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閱高考作文，最痛苦的莫過于考生高談闊論，好像個個都成了哲學家或思想家。是“哲學家”的，常常請出西方的柏拉圖或是中國的老莊，討論一些深奧的哲學問題；是“思想家”的，西方的黑格爾與中國的孔孟“每文必到”，他們的至理名言，要么是作為觀點加以引用，要么是作為警句拿來裝飾門面。如果你問：既然是“家”，該有屬于個人的觀點吧？對不起，鸚鵡學舌是可以的，個人的觀點是沒有的。讀這樣一些空洞無物、千篇一律的文章，我真懷疑：中學語文教育是不是在批量生產(chǎn)“家”？那些年輕的學子們，是不是都成了高智商低情商的人？

我們常說，任何文章都應當是一種生命的體驗，都應當是一種人生經(jīng)驗的表達。因為體驗生命，文章才有靈魂；只有經(jīng)驗人生，思想才有根基。但現(xiàn)實的高考作文呢？我們的主考官，每年出題都要考生談感悟，好像這些考生涉世很深，都是飽學之士。我們的高中語文老師，為了能夠讓學生“感悟”出一點名堂，給他們準備了“三件寶”。一是作文材料：家事、國事、外國事；古人、今人、外國人，樣樣俱全。二是名言警句，經(jīng)史子集被搜羅殆盡。三是作文模式：什么三段式、反彈琵琶式、非驢非馬式等等，應有盡有。我們的考生只須依老師的錦囊妙計，在考場上裝模作樣地感悟一番，基本分數(shù)是跑不掉的。有的老師宣稱：外省某校考生經(jīng)他如此授計之后，升學率陡增了30%。此事真假與否，毋須辨明，只是我由此“感悟”出考生高談闊論的原因所在。這里，先容我聲明一句：我無意怪罪高中語文老師，出于應試的壓力，也為稻糧謀，他們不這樣做行嗎？我也無意怪罪主考官，講堂上的先生，總須正襟危坐，考考道學，不然臉面何在？其實，讓學生談“感悟”也沒錯。只是我們得先弄明白：感悟感悟，有感才有悟。沒有感性經(jīng)歷和體驗，哪來感性認識？哪來理性領悟？靠拼積木的手法把人與事湊到一塊，靠做泥人的模式表達感悟。這樣的文章，不高談闊論才怪呢！

因此，我真誠地希望我們的主考官，用出題這根指揮棒，把高考作文的風氣“扭”一扭（有人說高考不是“指揮棒”，這是睜眼說瞎話；有的出題者最不愿聽到批評的聲音，其實批評就是關心，就是愛護）。近幾年來，我最欣賞的是上海的作文題，前年的“變”、去年的“忙”、今年的“我想握住你的手”（據(jù)說，此作文題一公開，一夜響遍申城），三個題目個個都充滿生活氣息，只有橫空出世的大都市才有如此扣緊時代脈搏的膽識，只有在人文底蘊深厚的海派文化的孕育之下，才有如此充滿感性的文章出現(xiàn)。這里我尤其要強調(diào)高考作文題的感性問題。我們的民族本來就是以感性見長的民族，中華文化并不如同西方文化那樣有著思辨的傳統(tǒng)。依循我們的民族性和文化特點去思考，出高考作文題目也應當走感性而不是理性的路子。

我也真誠地希望高中語文老師，在訓練作文時，轉變一下觀念和方法。我所說的“觀念”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評價作文的標準應當改一改，對那些下筆就縱論古今而空洞無物的文章，對那些把名言警句排成方陣推出而不知所云的文章，放在中下等的位置上，不要見到這樣的文章就拍案叫好，就當作范文推薦。二是在改變作文評價標準的同時，多倡導作文的人文性。它的工具性當然也不能忽視，但不能視為“第一”乃至“唯一”?，F(xiàn)在的問題就是作文的工具性太強、功利性太強，古人說“情動于中而形于文”，現(xiàn)在是文無性靈，因“分”而成。我所說的方法也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在過程上多下功夫。所謂“過程”，指的是一篇文章的思維展示過程、情感表達過程。人的精神活動固然復雜，但是每一種精神活動都不是一個“點”，而是一條“線”；都不是靜止的，而是變動不居的。每一種精神活動都有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過程存在。省略了這種“過程”，人的精神活動就顯得很蒼白。因此，寫議論文，重在訓練觀點的論證過程，重在對事物層層剖析以證明觀點；寫記敘文，重在訓練情感的抒發(fā)過程，重在寓情于事的敘述之中，寓情于景的描寫之中。作文的“規(guī)矩”是要講的，但不能把它模式化，須知“梓人能與人以規(guī)矩，不能使人巧”。寫得“巧”的文章，一定是“有法”而又“無法”的文章。二是在“質感”上多下功夫。所謂“質感”，就是內(nèi)容具體豐富，語言樸實無華。這樣的文章，拿在手上沉甸甸，擲在地上作金石聲。清代袁枚說，“只可字立紙上，不可字臥在紙上。人活則立，人死則臥，用筆亦然”。他的意思是，一篇文章從內(nèi)容到形式，都應當有“生命力”?！吧Α睆哪睦飦?？從“質感”中來。因此，應當告訴我們的學生如何去寫具體的事、論具體的理，如何把眼中所見、耳中所聞、心中所想通過自己習慣的語言表達出來。

我更真誠地希望我們的高中生，寫文章不要空發(fā)議論，要有真情實感。何謂“真情”？就是某一件事觸動了你，讓你情不自禁，唰唰流下了眼淚。有一篇記敘文題為《那段三思背后的情》，寫的是父親陪考的事。這里不妨把它的主體部分轉述一下：

我想到了考場外的父親，他趕了幾十里山路來送我進考場。我說：“爸爸，家里忙，你回去吧！”父親說：“家里的事都安排好了，你別操心。再說，家里再忙，也沒有你考試重要?！备赣H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錢，問我：“渴不渴？我去給你買瓶水去?！蔽覔u搖頭，轉過臉去，鼻子一陣陣發(fā)酸。快要進考場了，我再次勸父親回去。父親不再做聲，我見他用粗拙的手點燃了一根煙?！拔以谶@里是不是會影響你？”父親吸了一口煙，低聲問我。我沒吱聲，只覺得喉嚨有什么東西堵得慌，好半晌，我才回過氣來。我沒有再說什么，只是默默地望著父親，我相信，他看到了女兒堅定的眼神。“爸爸，我不會讓你失望的，我一定行！”我在心里默默念著......

