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在長江之濱一塊突兀的巨石上，是一個十分憂傷的姿態(tài)。煙雨?濛濛，我無法看清你的面目。祠堂倒塌了，裊裊香火也不知飄向何方。不過沒有關系，我知道這對你一點兒都不重要，有沒有這些身外之物，你都會在隱隱約約的云里霧里挺立著。上千年的歲月無聲地從你身邊流過，你在期待著什么?

我曾經十分驚異。你怎么會挑了這樣一個地方安置自己的靈魂?東不見父母之冢，西不見夫婿之靈，一邊是大浪滔天，一邊是巨石高聳，沒有一絲兒女柔情，沒有一點可依可憑，就連它的名字也那么兇險——蟲梟磯，赤裸裸露出一副張牙舞爪、連撕帶啃的饕餮的嘴臉。

可你，終于把自己安放在這里，孤零零度過千年歲月。

我真的想讀懂你，孫家女兒。

請原諒我的無禮。我實在不知道該叫你什么。按說在中國女性當中，以傳統(tǒng)觀念看，你是最尊貴的一個。父親是帝王，兄長是帝王，嫁個丈夫還是帝王，誰能比得上你?可你連真實的名字都沒能留下來，更別說多少事跡的記載。你為你的父母之邦做了那么多，甚至付出了你的青春、你的愛情、你的名譽、你一生的幸福，可他們還是無情地將你撇在一邊，《三國志·吳書》找不到你的身影。更別說在你丈夫的國度?！妒駮烦姓J了先于你的甘夫人的皇后地位，也承認了后于你的穆皇后的存在，盡管你的出身比她們任何一個都高貴，但你只能在敘述她們的字縫里存身?！抖麇觽鳌贰跋戎骷榷ㄒ嬷荻鴮O夫人還吳”一句，就輕輕巧巧地將你撥出局外。確實，你能算什么?你又該算什么?從你進入這個國家的第一分鐘，你就不過是一個未遂的政治陰謀的道具，一個時時需要提防、時時需要戒備的外人。蜀國大帳中，公開說到你，他們一臉的不屑；私下里，劉備卻會和他的心腹幕僚捂著嘴壞笑，——如果不是為了證明他們的手段，他們又何屑于記載你的任何事跡!

我想你心中一定塞滿了說不出的屈辱，但我不知道孫劉聯(lián)姻的那一刻，你是否意識到了這天大的屈辱的存在。你太年青、太幼稚。結婚的那年，你的兄長孫權年方二十九，劉備年近半百，推算起來，你最多不過二十歲。二十歲的年紀是容易沖動的，不知道孫權如何勸說你應下這門明擺著不可能幸福的婚事。根據《三國志·蜀書》記載，你在劉備身邊“才捷剛猛，有諸兄之風，侍婢百余人，皆親執(zhí)刀侍立，先主每人，衷心常凜凜”，看來不是一個容易被勉強的女子，了解你的人最可能選擇的辦法是曉以“大義”。這肯定是個好辦法。在你之前，西施不是犧牲了自己的身體，為國家立下汗馬功勞?王昭君不是大義凜然去了匈奴?貂蟬也義無反顧地勾引了呂布。你的哥哥肯定會用她們的事跡教育你、啟發(fā)你，至于你今后的生活?對不起，不在他的考慮范圍之內。不要怪他，人這種高級智能動物十分奇怪，一旦被權力所吸引，就變得不可理喻，說不清是聰明了還是愚蠢了，反正所有的親情、所有的義氣、所有的道德規(guī)范都會拋到九霄云外，更何況他還為自己找到一個“為了國家”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至于你的熱血沸騰，大概就像千余年后在同一片土地上出現(xiàn)的女紅衛(wèi)兵?滿腦門子的慷慨激昂，哪里想過一個女人今后的人生?哪里懂得作為一個人，我們都應當擁有自己的幸福?我也是在走過那一段人生歷程之后才懂得，所有政治集團想要老百姓順順當當為他們服務，上上策就是通過大規(guī)模的思想教育，讓他們淡忘自我的存在。而當一個人被鼓動得失去自我的時候，是需要有人潑冷水的，這個人才具有最大的愛心，最多的責任感。她不怕承擔許許多多罪名，不在乎可能成為“千古罪人”。遺憾的是你身邊沒有這樣一個人。《三國演義》里有你的母親為你主持婚事，事實上完全不可能，吳國太早在赤壁之戰(zhàn)的前五年就去世了。否則，骨肉親情，再加上過來人的經驗，母親該不會拿女兒的前途做這么大的犧牲?

