出了一種可操作的具體方法——還原法分析和關鍵詞解讀。
一是找到關鍵詞語,抓住工具性與人文性的差異和矛盾。因為在文章中,關鍵詞語具有超越常規(guī)的瞬時的語義,它隱藏著作者和人物的心靈密碼。如何揭示呢?首先從文學語言中“還原”出它本來的、原生的,或者字典里的、規(guī)范的意義。其次,把它和上下文中,也就是具體語境中的語義加以比較,找出其間的矛盾,從而進入分析的層次。也就是找出語言和言語的差異,找到了差異,才能進入言語的咀嚼狀態(tài)。例如在《祝福》一文中有三個句子接連三次出現(xiàn)“仍然”這個詞語:
(1)“而且仍然是衛(wèi)老婆子領著,顯出慈悲模樣……”
(2)“她頭上仍然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p>
(3)“人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三個句子連用三個“仍然”,通常情況下是犯了重復羅嗦的語病,這是矛盾。有了矛盾,進入分析層次,原來,同一詞語出現(xiàn)在文章中,語言就變成了言語。通過不斷品味、反復咀嚼,才領悟到作者在選詞用字上的良苦用心,它間接交代了祥林嫂“變幻莫測”的后半生的“不變”。第一句的“仍然”告訴我們,祥林嫂(甚至所有的女性)在當時的社會中根本無權主宰自己的命運;第二句中的“仍然”反映了祥林嫂有很重的節(jié)烈觀,她的裝束“扎白頭繩、月白背心”很明顯是為她死去的丈夫戴孝,表明要守節(jié);第三句“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當我們在仔細品味這句話時,不禁會有這樣的一個疑問:為什么祥林嫂嫁給賀老六以后仍然叫祥林嫂,而沒有改名叫“老六嫂”呢?我們似乎只能找到這樣的答案:因為祥林是她的第一個丈夫,可見在這一個不大起眼的稱呼后面已蘊藏著極深的思想意識,那便是“從一而終”的封建禮教思想已深深地烙在魯鎮(zhèn)每一個人的頭腦中。通過言語品味,學生領會了此三處的“仍然”用意是一致的,都是對封建傳統(tǒng)思想、尤其是封建禮教觀的無情揭露與批判。
二是用還原法提出問題。還原的對象有兩種,一種是前面的語義還原,還有一種還原作品表現(xiàn)的對象、人物和情景,將其原生態(tài),未經(jīng)作者心靈同化的狀態(tài)、邏輯,想象出來,讓它和文本中的形象形成對比,矛盾就揭示出來了。
同樣是分析,卻有本質的不同。前蘇聯(lián)式分析法,注重社會性和價值觀,對應能指,當屬語言分析;而孫紹振式還原分析法,關注的是語言中的純粹個人部分,對應所指,當屬言語分析。語言分析轉向言語分析,站在文章作者創(chuàng)作和審美獨特性的角度看,似乎可以理解為從邊緣切入中心。
除此之外,在言語品味方面,還有哪些比較好的方法呢?
(1)對照比較,辨析言語。對言語的品味,最簡單、最直接的辦法就是通過對關鍵的詞語的刪減、替換等方式,然后再加以對照、比較,看看句子意思、感情是否發(fā)生了變化。如把“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中的“仍然”去掉,作者要表達的深意就無法傳達;又如“昨夜深雪里,橫出一枝春”中的“一”改為“數(shù)”,詩意發(fā)生了變化,不能突出春天之早。
(2)體察心境,揣摩言語。一篇文章的催生通常是由作者的心境決定的,正所謂“發(fā)乎情,止乎理”。深入的體味、細致的察覺作者的心境,有利于讀者了解作者的言語表達。如魯迅在得知青年劉和珍被無情的槍殺后,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這種心境催生了他寫出《記念劉和珍君》這篇文章。因此,文章字里行間必然會滲透這種情感。有這么一句:“我沒有親見;聽說,她,劉和珍君,那時是欣然前往的?!边B用了三個逗號,從語言表達的角度看,逗號表示一句話沒有說完,在這里卻是言語表達。三個逗號,使文句變得斷斷續(xù)續(xù),羅羅嗦嗦,魯迅正是通過這樣的言語形式顯露他悲痛的心境。
(3)結合語境,品味言語。任何言語,在不同的語言環(huán)境中都會有不同的含義。因此品味言語必須扣住具體的語境。這就是常說的“字不離詞,詞不離句,句不離篇”。魯迅在《故鄉(xiāng)》中有這么一句話:“我想:希望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如果我們把句中的“希望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調換位置,變成“希望本無所謂無,無所謂有的”,孤立地看,語意并沒有變化;但從語境中看,就不一樣了?!盁o所謂有”隱含的意思是“無”,“無所謂無”隱含的意思是“有”。原文把隱含“有”的短語放在后頭說,有強調的意思,強調“有”希望。這與后文的“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語脈相通,語意相符。若調換,語脈不順,語意相悖。
(4)吟詠誦讀,感悟言語。語言大師葉圣陶先生非常重視吟詠誦讀。他指出要“把文章中的神情理趣,在聲調里曲曲傳達出來,讓學生耳與心謀,得到深切的了解”。比如,有位教師在教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的《法庭訴訟》一場時,就成功地利用了范讀來啟發(fā)學生對語言的情趣敏感。課文中同樣一句贊美鮑西亞的話,那“公平正直的法官,博學多才的法官”,當它出自夏洛克之口時,這位教師讀得稍快,語調上揚,重音在“法官”,這么一讀,夏洛克那浮滑不實、阿諛奉承的丑態(tài)便活生生地展現(xiàn)在同學們面前:當它被葛萊西安諾用來“回敬”夏洛克的時候,教師讀得意味深長,語調稍慢,中間稍作停頓,“法官”二字重音輕讀,教師這樣一略加改變,同學便輕松地悟出了,這里葛萊西安諾在對鮑西亞表達深切的理解和嘆服之情。不難理會到,同學們在聆聽范讀中,已不知不覺地接受了絕妙的語感教育。
作為中學一線教師,只要我們認識到語言分析的局限性,走出語言分析的誤區(qū),相信我們一定能夠在言語品讀方面,總結出更多更好的經(jīng)驗,而我們的中學語文課堂也一定會更加生動、更加有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