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清代文字獄的文字不知讀過多少，對之已形成了一種既定的認知，那就是專制者為鞏固自身的權力，以暴力手段壓制人們思想的自由表達乃至產(chǎn)生。讀過美國漢學家史景遷的《皇帝與秀才》后，我的態(tài)度有了改變。

雖然史氏景仰司馬遷的史觀和才情，在美國學界，他也是大名鼎鼎，不過初讀此書是郁悶的，幾不能卒讀。這本書力圖呈現(xiàn)出一七二○至一七三○年間某種生活的片段，而不是為表達一種特殊觀念或闡釋某一理念，這使我最初的閱讀期待落空?？赡芾碚搯栴}并非史氏所好，史氏為了增加閱讀的效果也使用了不少小說筆法，但太多灰色而令人氣悶的現(xiàn)象，讀來心情十分沉重。我之所以能夠讀完它是因為書中描寫的生活似乎是我個人思想困境的一個鏡像或者說解脫，在“前言”中史氏表達了相近的看法：“對于我們而言，曾靜案又帶上了某種現(xiàn)代光環(huán)，激發(fā)起人們有關后世中國及其他形形式式政權的回憶?！?/p>

國內學者有關文字獄的論述，多是圍繞著權力與個人自由或正義的沖突來展開的。這固然是一種事實，但同時又是一種遮蔽，立場過于鮮明的批判本身就是我們被壓抑的權利意志的一種病態(tài)表現(xiàn)。而作為漢學家的史景遷行文雖也難于超脫個人的情感和立場，但他是置身事外的，坦率地說，這是一種只有透過“異域的眼睛”才能發(fā)現(xiàn)的自我真實性的存在。作者總是能夠對我們熟視無睹的現(xiàn)象給予特別的關注，他的表述隱含著他的觀念但又沒有預設一種道德的前提，書中描述的事實宛如一面多棱鏡，每一個人或許都可從中看到自我熟悉的面相。顯然，作者也并非只是想僅僅描述一個古老生活的斷片，他說：“幾乎從此案的爆發(fā)之初，便可見出，其淵源潛藏于中國久遠的歷史之中?！睍母睒祟}也顯示了作者的努力是為了呈現(xiàn)“皇權游戲中的文人悲劇”。

史氏不僅僅關注文字獄的個案，更關注的是古代中國文化或文人與權力的關系。首先他給我們描繪了一個生活場景，并在其中再現(xiàn)了一個絕對權力的社會基礎和其在日常生活中的各種表現(xiàn)，從一個權力運作的高度透視了中國封建社會的一種隱秘存在，甚至可以說揭示了中國古代社會的某種內在的結構，描繪出幾千年來相對靜態(tài)社會的基本脈絡與動力機制，說明了皇權的運作和文化的生成，特別是二者之間的混亂關系是傳統(tǒng)社會的內在動力。

閱讀之初我憤怒于失去制約的權力和人們對這種權力的獻媚，稍后我則困惑于權力本身的奴性和對權力的需求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水乳交融，這在《皇帝與秀才》一書中有令人瞠目的表現(xiàn)。看這本書，總會有一種荒謬和被愚弄之感，如此一個荒誕不經(jīng)、微小的案件竟驚動日理萬機的皇上和無以計數(shù)的大臣們放棄軍國大事，投身到各種細枝末節(jié)的謀劃中，在這里幾乎沒有正義、善惡可言，有的只是權利和權利意志的種種表現(xiàn)，而支撐這些的同樣是權力和對權力的欲望。作為一個老百姓，閱讀這些內容時內心里充滿惶惑和恐懼，且不說這一過程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無恥、卑鄙和邪惡，單單是想到那些為政者到底還能有多少精力和意愿做好他們的本職工作，就完全破壞了我偶爾的懷古之情。

但是讀完全書后我并未像往常那樣表現(xiàn)得愛憎分明，而是處于一種混亂的情緒之中，有時在海邊散步的時候甚至會對雍正產(chǎn)生一種微妙的同情。在古代社會，權勢者只是民眾在心理上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個共同想像，是民族意識的一個集中體現(xiàn)（龍和鳳既是皇權的象征又是中華民族具有吉祥意義的圖騰對象）。對于那樣的民眾也許只能采取威壓的手段，因為在那樣的社會里保持相對公正的穩(wěn)定是最佳的選擇。從現(xiàn)實的角度看雍正也是一個失敗者，某種意義上說他的殘暴是現(xiàn)實和時代的反映，更是他個人生活和精神上失敗的一個表現(xiàn)。他是身不由己的，他的被人欺騙和愚弄，是由于他需要以這樣自欺欺人的方式達到個人的虛妄。維護他的絕對權力是他政權的基礎，也是保持社會穩(wěn)定的必要條件，更是保存?zhèn)€人生命所必須的。他不過是以惡來制惡，而他的這種追求及表現(xiàn)同樣具有現(xiàn)實的合理性。我們不能因為現(xiàn)代的理念而要求他放棄他的權利，當然我們也無法贊同他。

