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的兩大經(jīng)典敘事文本《祝?!泛汀栋正傳》寫的是舊中國“奴隸”的悲劇,分別敘述了勞動婦女祥林嫂和農民阿Q的悲劇命運,祥林嫂與阿Q性別不同,但身份和遭遇卻極為相似,兩個人同屬于社會的最弱勢群體,幾乎面臨著人生一切的不幸和痛苦。
無姓的“玩偶”。姓氏是對一個人身份的確認,但我注意到小說里的祥林嫂與阿Q都似乎沒有屬于自己的確切的姓氏,祥林嫂“大家都叫她祥林嫂……大概也就姓衛(wèi)”;而阿Q“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趙,但第二日便模糊了”,因為被趙太爺一個嘴巴給打掉了:“你怎么會姓趙——你那里配姓趙”,在統(tǒng)治者眼里,奴隸是不配有姓和名的,所以祥林嫂只能叫“祥林嫂”,而阿Q也僅僅是一個符號而已,魯迅先生在小說中用了寂寞而憤激的筆墨書寫了兩個“奴隸”的尊嚴的被撕毀,無論祥林嫂還是阿Q都只是作為“被看”的“玩偶”(物)存在著,他(她)們的唯一價值是他(她)們所有的痛苦和災難都成為別人的“賞心悅目的對象和體驗”。
無家的“奴才”。祥林嫂靠幫傭過活,她曾經(jīng)有過“家”,嫁過兩次,但每次都是家破人亡;而阿Q以打短工為生,三十多歲了,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更不用說家,有一次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向吳媽“求愛”,卻被斥為調戲“良家婦女”,連唯一的一條棉被也被敲詐走了。兩個人既是沒有地位的“奴才”,也是無家可歸的流浪兒。
死亡的結局?!蹲8!泛汀栋正傳》里都籠罩著令人窒息的死亡的氣息,兩個人物的結局都是悲劇性的。淪為乞丐的祥林嫂在人們忙著“祝?!钡男履昀铩案F死”了;而在最后的“大團圓”中,稀里糊涂參加“革命”的阿Q也被稀里糊涂地砍了頭。
他(她)確實有太多的理由應該痛苦。但細想起來,祥林嫂與阿Q的痛苦似乎又有不同。
祥林嫂的身上濃縮著舊社會勞動婦女幾乎所有的不幸,在四大繩索“夫權”、“父權”、“族權”、“神權”及“自然的法則”(如兒子阿毛被狼叼走)的壓迫下,祥林嫂走完了她悲慘的一生,但在這所有的悲劇因素里,魯迅先生更為強調的是“神權”。一般人評價祥林嫂都認為她是一個不覺悟的愚昧的婦女,因為她安于做“奴隸”,因為她把辛辛苦苦掙的血汗錢都拿去“捐門檻”,以贖她兩次嫁人的“罪過”,但我以為,與其說是祥林嫂迷信,還不如說這其實就是祥林嫂的最深的痛苦與困惑。小說里有一個場面特別意味深長,已經(jīng)淪為乞丐的祥林嫂一再追問“我”(一個知識分子):“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祥林嫂雖然并不十分清醒,但她分明已有朦朧的懷疑了,可惜作為知識者(啟蒙者)的“我”并沒有給她一個明確的答案??梢钥闯?,祥林嫂的痛苦并不是貧窮和物質造成的,相反,她是容易滿足的,在魯四老爺家打工時她是那么的勤勞,“簡直抵得過一個男子”,“到年底,掃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全是一人擔當”,“然而她反滿足,口角邊漸漸的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然而祭祀時四嬸的一句“你放著罷”猶如一把尖刀封殺了她最后的幻想,而對“我”的尋問未果也使她最終心靈崩潰,祥林嫂實在不是“窮死”的,她害怕死后被閻王鋸開身體分給“兩個死鬼的男人”,她其實是死于精神折磨,她那最后“仿佛是木刻似的”的著名肖像正是“哀莫大于心死”的最好寫照。而這些也正說明封建文化殺人于無形的殘忍性。
而在阿Q那里,面對一無所有的生存困境,面對現(xiàn)實的失敗與痛苦,阿Q會用他的“精神勝利法”去達到內心的平衡,從而完成他想象的勝利。雖然窮,但阿Q會說:“我們先前——比你闊的多啦!”或者會想“我的兒子會闊得多啦”;被人打時,想的是“我總算被兒子打了”,于是心滿意足了;受了屈辱轉而去調戲小尼姑,于是在眾人的笑聲中“飄飄然”……阿Q就是這樣,總有辦法去忘記他現(xiàn)實的痛苦,自欺欺人、自輕自賤或欺弱怕強。與祥林嫂不同,阿Q在現(xiàn)實中的苦惱似乎主要來自物質,比如生計問題、比如女人問題,雖然后來他因為饑餓和貧困也被逼得想鬧“革命”了,但那并不是他的真正覺醒,在他的“革命幻想曲”中,“革命”就是物質和女人,就是狹隘的復仇,當他最后被作為“革命”的犧牲品畫押時,他羞愧的卻是將圓圈畫成“瓜子模樣”,可以說,阿Q至死都是不覺悟的。
痛苦緣于思想,緣于覺醒。從這個意義上講,也許祥林嫂比阿Q更痛苦。因為阿Q懶于思想,習慣于做奴才,他用幻想和精神的勝利去掩蓋他現(xiàn)實中的種種失敗與不幸,說到底,這是一種對現(xiàn)實的逃避,也是一種病態(tài)的人格,阿Q用精神的麻醉去化解生活中的一切,他是“痛并快樂著”。而祥林嫂雖然最終并沒有真正覺悟,也沒有去參加什么“革命”,但她畢竟“直面”過,畢竟對諸如“靈魂”、“地獄”等問題產(chǎn)生了“疑惑”,因為缺乏精神領袖的指導(她的指導者是柳媽之流),她最終陷于了精神的的崩潰與恐懼之中,她是“痛并困惑著”。
魯迅先生一生都致力于“國民性”的改造,他在包括《祝?!?、《阿Q正傳》在內的幾乎所有作品中都傳達出啟蒙的主題,同時又都表現(xiàn)出對于啟蒙的悲哀和近乎絕望,這是先生的矛盾,也是智慧者的痛苦。人生最痛苦的莫過于“夢醒了無路可走”,阿Q是“常在夢中不醒”,祥林嫂是“在半夢半醒之間”,誰更痛苦?也許這已不是一個單純的文學命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