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不以曲折的情節(jié)取勝,而是看重作品的寫意性與抒情性,獨創(chuàng)出一種詩化的境地。魯迅先生的代表作《阿Q正傳》,是一篇解讀不盡的佳作,其中重要一點便是遵循了寫意這一我國傳統(tǒng)藝術的重要表現(xiàn)法則,從語言學的角度來講,模糊語言的恰當運用起著相當?shù)淖饔谩?/p>
一
寫意要求文藝家抓住并突出客體與主體相契合的某些特征,以表現(xiàn)文藝家對現(xiàn)實生活的審美評價及審美理想,抒寫文藝家的主觀情感、意興,而不是寫實地再現(xiàn)客觀對象。寫意性自然是文學藝術作品的一個重要的美學特征。正因為如此,《阿Q正傳》也遵循這一法則,具備這一特征。
模糊語言是現(xiàn)代語言的一個分支。所謂模糊語言,主要是指由模糊詞或模糊詞組所引起的,表示內涵、外延難以明確確定或精確確定的語言。形容詞、概數(shù)詞、程度副詞和一部分時間名詞、時間副詞屬于模糊詞。受形容詞、程度副詞修飾或限制而組成的詞組,就是模糊詞組。此外,有些修辭格,像比喻、夸張、借代、比擬、雙關、反語、象征、虛化等,之所以能適應特定的情境,增強語言的表達效果,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它們都具有模糊色彩。就拿比喻來說,最貼切的喻體,也不能完全代替人們對本體的認識。盡管人們可以借助喻體把握本體事物,但這種把握都帶有相當?shù)哪:?。因為喻體與本體畢竟不是同一事物,彼此有著質的差異。
顯而易見,模糊語言是相對精確語言而說的,它的主要特點就是模糊不清,即具有不確定性、不精確性。因之,一方面,借重它,可以不對所表現(xiàn)的客體進行描繪,從而騰出精力“抒我胸中逸氣”,主要表現(xiàn)自己的意興和情感,以意率境,達到寫意之目的;另一方面,不確定性,不精確性,帶來了無限性、靈活性和多樣性,從而給讀者提供了聯(lián)想和想象的充分條件,提供了審美再創(chuàng)造的廣闊空間。這,正是寫意性的主要功能。
《阿Q正傳》是怎樣借重模糊語言來形成自己寫意性的呢?
二
寫意性要求人物刻畫傳神。
晉代顧愷之提出“以形寫神”,認為“四體妍蚩本無關乎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唐朝司空圖更進一步指出:“離形得似,庶幾斯人?!保ò矗骸八啤奔瓷窈?、神似)他們都要求抓住客體具有審美價值的個性特征,給以概括、提煉,描繪出客體生動而鮮明的神態(tài)情狀,傳達出對象內在的精神氣質。
模糊語言恰恰能做到這一點。請看《阿Q正傳》對阿Q形象的描寫:
阿Q的身世是曖昧的,他無姓無名也無確定的籍貫。阿Q“似乎是姓趙”,但在受了趙太爺?shù)囊粋€嘴巴和“你怎么會姓趙——你那里配姓趙”的一頓訓斥后,就被剝奪了姓趙的權利,未莊人也以為阿Q“大約未必姓趙”,因此人們終于無從知道阿Q究竟姓什么。至于阿Q的名和籍貫也“有些決不定”。而且,阿Q除了姓名和籍貫的“渺?!敝?,他先前的“行狀”(經(jīng)歷),也是“渺?!钡?,沒有人知道阿Q從哪里來,曾經(jīng)做過什么,阿Q自己也從不提起。人們也只有在忙碌的時候才會記起阿Q,其實記起的也并不是阿Q這個人,則是他的做工,而一有空閑,人們就把他忘卻了。沒有確定的姓名籍貫,沒有固定職業(yè)的阿Q就這樣住在土谷祠里,過著上無片瓦、下無寸土的赤貧生活。可見,阿Q完全是無緣無故地被拋到了這個人世間,他面對著一個陌生、荒涼而又冷酷的世界,缺乏生存所必需的物質資料和存在標識,割裂了來到未莊之前的所有歷史,處于沒有人生經(jīng)歷的無根狀態(tài)里。這些模糊語言所表現(xiàn)出的不確定性,也正體現(xiàn)了阿Q作為生命個體的存在的不確定性,透示出存在的荒誕性。
