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樂水，仁者樂山”，于是中國古典詩詞中水的形象無處不在：“一夕小敷山下夢，水如環(huán)佩月如襟”（杜牧《沈下賢》），“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白居易《暮江吟》），“三山半落青山外，一水中分白鷺洲”（李白《登金陵鳳凰臺》），“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州”（溫庭筠《夢江南》），“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韋莊《菩薩蠻》），“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馮延已《謁金門》），“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李煜《浪淘沙》）……春水、秋水；江水、河水；曲似柔腸的水、一瀉千里的水；泠泠作響的水、脈脈無聲的水以及寄托于水的情、意、理……水意象五彩繽紛、形態(tài)萬千，儼然一個頗為壯觀的部落。

水難以跨越，水是阻隔

古代的交通最不發(fā)達(dá)，所以水最早出現(xiàn)的意義是表示阻隔，這就有了中國古典詩詞中最美的畫面：清澈靈動的水、弄蒿蕩舟的少年、采蘭擷芷的窈窕淑女，再加上滿眼的搖曳的纖纖蘆葦、潔白的霜……映成了三千年文明古國最優(yōu)美的詩行！這就是那位古老的不知名的詩人發(fā)出的深沉的慨嘆，他的慨嘆穿越時空，感動著無數(shù)后人：“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詩經(jīng)·秦風(fēng)·蒹葭》）所謂伊人，到底是誰呢？有人說是所訪之友，有人說是所求之賢，可能眾說不一。但在現(xiàn)代人的想象中，是意中人最為合適吧。深秋的早晨，蘆葦蒼青茂盛，白露凝結(jié)為霜，詩人去水邊尋找意中人。他沿著曲折的水岸去尋找，道路艱難遙遠(yuǎn)；他沿著直流的水道去尋找，那美麗的女子卻好像被水包圍著，可望而不可及。蒹葭白露的蒼茫意境、一水相隔的痛苦無望，令千百年后的讀者仍為之惆悵不已。

說起被水阻隔，說起這人世間的不自由，我們首先想起的是牛郎織女為天河所隔。漢末《古詩十九首》中就有歌詠牛郎織女為天河阻隔的詩篇：“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jī)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fù)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贝嗽姀呐越嵌热胧?，描寫織女的機(jī)織生活，寫她因相思而無心織布，淚零如雨。最令人感嘆的是：詩中不寫河漢寬闊無邊，而是強調(diào)它“清且淺”，二人相距并不遙遠(yuǎn)，卻只能隔著盈盈的水光含情相視。這才是讓人心摧骨毀的傷痛、地老天荒的遺憾。

水意象的阻隔意義在后代詩歌中反復(fù)出現(xiàn)：“送君此去令人愁，風(fēng)帆茫茫隔河洲”（李白《同王昌齡送族弟襄歸桂陽》），“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柳永《雨霖鈴》），茫茫煙波，隔斷望眼，隔斷離情，卻讓離情更加深沉。宋代詞人晏殊“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蝶戀花》也是對這種阻隔的感嘆。直到當(dāng)代，“在水一方”的海島上，詩人余光中仍在感嘆：“而現(xiàn)在，鄉(xiāng)愁是一彎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鄉(xiāng)愁》）

水是悠長的，水是相思

水的難以逾越，阻隔了人與人之間的交往，給有情人帶來痛苦，詩人在表達(dá)阻隔義的時候，大多數(shù)抒發(fā)的是相思之苦。于是以水寄相思成為自然，而水性的溫柔與悠長也恰似愛情的纏綿與天長地久，成語中就有“柔情似水”的比喻?！对娊?jīng)》的開篇“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是從歌頌水邊的愛情開始的。“肥水東流無盡期，當(dāng)初不合種相思”（姜夔《鷓鴣天》），水無盡期，正是相思之無盡期。最典型的當(dāng)數(shù)宋人李之儀的《卜算子》：“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fù)相思意?！币粚τ星槿吮唤韪簦止诧嬕唤?，為不幸之幸。兩地情思，一水相牽，寄情江水，此恨無期，江水于他們既是痛苦的根源，又是精神的慰藉，以滔滔江流寫萬古情思，將愛情寫得纏綿悱惻。

更甚者思念之心化作了流水，流到自己向往的地方：“欲知別后思今夕，漢水東流是寸心”（錢起《秋夜送趙列歸襄陽》），“白云西上催歸念，潁水東流是別心”（劉長卿《潁川留別司倉李萬》），這里的江水已簡直成為詩人情感的化身了。再看白居易的《長相思》：“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明月人倚樓?！比娨跃坝髑?，前三句寫丈夫的行程，后三句則寫少婦的心隨著流水而追逝丈夫的行蹤飄然遠(yuǎn)去。

