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tǒng)的批評認為作品的意義是確在的，它是作者有意無意地植入敘述的內(nèi)容和形式之中的，正所謂“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因此批評家可以通過知人論世的方式來以意逆志，發(fā)掘了作者本意（志）也就達成了批評的基本目的。20世紀以來文學批評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四五十年代盛行于美國的新批評派認為文本本身是意義的存在方式，也是批評家捕捉意義的唯一根據(jù)。意義是確在的，但僅僅存在于由語詞構筑的文本之中，其他觀點只不過是意圖謬誤和感受謬誤而已，它不是混淆了詩和詩的來源就是混淆了詩和詩的結果。

癥候式閱讀從根本上顛覆了文本具有確定意義的觀念，它認為作品的意義并不是穩(wěn)定存在的，在一定壓力之下文本意義會迅速分解具有不同的指向，作品的內(nèi)容、形式及其結合方式之中必然存在缺陷，閱讀文本如同檢查病人不能放掉那些反常之處，批評就是尋找社會文化形態(tài)與敘述意指過程之間的差距，通過對這種差距的確認來凸現(xiàn)現(xiàn)存社會文化形態(tài)的邊界與局限以抵制認同實現(xiàn)超越。那么社會文化形態(tài)（主要是意識形態(tài)）與敘述意指過程之間的差距是如何產(chǎn)生的呢？癥候式閱讀認為意識形態(tài)先于文本而存在，但在文本虛構過程中被解構與重組，有些被遺漏，有些沒有公開表達，有些在文本中變異的存在，從而形成了零散化的文本意識形態(tài)，這種文本內(nèi)在的矛盾沖突使得文本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沉默、不在場和空白。文學文本對意識形態(tài)的定形過程相當復雜，意識形態(tài)原材料進入文學文本之后無法被完全吸收到一個單一化的原則體系之中自圓其說，這時文學敘述就撐破了意識形態(tài)，用馬歇雷的話來說就是敘述用意識形態(tài)來挑戰(zhàn)意識形態(tài)。

例如《三國演義》受正統(tǒng)觀念影響竭力尊劉抑曹，除了把曹操刻畫成亂世奸雄作為反襯之外，還在敘述中反復申明劉皇叔仁義?？墒窃谀欠N“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的殘酷斗爭中，劉備是如何求得生存并逐步發(fā)展起來的呢？如果僅僅靠王道仁政他會比陶謙孔融更早被消滅。該書第十九回：

方操送宮下樓時，布告玄德曰：“公為坐上客，布為階下囚，何不發(fā)一言而相寬乎？”玄德點頭。及操上樓來，布叫曰：“明公所患，不過于布；布今已服矣，公為大將，布副之，天下不難定也。”操回顧玄德曰：“何如？”玄德答曰：“公不見丁建陽董卓之事乎？”布目視玄德曰：“是兒最無信者！”操令牽下樓縊之。布回顧玄德曰：“大耳兒不記轅門射戟時耶？”

顯然呂布是個有勇無謀，見利忘義的小人。懲治這樣一個觸犯綱常的人是作者與讀者共享的正統(tǒng)意識形態(tài)所認可的行為。劉備借刀殺人表面上冠冕堂皇是因為呂布不忠不義咎由自取，而實質上掩蓋了他趁機削弱潛在對手曹操的自私動機，如若不然以曹操的謀略加之呂布的驍勇恐怕將來更難對付。同樣是這個劉備，在封徐州牧時還信誓旦旦不殺呂布——“兄勿憂，劉備誓不為此不義之事?！蹦菚r的呂布雖早已臭名昭著，卻還有利用價值可以掩護徐州。但當呂布表示愿意臣服曹操并幫助他完成霸業(yè)時，對劉備來說，他已成了重要威脅不得不除。由此，我們可以看出作者刻畫的仁德忠厚的劉備被文本中老謀深算的劉備顛覆了，正統(tǒng)的忠孝仁義被文本中的權謀詐術瓦解了。下面分別論述癥候式閱讀的主要理論主張。