這本已十分可悲,但是尤其令人痛心的是,阿Q對來自統(tǒng)治階級的殘酷迫害竟然麻木健忘,自輕自賤,自欺自慰,甚至用欺侮弱者來發(fā)泄自己被別人欺壓的不平之氣。作者展開對阿Q的主要性格特征“精神勝利法”的刻畫,如對頭上的癩瘡疤,“這雖然也在他身上,而看阿Q的意思,倒也似乎以為不足貴的”,寫他被欺辱時由打人到怒目而視到自輕自賤。阿Q被趙太爺打了之后,反而因此“得意了許多年”,原因就在于中國人從來如此,他們景仰強暴,視人壓迫人為當然。作者在這里入木三分地表現(xiàn)這種十分可悲的變態(tài)奴性:阿Q竟然敗在王胡手下,挨打的感覺,也是“身上有幾處很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了幾拳幾腳似的”;挨了假洋鬼子的“哭喪棒”,“似乎確鑿打在自己頭上”了;調戲小尼姑,“他這一戰(zhàn),早忘卻了王胡,也忘記了假洋鬼子,似乎對于今天的一切‘晦氣’都報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響了之后更輕松,飄飄然的似乎要飛去了”。這些片段,刻畫了阿Q的畏強凌弱的性格。
又如,阿Q向吳媽求愛,被趙秀才用大竹杠教訓了一頓,過了一會,他聽見外面有聲音,一看是吳媽在那里哭鬧?!八氪蚵?,走近趙司晨的身邊。這時他猛然間看見趙太爺向他奔來,而且手里捏著一支大竹杠,便猛然間悟到自己曾經(jīng)被打,和這一場熱鬧似乎有點相關?!泵胺噶藚菋屩螅彩恰胺路鸨成嫌种艘幌隆壁w秀才的大竹杠;而阿Q參加革命的原因則是“近來用度窘,大約略略有些不平”,但是“忽而似乎有了主意”,去革了靜修庵的一回命,并且學著盤起了發(fā)辮之后,卻突然感到“似乎從來沒有經(jīng)驗過這樣的無聊。他對于自己的盤辮子,仿佛也覺得無意味”。阿Q在現(xiàn)實中處處用這種法寶取勝,這種“精神勝利法”如同麻醉劑,麻醉了他的每一根神經(jīng),使他不能認識自己所處的悲苦命運,過著奴隸不如的生活,至死也不覺醒。
上述的這些阿Q形象的刻畫,都是模糊語言,不是模糊詞或者模糊詞組,就是模糊色彩的修辭格。作者沒有用工筆精雕細琢阿Q的五官身材、穿著打扮,而是抓住阿Q心理、氣質等方面的特征,借重模糊語言予以渲染,一方面雖也表現(xiàn)了人物精神世界的麻木,但另一方面從更深層次上暴露了國民的精神痼疾。同時,也抒發(fā)了作者對阿Q“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獨特感受。寫阿Q著眼于啟蒙,寫出中國人的人生,主要是廣大受剝削壓迫的勞動人民苦難、悲慘而又愚昧的、落后的人生,希望改變這悲慘的人生,喚醒沉睡的民眾。魯迅塑造阿Q,是為了療救這樣病態(tài)的社會、病態(tài)的國民而發(fā)出痛苦的吶喊。而讀者讀了這篇小說后,接受了阿Q這個有鮮明個性而又包含深廣的社會和歷史內容的不朽的藝術形象,受到了作者獨特感受的影響。正由于這個形象、這種感受是用模糊語言所塑造、所表達,朦朧虛幻,不即不離,令人捉摸不得,所以給讀者的創(chuàng)造想象以極大的誘發(fā)力,人們盡可以根據(jù)對象的基本特征,根據(jù)自己的生活體驗,創(chuàng)造出自己心中的阿Q來。
三
寫意要求描寫委婉含蓄。
劉勰在《文心雕龍·隱秀篇》稱含蓄為“隱”,說:“隱也者,文外之重旨也”,“隱之為體,義生文外,秘響旁通,優(yōu)采潛發(fā)”,“深文隱郁,余味曲包”。司空圖《二十四詩品》論含蓄說:“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他們都要求不直接表現(xiàn)立意,而希望運用委婉的手法,簡練的語言,生動的畫面,讓讀者通過想象和聯(lián)想,體察作品深隱的寓意,具有余味無盡的藝術效果。