這樣，經(jīng)過再三思考后，我決定不“趕”父親走了，我知道，他也是再三思考后才決定來陪我考試的……

讀了這段文字，我也鼻子發(fā)酸，多好的父親，多懂事的女兒！文章不是無情物，這位考生為親情所感動，也用“親情”感動了評閱老師。這篇文章經(jīng)過三評，最后得了56分。雖然它的開頭和結尾與主體部分不太協(xié)調(diào)，但是它“有情”，應該得到這么高的分數(shù)。有情，并且寓情于事，通過細節(jié)去表達情，這是這篇文章的高明之處。前面說到“質感”問題，其實，用細節(jié)增強“質感”，這是治理空話連篇的最好辦法。這篇文章最感人的就是父親“要給女兒買水”和“擔心自己陪考會影響女兒考試”兩個細節(jié)。父親對女兒的愛和對女兒的期待，女兒對父親的感激和從父愛中獲得了自信，等等，都可以從細節(jié)中讀出來，并且還可以感受得到。如果我們的考生寫的都是這樣的文章，雖然評閱很累，卻也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

至于“實感”，就是某一件事，哪怕是一件司空見慣的事，引起了你的注意，引發(fā)你去思考，促使你悟出了某種道理。這種道理即使不是大道理而是小道理，但因為是有感而發(fā)，這種小道理同樣也能啟發(fā)人。如下面一篇題為《三步之遙》的散文，原文照錄如下：

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不是用尺量出的實際距離，而是心與心之間的距離。

就算只隔我家三步之遙的對門，至今我仍未抵達過。如果你問我“永遠”有多遠，我會回答就有我和對門那么遠。

于是我開始幻想：一個初夏的晌午，在街心公園，我與同是老翁的老漢相遇，并發(fā)生一次愉快的交談，我會想起我與他曾做過對門，這樣也不枉從前的那一點緣分，如果這世界真有緣分存在，我覺得不是公園的偶遇，而是從前的與對門的偶遇。

不要總是幻想而逃避現(xiàn)實，沒有和對門認識，我是否應該自我檢討一下，或許對門根本不想和我認識，或許他想認識我，而我這種人本來就不指望被別人認識。

一天，同學來我家，聊了一會，他忽然問起我家對門是干什么的，我說：“是開門和關門的?！薄叭缓竽?？”他又問。我說：“然后再開門和再關門?！蓖瑢W茫然地看著我，以為我在說笑。其實我對對門的認識大抵如此。雖然只有三步之遙，在這么近的距離里，居然存在著這樣神秘的人物，不是一件值得注意的事嗎？

一天我站在陽臺上，望著對門的陽臺，心里有一種迫切的期待，期待與對門來一次偶遇。奇跡出現(xiàn)了，那是一位青年小伙，他將褲衩掛上，然后無聲無息地關門，走了。那時我有一種莫名的失望，原來我們可以有很多的幻想，但絕不可以產(chǎn)生很多的希望。天氣是悶熱的，空氣中散播著沉悶，我無力反抗，只能接受。

原來現(xiàn)在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會這樣的淡薄，那是一種無形的距離，那種距離是我無法承受的。

就算只有三步之遙，那又怎樣，那是一種無法丈量的距離，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好遠好遠。

明天我可以買一張機票抵達天涯海角，但明天我卻不一定能抵達對門的客廳?！坝肋h”有多遠？就有我和對門那么遠。

阿姆斯特朗已從月球上回來了好多年，他說他代表人類邁出了一大步，但我們至今卻無法抵達對門，其實只有三步之遙，只要一小步。

這篇文章，才800字，寫得雋永，有看頭。它的題材不大，就是樓房住戶門對門但互不相識，城里人習以為常，社會學者稱之為“高樓病”。它要說明的道理也不大：人與人之間不能沒有交往。不過這個小道理中也蘊含著大道理：咫尺天涯的心理距離，是人們不愿交往、懶于交往直接造成的。人類文明是靠精神交往推進的，這種精神交往活動一旦停止，人類文明的前進腳步也就停止了?？梢?，現(xiàn)代化給人類帶來的并非都是福音。

這篇文章同上面轉述的文章一樣，都是寫自己身邊的事，寫自己親身經(jīng)歷和感受過的事。只有寫這樣的事，才會有“過程”的展示，才會寫得具體而實在。當然，我也不是完全反對考生“視通萬里”，“筆攬古今”。我只是認為，作為高中生，而且是在應試教育氛圍中成長起來的高中生，靠“宏觀敘事”很難寫出好文章，因為“三點一線”構成了他們生活的主體，從學校獲得的知識經(jīng)驗，只能滿足“微觀敘事”的寫作要求。因此，我再次強調(diào)：寫身邊事，論平常理，抒心中情，是提高寫作水平的有效方法；讓理性回歸感性，應當成為現(xiàn)階段中學作文教學的基本理念。

*作者系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多次負責湖北省高考語文評卷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