仔細想想，也不一定。倘若母親的情思也為權力所困?

我久久地琢磨著《三國志·蜀書》的一句話，也是關于你的婚姻的最關鍵的一句：“琦病死，群下推先主為荊州牧，治公安。權稍畏之，進妹固好”。你不覺得這里的“妹”，完全可以換任何一個其它名詞，比如“城”啦，“玉”啦什么的，一樣都是禮物。只要能夠起到“固好”的作用。沒有憐惜，沒有猶豫，就這么定了，好像要送出去的不是一個正當青春年華的少女，一個本應擁有無數(shù)幸福憧憬與美好未來的姑娘，一個上帝安排她為這個世界留下可愛的兒女，留下濃濃親情和盈盈愛意的女人。然而，當所有的人都成為政治的附屬之物的時候，女人就不再是純粹意義上的女人。我記得武俠小說里，各路英雄們常常脫口而出的一句“豪言”：——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手足不可不惜，而衣服，需要的時候穿上，不需要，脫了就是。同樣的思想律令，適宜于所有的女人，即便是你，尊貴的帝王的女兒。

其實你比一般女人更慘，因為你甚至算不上一件曾被丈夫喜愛的衣服，也沒有找到你愿意為之服務的軀體。從你來到劉備身邊，你就只是一個象征。我完全可以懷疑你們根本沒有魚水之歡。以你的經歷、你的性情，你怎么能夠接納一個年齡差不多可以當你的父親，而且又時時刻刻提防著你、也被你提防的男人?至于劉備，除非他不想要自己的小命。也正因為如此，你才會在公安城西“別筑此城居之”。身處異國它鄉(xiāng)的寂寞時日，你是怎樣度過的?也許一個個月明星稀的夜晚，伴著一聲聲凄涼的更鼓，眺望遙遙千里外的東方故國，你曾經在女兒心靈深處涌起過柔柔愛意，曾經試圖走出被刀槍與長矛、被陰謀與機心包裹的世界，尋找原本屬于女人的瑰麗的人生?如果真是那樣，刻骨的疼痛會揉碎你的心。當然，也許你依然讓層層甲胄包裹著自己的肉體和靈魂，只是我多慮了?？晌艺娴那樵改阌羞^刺心的痛苦，也不忍看你一直在蒙昧中犧牲!但是直覺，還有我眼前這為數(shù)不多的史料，似乎都在努力證明著，至少在離開蜀國的那一刻，你沒有改變你自己。劉備人益州，吳國的舟船接你回程，你居然帶著阿斗登船。這可是后世所說的“司馬昭之心”了。我能想像出，當趙云從你手里奪過他的小主人的時候，你惱怒得臉都變形了，——丑陋其實常常并不在于長相，更在于心數(shù)。

這就是《三國志》所描寫的你，十分不招人喜歡的你，哪怕你原本是個漂亮姑娘?！度龂尽菚ゅ鷭鍌鳌诽岬侥愕哪赣H吳太夫人。當年你父親孫堅“聞其才貌欲娶之”，可見是個遠近聞名的大美人兒，聽說你哥哥孫權長得也算儀表堂堂，你怎么會不動人呢?可是，當你以一個政治陰謀的實行者的面目出現(xiàn)的時候，美，自然消失。