1

在《讀〈資本論〉》序言中，阿爾都塞明確區(qū)分了兩種閱讀行為方式：無辜的閱讀（innocent reading）與有罪的閱讀（guilty reading）。所謂無辜的閱讀，是指日常生活經(jīng)驗層面上那種理想化的直接閱讀，對象自然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讀者通過細致的閱讀看到作者所表達的全部內(nèi)容，閱讀過程盡量保持對象的原貌不附加任何外來因素。在阿爾都塞看來，無辜的閱讀純粹是一種天真的理論假設，任何人的閱讀都是在一定的語境中完成的，閱讀行為主體絕不是抽象的人而是在一定知識背景、生活閱歷、心理定勢中負載了自己主觀投射的人。任何人都無法一勞永逸的直接穿透文本窮盡對象達到最終的認識，每一次閱讀都只是在一定理論背景支配下產(chǎn)生出來的一定層次上的認知結果，每個閱讀主體都裹挾著一個屬于他自己的獨特語境。在這個意義上，阿爾都塞明確提出所有閱讀都有主體附加（理論先在），不可能是完全“無辜”的。這一思想與科學哲學家波普爾的探照燈理論中提出的“假設先于觀察”有著某種家族相似性。如同科學觀察活動一樣，在文學閱讀活動中同樣不存在超然的完全客觀中立的主體，主題必然有某種理論先在和心理期待。即使面對同一對象，由于認知結構不同、理論背景不同也會出現(xiàn)迥然不同的闡釋。例如太陽東升西落是有目共睹的，可是卻有地心說、日心說兩種解釋。面對同一文本，同樣也會出現(xiàn)不同的闡釋。因此我們也可以說“假設先于閱讀”。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阿爾都塞坦承癥候式閱讀是一種有罪的閱讀。

癥候式閱讀承認閱讀活動中主體理論先在的影響是無所不在的，可以說根本不存在所謂的直接閱讀。按照皮亞杰的說法，閱讀活動決不是簡單的刺激——反應過程，任何文本對閱讀主體的刺激都需經(jīng)過主體過濾同化由先在的認知圖式處理之后才會作出反應。閱讀均受制于主體的理論先在和“成見”，這是癥候式閱讀批評主體論的第一要義。

那么批評主體要遵循哪些規(guī)范呢？那些個體才有資格成為批評主體呢？對這些問題的回答，我們需結合阿爾都塞反人道主義和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學說的理論。阿爾都塞認為在任何情況下個人都是他們所處于的社會結構的創(chuàng)造物，以致他們的意圖與其說被當作社會實踐的原因，不如說被當作社會實踐的結果。不僅個人的主觀意愿是“被動”的，而且個人的身份也是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通過召喚質詢等手段塑造出來的，是這套裝置作用的結果。阿爾都塞革命性的刷新了意識形態(tài)的定義：意識形態(tài)是個人與其真實的生存境遇間想象性關系的表征。在他看來，人是意識形態(tài)的動物。對人、人類社會而言，意識形態(tài)必不可少無所不在。人與世界并不是一種主客觀的封閉型雙向關系，人的主體屈從于一系列對世界的代表系統(tǒng)，人生活在自己的意識形態(tài)之中，意識形態(tài)是人類生存必不可少的條件，因此他永遠不會終結。阿爾都塞說：“意識形態(tài)既不是胡言亂語，也不是歷史的寄生贅瘤，它是歷史的社會生活的一種基本結構?！彼哂袃煞矫娴纳鐣δ埽阂皇侵黧w建構；二是作為國家的統(tǒng)治機器。阿爾都塞認為個人如同拉康描述的處于鏡像階段前的嬰兒一樣原本并沒有關于自身同一性的意識。這時個人沒有成為主體，還只是具體的在那里生存的個體。正是意識形態(tài)召喚個體使之成為社會的人，成為共同體的成員。伴隨著這一過程一整套規(guī)約內(nèi)化為主體對自己的要求，不再是強制性的外在規(guī)范。例如《阿Q正傳》中這樣寫道：

阿Q本來也是正人，我們雖然不知道他曾經(jīng)蒙什么明師指授過，但他對于“男女之大防”卻歷來非常嚴；也很有排斥異端——如小尼姑假洋鬼子之類——的正氣?！的耳朵里，本來早聽到過革命黨這一句話，今年又親眼見過殺掉革命黨。但他有一種不知從哪里來的意見，以為革命黨便是造反，造反便是與他為難，所以一向是“深惡而痛絕之”的。

相對于個人來說，意識形態(tài)總是具有先在性的。正統(tǒng)的封建思想驅使并誘導著阿Q在既定的正人/異端二元結構中做出選擇，當阿Q認同了正人這一主體位置之后，也就隨即認同了特定意識形態(tài)中不證自明的公理“革命黨便是造反，造反便是與他為難”。這樣，個人就被悄無聲息的順利安置到意識形態(tài)預先設定的位置上充當了某種固定的角色，而且主體自身對這種不由自主的安排毫無察覺并非被外在力量所強制。

