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靜靜地落著,落著……
守望一冬的瑞雪,在開春最初的日子里飄然而至。
這是春天寄給黃山的第一張請柬。與之伴隨的,是春雷的第一通迎春鼓樂。
身披銀氅的黃山,靜靜屹立于天地之間,宛如朵朵蓮花,卓然秀出于風(fēng)塵之上。
撲面而來的是人字瀑兩匹巨大的白練,沛然自云中跌落,噴珠濺玉,奪路而去,發(fā)出震耳的轟鳴。
在兩瀑之間的峭壁上,一絲隱隱可見細(xì)如齒痕和虛線的印跡,是古人昔日開鑿的登山之道。而今,結(jié)滿冰雪與苔痕。
而在溪畔、泉邊、草叢、林間,處處已可聞及大地深處初春的吹息。
這吹息,是雪花沾地的聲音,是微風(fēng)拂草的聲音,是泉水滲滴的聲音,是幽篁細(xì)吟的聲音,猶如宿鳥呢喃,靜謐中蘊(yùn)含著春氣拂拂的溫馨。
我喜歡這冰雪覆蓋下的黃山。
我更喜歡黃山冰雪懷抱中的無限生機(jī)。
雪靜靜地落著,落著……
如夢似幻的雪花,一邊飄落,一邊融化。
黃山依然如我記憶中那樣,在銀白泛綠的冷冷色調(diào)中,展現(xiàn)出她那特有的無與倫比的高雅氣質(zhì)。
這是特立獨(dú)行絕俗至極的凄清。
這是超然塵外冷雋至極的嫵媚。
山道兩側(cè),紅亮的楓葉,金黃的銀杏,暗紫的槭樹,深紅的烏桕,那些冬日尚可一見的溫暖底色,如今早已剝落干凈。
留下的,只是一整幅廓然清幽的山水巨幛。
這是誰家的丹青之作呢?是漸江,是梅清,還是石濤,抑或是雪莊呢?無人能告訴我。
其實(shí),我又何須知道呢?
沿途俯拾不盡的詩情畫意,哪一處不是當(dāng)年江南的舊相識啊!
雪靜靜地落著,落著……
順著被白雪濡濕的石級,我漸行漸上漸遠(yuǎn),終于登上一個山口。眼前沒有如我期望的浩浩云海,只有渾然蒼茫幾近凝滯的大片凍云,在天邊發(fā)出沉郁的白光。
那顛連起伏的雪山,在云霧中時隱時現(xiàn),仿佛如須眉皤白的智者,正雙目輕閩,趺坐石上,禪定于深深的玄思妙想之中。
這使我想起自號“梅花古衲”的漸江,想起這位“新安畫派”開山巨擘的詩:“苔衣坐破第幾重,夢中三十六芙蓉?!?/p>
然而,神思與春夢畢竟都是短暫的。
我期盼沉思與夢醒過后的三月陽春。
雪靜靜地落著,落著……
雖然此刻,黃山松翠綠欲滴的針葉,杜鵑樹柔韌紛披的枝條,以及叫不出名字的堅(jiān)守枝頭經(jīng)冬未雕的花朵,仍包裹在透明的冰雪之中,好似玻璃、水晶和珊瑚;
雖然此刻,樹干椏杈,崖壁邊緣,條條冰柱仍如寒光閃閃的利劍,倒懸空中,一派森嚴(yán)氣象;
雖然此刻,天都峰,蓮花峰,仍以其橫空出世、傲視蒼穹的雄姿,襟冰披雪,聳立于亂雪紛飛的空中,緘默不語;
但,畢竟地氣已動,春風(fēng)正輕移裙裾。
我喜歡這春天將至未至?xí)r的那份堅(jiān)守與期待。
雪靜靜地落著,落著……
那些令人橫生奇思妙想的怪石,仿佛也脫去冬日愀然不語的凝重顏色,重獲靈性;
那些撐天拄地探海孥云的奇松,雖然還一身冰雪,但風(fēng)中粗獷的吟哦,依然豪氣干云;
那些隱居于高山大壑絕非凡種的黃山杜鵑,雖然枝頭堆雪,尚在夢中。但她高潔的神顏,注定將出演黃山春天最后的壓軸歌舞。
其實(shí),又何止于此呢?天女花,望春花,蘭花;八音鳥,相思鳥,白鷴,大凡自由徜徉于黃山林谷之中的生命,誰又不鐘靈毓秀,得天地山川之靈氣,修煉出一身冰清玉潔之氣呢!
我喜歡這具有高潔氣質(zhì)的生命。我更喜歡這給生命以自由徜徉的山林。
雪靜靜地落著,落著……
不知什么時候,天竟放晴了。 當(dāng)我從光明頂回歸北海之時,夜空澄碧如洗。一片將圓未圓之月,如同碧海青天之心,照耀于我的頭頂。
初春。靜夜。明月。白雪。這是何等澄徹寧靜、圓融美妙的夜晚啊!
這使我想起一個傳說。
當(dāng)年,離此不遠(yuǎn)的獅子林,曾有一副明人手書的楹聯(lián)。上聯(lián)是:“豈有此理,說也不信”;下聯(lián)是:“真正妙絕,到此方知?!?/p>
用這副楹聯(lián)來表明我今夜的心情,我以為再貼切不過。
能有緣在這樣美好的夜晚,踱步于這樣圣潔的山上,這是人生難得的際遇。我當(dāng)心存感激!
明天,我特與人們一起,在破曉之前趕上清涼峰頂,去守望那輪萬古長新的紅日??此鯓釉谝绻饬鞑实某即?fù)碇?,從東海之上莊嚴(yán)升起,去撫慰山川一冬的隱忍與孤寂。
雪,終于完全停了。
輝煌燦爛的日出,又為春雪之后的黃山,揭開新的一天。
樹間的積雪,在陽光的輝映下,細(xì)如晶亮的絨毛。山風(fēng)吹來,冰雪碎落,發(fā)出環(huán)佩一般清脆明亮的聲響。那最先融化的一滴水珠,正懸墜枝頭,猶如春天之歌最初的音符。
冰殼之下,貼地的春水已汩汩流動,急于奔赴江河,趕著去會洶涌澎湃的春潮。
陽光把樹影投在地上。小松鼠,這往日穿行于巨松手臂和肩頭的快樂精靈,今日也飛落雪地,四處覓食,跳跳蹦蹦,玩得格外開心。
一只不知名的鳥兒,也從遠(yuǎn)處飛來。只是它還有些羞澀,不好意思一試喑啞已久的歌喉。
而山間重重疊疊的瀑布,村前奔騰湍急的小溪,早已按捺不住,一路大呼小叫,越過巨石的阻攔,堂堂奔向山外,仿佛那里正有一臺好戲在等著它們。
眼前,枝頭的嫩芽已嘬起紅唇,樹上的苔蘚已開始發(fā)綠,大樹濃黑遒勁的枝條,正揚(yáng)臂揮手,等著擁抱春光。
正是:殘雪尚隨冰筍滴,新春已向柳梢歸。
望著山下這尋常的農(nóng)家庭院,望著這村前明麗的粉墻青瓦,望著這籬邊如火的灼灼紅梅,望著這枝頭搖曳的纖纖嫩碧——
那就讓我們?nèi)ビ哟禾焓y的車隊(duì)和儀仗吧!
責(zé)任編輯 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