比如，在《三國志·蜀書》里，關于你的記載，除了前面我們提到的一段之外，還有《趙云別傳》里的幾句：“孫夫人以權妹驕豪，多將吳吏兵縱橫不法……”哪里還有一絲絲美的遺留?不過平心而論，我們還真得感謝(蜀書)中這幾段文字，雖然有點兒編派你，有點兒幸災樂禍的味道，但它還是把你保留在史冊中了，不然的話，我到哪兒去找你?讓我憤憤不平的是你的故國，他們把你接回去了，同時也就把你扔到自己的歷史之外。

你究竟是怎樣告別這個世界的?你曾經擁滿懷抱的恨，最終是化做朵朵白云飄然而去，還是始終哽噎在喉?那原本萌芽于女兒心泉里的愛，后來有沒有機會發(fā)芽生長，終成郁郁蔥蔥的一片青翠?

一切都未可知。

若干年后，你的故事開始流傳。如果說在《三國演義》里，“孫夫人”的樣子多少還和你相像，多少還有些霸氣，有些政治動物的色彩，那么到了(龍風呈樣)問世，那個英姿颯爽名叫孫尚香的姑娘，可就比歷史記載中的你，增添了好多活潑開朗，也增添了好多令人心動的似水柔情。不錯，中國歷史上，真正的人性總是悄悄保留在民間，就是原本不屬于人類的白蛇，民眾也賦予它美麗善良的靈魂。而忠心耿耿維護禮教、無視人情人性存在的法海，或許能在天庭領到獎狀?在中國最底層的老百姓心里，他只能躲進螃蟹殼。歷經人世滄桑而又聰慧絕倫的華夏民眾，怎忍心讓你這個受害者灰頭土臉地埋在權力爭奪的深淵里?他們把最多的同情賦予你，把美好與自然賦予你，希望你于威風凜凜的外表下，還藏著濃濃郁郁的女兒情，希望你擁有哪怕并不長久的甜蜜的愛。盡管他們不分青紅皂白塞給你“孫尚香”這個名字，顯出點兒莽撞，透出點兒俗氣，可做一個能夠享受人生幸福的小家碧玉，實在比當一名政治旋渦里的大家閨秀好得多。

傳說聽到劉備去世的消息，你痛不欲生，懷揣極度的悲傷，登上家鄉(xiāng)北固山，灑淚遙祭而后投入波濤滾滾的大江。一縷香魂西去尋夫，你的尸身也隨著魂魄飄飄蕩蕩來到蕪湖蟲梟磯。

然而，事情要真是這樣，蕪湖就不合適了。也許白帝城更應當是孫尚香魂魄的歸依?

其實你根本不可能為劉備傷心，你只能孤零零度過殘生。金戈鐵馬漸漸離你遠去，花容月貌一天天殘敗凋零，曾經擁有的豪情壯志終于一點點耗盡。沒有人再想起你，你已經失去了作為政治工具的價值。劉備死去二十九年后，當年把你拱手相送的兄長孫權也去世了。蕭瑟秋風里，吳宮深處漸漸顯出一個地地道道的老太婆的身影，那就是你。

你瘦弱得像秋風里的一株枯草，然而，生命的最后的陽光卻使你干枯的身軀散發(fā)出一種奇異的金色。三十年的面壁，三十年的孤獨，三十年寂寞中的深思，你成熟了，雖然這成熟到來得太晚太晚。沒有辦法，人生往往如此，當你擁有時，你不清醒，等你清醒了，你所擁有的即將逝去。你頭也不回地離開吳都，堅定地、執(zhí)著地一步步西行。人們以為你會一直走到荊州、走到白帝城?？赡銢]有。在蟲梟磯，你停下來了，身后是一群群、一片片貌不驚人的鳥兒鳩茲。它們歡快地叫著，忙碌地捕食、交配、生育，沒有沖天一飛，卻有實實在在的生活?？粗粗阄⑽⒁恍?，轉身走進波濤洶涌的長江。

這里遠離吳宮，也遠離荊州和洛陽，遠離一切陰謀與權力。

一排銀白色的巨浪撲向岸邊。巨大的旋渦中，一個枯槁的身影消失了，與此同時，高高的浪尖上，升起一個憂傷而又朦朧的靈魂，那就是你。

責任編輯 陳曉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