批評主體也毫無例外地處于特定的意識形態(tài)之中受其遮蔽，不能把意識形態(tài)視為外在于主體的對立存在。對文本進行癥候式閱讀的批評主體應當反思自身的意識形態(tài)幻象，時刻警惕批評活動中的屈從（subject）——對意識形態(tài)召喚的認同，獲得一定的超越性批評距離。

只有獲得超越性批評距離才能從意識形態(tài)之下解蔽，這是癥候式閱讀批評主體論的另一重要觀點。從這一立場出發(fā)，阿爾都塞學派的理論家們認為大眾是無法揭露意識形態(tài)使作品呈現(xiàn)意義的?！芭c文本出現(xiàn)的同時，必然要出現(xiàn)文本解釋者。例如，有巫辭就得有祭司，有經(jīng)文就得有牧師，有法律就得有律師，同樣有藝術作品就得有批評家。解釋者的定義就排除了每個人都能成為解釋者的可能?！敝挥薪?jīng)過嚴格的訓練達到一定的理論素養(yǎng)才能練就穿透意識形態(tài)迷障的火眼金睛。批評主體對于個人真實的生存境遇要有切膚之痛，這樣才能打破意識形態(tài)幻象所營造的虛假幸福感。

2

阿爾都塞在《讀〈資本論〉》中提出：“單純的字面上的閱讀在論證中只能看到文本的連續(xù)性。只有采用‘癥候讀法’才能使這些空白顯示出來，才能從已說出的文字中辨別出沉默的話語，這種沉默的話語，由于突現(xiàn)在語詞的話語中，因而使文字敘述出現(xiàn)了空白，也就是說喪失了它的嚴格性或者說它的表達能力達到了極限?！痹谶@里阿爾都塞區(qū)別了文本中蘊涵的兩種話語：沉默的話語（the discourse of the silence）和語詞的話語（verbal discourse）。癥候式閱讀從理論主張到操作方式都建立在對這兩種話語的區(qū)分之上，可以說發(fā)掘由沉默的話語構筑的隱性文本并進行深度閱讀是癥候式閱讀的存在前提。

和以往的統(tǒng)一性、總體性的文本觀念不同，癥候式閱讀認為文本在物質上是不完整的、異質的和擴散的。文本不是自足的，而是必須由某種缺失相伴，否則就不可能存在。要了解一部作品，就必須把這種缺失考慮在內(nèi)。作品正是由它缺失的東西、由它的不完整性來說明的，批評的功能就是把這種缺失的東西揭示出來。癥候式閱讀認為顯在層面的線形閱讀為了追求外在的統(tǒng)一性忽略了文本中固有的各種悖逆、含混、反常、空白和疑難，而這些被人遺棄的癥候恰恰對于理解文本的真正含義具有關鍵作用，它們甚至比語詞的話語具有更高的價值。文本絕不像它貌似的那樣簡單。只有保持超越性批評距離用一種構形的目光（informed gaze）審視文本才能把隱蔽在理所當然的表層敘述之下的空白和沉默發(fā)掘出來。這種構形的目光是主體參與文本重構的重要標志，也是隱性文本得以呈現(xiàn)的關鍵因素。

藍棣之對眾所周知的《毛選》的閱讀就包含了這種構形的目光，他發(fā)現(xiàn)在不同的歷史條件下，毛澤東對魯迅有多種稱謂，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圣人、急先鋒、黨外布爾什維克、民族英雄、方向、旗手、主將等等；但是他從未說魯迅是政治家，聯(lián)系到高爾基、柳亞子都曾被毛澤東稱贊為政治家，毛澤東對魯迅稱謂上的這一空白是耐人尋味的。早在“兩個口號”的論爭中，毛澤東就不支持魯迅的看法而是認為“國防文學”這一口號更合適。后來，與魯迅過從甚密的胡風、馮雪峰、巴金、蕭軍、丁玲、瞿秋白都受到毛澤東嚴厲的批評。尤其是在影響深遠的綱領性文件《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毛澤東明確提出雜文時代在根據(jù)地已經(jīng)成為過去，魯迅所用的冷嘲熱諷、隱晦曲折不再必要了，文藝創(chuàng)作要表現(xiàn)“新的人物、新的世界”。通過對這些隱性文本的閱讀，藍棣之認為毛澤東眼中的魯迅是新民主主義文化的方向，而在民主革命已經(jīng)完成的根據(jù)地所需要的則是“俯首甘為孺子?！?。在人民當家作主的解放區(qū)，雜文時代甚至魯迅創(chuàng)作都已經(jīng)成為過去。解放后，毛澤東曾說魯迅要是不死，大約會做個文聯(lián)主席。從中我們可以看出毛澤東眼中作為“現(xiàn)代中國的圣人”、“中國文化革命的偉人”的魯迅只屬于五四以來的民主主義革命時期，到了社會主義革命、建設時期，他的時代就一去不復返了。