當(dāng)然，水的悠長也并不僅僅用來抒寫戀情，古人喜歡臨水送別，滔滔江流也恰似離情。典型代表當(dāng)屬人們熟悉的李白《送孟浩然之廣陵》：“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孤帆遠(yuǎn)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痹娭袥]有直抒對友人依依不舍的眷念，而是通過孤帆消失、江水悠悠和久立江邊若有所失的詩人形象，表達(dá)送別友人的深情摯意。友人所乘之舟已從視線中消失，眼前的長江卻流向天際，那正是孤帆遠(yuǎn)去的方向，茫茫江水，不正像詩人牽連不斷的離別之情嗎？李白離開家鄉(xiāng)親人、扁舟出峽時，曾寫了一首《渡荊門送別》：“渡遠(yuǎn)荊門外，來從楚國游。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月下飛天鏡，云生結(jié)海樓。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荊門山是古代楚蜀的交界處，隨著平原的出現(xiàn)，蜀中諸山至此不復(fù)再見，所以詩中說\"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痹姼杳枥L了舟行長江的奇情異景，表達(dá)遠(yuǎn)離故土的思鄉(xiāng)之情。當(dāng)時李白年僅26歲，年少氣盛，豪氣干云，自覺前途萬里，可以如大鵬展翅，正如江水奔騰、一瀉千里。所以前三聯(lián)寫得并不十分傷感。但畢竟是故鄉(xiāng)的山水養(yǎng)育了他，初次離別，怎能不無限留戀？最后一聯(lián)詩人卻不說自己留戀故鄉(xiāng)，而說故鄉(xiāng)水戀戀不舍，萬里相送。以水之戀來寫自己之戀，別出心裁，深為后來人喜歡。另外，“去年下?lián)P州，相送黃鶴樓。眼看帆去遠(yuǎn)，心逐江水流”（李白《江夏行》），“酒杯深淺去年同。試澆橋下水，今夕到湘中?！保惻c義《臨江仙》），是水意象抒寫離情更為直接的表現(xiàn)。

水連綿不絕，水是愁情

詩人尤其喜歡以流水比喻愁情，水的連綿不斷，恰如愁情揮之不去。歐陽修把迢迢春水意象用于表現(xiàn)送別主題的《踏莎行》：“候館梅殘，溪橋柳細(xì)。草熏風(fēng)暖搖征轡。離愁漸遠(yuǎn)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欄倚。平蕪近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彼嗽谂L(fēng)中搖著馬鞭遠(yuǎn)行，越行越遠(yuǎn)，樓上的女子心中的離愁越積越深，如絲如縷，恰如迢迢春水，讀來讓人肝腸寸斷。這方面的名句名篇多不勝數(shù)：“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保▌⒂礤a《竹枝詞》）“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李煜《虞美人》）“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保ɡ畎住缎葜x朓樓餞別校書叔云》）水流無限，比喻愁之長；一江春水，比喻愁之深；抽刀斷水的奇妙比喻，更寫出詩人的悲愁似水難以斬斷。同是以水比喻愁情，三位詩人從不同角度著眼，恰當(dāng)?shù)卦诔钋榕c水的相似特征之間建立聯(lián)想，他們的詩作同樣成為描寫愁情的千古佳句?！拔┯虚L江水，無語東流”（柳永《八聲甘洲》）“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秦觀《江城子》）“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保ɡ钋逭铡兑患裘贰罚?/p>

水一去不返，水是時光流逝

“百川東到海，何時復(fù)西歸？”（《樂府詩集·相和歌辭》）流水綿綿東流，一去不復(fù)返，令人想起時光的流逝?？鬃泳驼驹谒呍唬骸笆耪呷缢狗?，不舍晝夜”。將流逝的時間比喻成東去的流水， 引人萌發(fā)生命無常、今昔興衰的感嗟?！熬灰婞S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保ɡ畎住秾⑦M(jìn)酒》）既寫出黃河奔騰萬里、直瀉東海的氣勢，又以河水一去不返喻人生易逝。“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辛棄疾《菩薩蠻》）都以東流水不能阻擋的事實來比喻世事甚至歷史的潮流不可阻擋。“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東流人不知”（杜牧的《汴河阻凍》），人生就像冰底下的水，日夜不息的向東流，而人往往忽略這一點，詩人見流水而憂思年華易逝?！俺礀|流水，暮看日西墜”（清代錢泳的《明日歌》）勸告人們莫讓今天像流水一樣白白過去。由此可見，在傳統(tǒng)中、國人心目中，水永遠(yuǎn)是一種流動的時間情結(jié)。

在這些詩詞中，包含了作者或曠達(dá)、或哀傷、或豪邁、或瀟灑的情感，但都同樣是水漉漉濕淋淋的。在這里，“水”好像是個亦正亦邪的角色，它千古長流，綿延不絕，象征著恒定不變，見證了歷史古往今來，見證了古今人類相通的情感；但它又川流不息，伴隨著時間一去不返。在它身上，凝結(jié)了永恒與短暫，亙古與瞬息。但有一點誰都不能否認(rèn)，那就是流水只是流水，在它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所有情感以及以此為緣的所有的或美麗或傷感的故事都只是我們?nèi)说难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