《阿Q正傳》處處使用幽默、詼諧的語言,進行諷刺、挖苦、調侃?;蚍凑Z,或夸張;或大詞小用,或莊詞諧用。如阿Q被趙太爺打了嘴巴之后,“知道的人都說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大約未必姓趙,有趙太爺在這里,也不該如此胡說的”。下面幾段都是采用這種手法。連姓、名、籍貫都渺茫的人,可見其地位之低微,其處境之悲慘,自不待言。最可惡而可笑的是,趙太爺蠻不講理,他的所作所為,活脫脫地表現(xiàn)了一個光天化日之下行兇打人、蠻橫霸道的土霸王形象。作者運用這些模糊語言對不同對象進行諷刺,諷刺態(tài)度是不相同的。對于阿Q這樣的被壓迫者,他的態(tài)度是善意的,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諷刺;而對統(tǒng)治階級的諷刺卻是無情的,是匕首,是投槍,他要把這些丑惡的靈魂掛在十字街頭梟首示眾。其最終的目的就是撕下面具,揭露真相。
又如:“這剎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風似的在腦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腳下遇見一只餓狼,永是不近不遠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時嚇得幾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這壯了膽,支持到未莊;可是永遠記得那狼眼睛,又兇又怯,閃閃的像兩顆鬼火,似乎遠遠的來穿透了他的皮肉。而這回他又看見從來沒有見過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鈍又鋒利,不但已經(jīng)咀嚼了他的話,并且還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東西,永是不遠不近的跟他走。這些眼睛們似乎連成一氣,已經(jīng)在那里咬他的靈魂?!弊x后,經(jīng)過咀嚼,一般人都會想到這是一段描寫“看客如云”的場面。然而,寫“看客”卻通段無“看客”字樣。這里采用了具有模糊色彩的象征手法,“狼”象征那些麻木的看客,不僅充當看客,也充當統(tǒng)治者劊子手的幫兇,一起來吃阿Q。這算得上“神余言外……終不許一語道破”了吧?算得上“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了吧?
造成這種委婉含蓄效果的原因很多,模糊語言的運用就是其中的一個?!斑@些眼睛們似乎連成一片,已經(jīng)在那里咬他的靈魂。”寫“看客”用一個象征,一個“似乎”,誘發(fā)了讀者的想象力。人們在朦朧虛幻中,不但可以充分領略阿Q被殺的悲慘場面,更重要的,還可以領會魯迅先生言在此而意在彼的“重旨”意圖:揭露“國民劣根性”。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阿Q正傳》中對于模糊語言的成功運用,不僅增強了這篇小說的寫意性,而且也使魯迅思想的深刻性得到了一種恰當?shù)某尸F(xiàn)方式。
參考文獻:
1、賈立春《說唱藝術的寫意性》(《藝術研究》1989年)
2、薛金星《中學教材全解(高三語文)》
3、申雅輝《略論模糊語言語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