從隱性文本的閱讀中我們可以看到毛澤東對魯迅的高度評價從來都只是在新民主主義的框架內(nèi)進行的，解放后的文藝思想與之也是一脈相承的。在新階段里，工農(nóng)兵方向才是毛澤東文藝思想的重心，國統(tǒng)區(qū)的創(chuàng)作方法、創(chuàng)作題材逐漸退出文藝界并成為歷次批判的目標也就不足為奇了。

3

隨著斯大林式教條主義在歐洲的破產(chǎn)，馬克思主義哲學人本化的趨勢愈演愈烈。作為一名堅定的黨內(nèi)哲學家，阿爾都塞認為這只不過是又一次的意識形態(tài)狂熱，因此他大聲疾呼保衛(wèi)馬克思。在他看來，保衛(wèi)馬克思的正確途徑是回到馬克思，但這并不是還原，不是回到馬克思的個別觀點和詞句，而是回到馬克思的深層理論框架——他所發(fā)現(xiàn)的新問題及解答途徑。只有找到馬克思的深層理論框架才能看到馬克思沒有看到的東西，實現(xiàn)對馬克思的繼承和發(fā)展。他所標舉的癥候式閱讀實質上是一種生產(chǎn)性閱讀，其目的就在于發(fā)掘隱含于文本中的理論框架。這種閱讀不局限于舊的問題和視閾，而是在新的理論框架中的視閾突現(xiàn)。這里的生產(chǎn)特指閱讀活動中認識的生產(chǎn)，生產(chǎn)就意味著把隱匿的東西表現(xiàn)出來。

馬歇雷吸收了阿爾都塞的癥候式閱讀并將之應用于文學批評。他認為傳統(tǒng)批評在性質和功能上有三大謬誤：經(jīng)驗主義謬誤、規(guī)范謬誤和闡釋謬誤。經(jīng)驗主義謬誤是指批評滿足于清晰再現(xiàn)作品使之易于接受。這樣的批評活動是寄生在文學創(chuàng)作之上的，缺乏獨立的品格，其價值充其量不過是文學接受的催化劑，幫助消費活動的完成。形形色色的印象批評大都屬于這一類。規(guī)范謬誤是指批評以立法者自居用一套先在的往往是陳舊的標準去衡量鮮活的文學創(chuàng)作，合乎標準的譽為佳作，不合標準的斥為異端。這種批評對于累積藝術程式有一定意義，然而操持不當便容易削足適履，束縛文藝的發(fā)展。它以仲裁者的面貌出現(xiàn)，與文學場域內(nèi)外的權力關系往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十七世紀法蘭西學院的文學批評就屬于典型的規(guī)范謬誤。四十名院士對文藝問題進行表決，他們的決議具有律法的權威，人們必須謹遵無違。高乃依的《熙德》盡管在大眾中廣受歡迎，但由于違反了法蘭西學院制訂的義法仍然受到了嚴厲的指責。闡釋謬誤則在于先驗性的假定一部作品中包含一個真理，批評的使命就是千方百計的找出這個既定真理。這是一種把所有文學作品寓言化的幼稚做法。《盲人摸象》講了克服認識片面性的重要，刻舟求劍講了不要用靜止的眼光看問題，那么《紅樓夢》講了什么呢？排滿？色空？才子佳人？階級斗爭……馬歇雷認為，批評是一門嚴肅的科學，所以癥候式閱讀不把作品看作已知的東西，而是當成等待探索的對象，它不是依據(jù)先在的規(guī)范來檢驗作品做出品級的鑒定，而是在認識和它的對象間保持一段超越性距離；它的目的不是揭示文本內(nèi)蘊藏的唯一真理或意義，而是探討不在場的，讓沉默說話。

意識形態(tài)在現(xiàn)實中像個人的生存體驗一樣自然，只有進入文學文本之后經(jīng)過文學形式的重塑才暴露出其內(nèi)在的矛盾與斷裂，但文學只能使我們感到它的存在，只有批評這樣一門科學才能使我們真正認識它。批評本質上是一種理論認識的生產(chǎn)，它把我們在文學中感覺到的意識形態(tài)的矛盾和界限呈現(xiàn)出來作為認識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