我對曾靜向無好感，但對于相對弱勢者曾靜等人我們更不應批判。從個人權利的角度看沒有人是無辜的，也沒有人是邪惡的。一切都是如此自然，這個過程似乎也沒有人心懷惡意或歉疚?；实圩隽怂赡茏龅氖聛頎幦∶裥?，比如公開他和曾靜的爭論，組織“征西宣諭隊”等是有些超越凡塵之處，甚至有一些現(xiàn)代的色彩，事實上歷史中的雍正在治國中尚有可稱道之處，算得上一位有為的君主；百姓做了最具挑戰(zhàn)性的行為來改變他們的處境；文人千方百計地說出了內心的話；官員犧牲了他們所能放棄的人格來維護他們的權位?？傊?，每一個人都在盡其所能去釋放自己或改善自身的處境，做了他們所能夠做的事，正如史氏所言：“然而，歷史的另一項效用還在于，它得以顯示，人們在面對極端匪夷所思的情形時其反應是何等實際?！钡麄€過程充滿的是荒謬，在這平靜的盛世氣象之下隱藏著多少權謀和血腥，多少不安、絕望和背叛。一方面是竭力為一個赤裸裸的專制政權制造合法的假象，另一方面是對這一權力的想像、顛覆和取而代之的渴望。當然我并非否認現(xiàn)實中權利存在的合理性，而是質疑這種權力追求的單一性所帶來的權利的異化和畸變，從而損害了每一個人權利存在的基礎。說每一個人都在追求個人存在的最大空間時又以自身的行為損害了這個基礎，可能有些讓人費解。但僅就曾靜一案的發(fā)生和發(fā)展來說事實確實如此，這不僅僅是一個故事，它告訴我們一個不斷變形的權力形象是如何運作起來的，因為在這個過程中沒有人質疑這種權力，人們都糾纏于權力獲得過程的合法性，因而人們不但屈服于權力，更是讓它在想像中趨于完美。絕對權力也似乎是每一個人內心里的向往。我一直奇怪這種極端病態(tài)的權力是如何凌駕于那些同樣有著自我權利意識的眾多人群之上的，當然這種權力勢必壓制大多數(shù)人的權利存在空間，但我們不能因此否認了每一個人追求自己權利意志的努力，因此這個問題不在于權力本身或表現(xiàn)，而在于產(chǎn)生這種權力的社會基礎，也可以說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對此負責，問題是現(xiàn)實中我們每一個人一方面是這種權力的制造者，另一方面又是權力的犧牲品，那么又有誰能夠對之負責呢？

問題可能在于除了權力以外，幾千年皇權專制的歷史使得我們在文化精神上并沒有提供一個可以制衡權力的話語體系或價值標準。可以說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看到的不是富有道德的表現(xiàn)，更多的是對各種現(xiàn)象所做的道德解釋。而民間生活的相對原始狀態(tài)，使得放任個人的欲望和對之的控制需要絕對的權力，同時也會產(chǎn)生這樣的權力。這本身是一種惡并形成惡，權力和權利意志成為生活的最高主宰也是單一性的追求。當然權利欲望不僅僅是叢林法則的體現(xiàn)，更會削弱人的自然性存在基礎，當一個社會只有一個既定的真理時那就是權力，但同時權力又是不能容忍任何真理的存在，這時我們只有以權力來消除權利，又以權力來滋生權利，這或許也是中國歷史不斷反復的內在因素。因此在中國，權力不僅僅是一種想像性對象，更致命的是這種權力缺乏一個合法性的基礎，缺乏合法性的權力注定是蒙昧和暴力的（不過越是絕對的權力越虛弱，如此微不足道的事件引發(fā)皇權的高度關注，本身就缺乏信心的表現(xiàn)），同時它卻又掌握了合法傷害其他的權利的權力。在那樣的時代或許惟有儒學可以并試圖給那些赤裸裸的權力披上合法的外衣，比如所謂的“王道”與“霸道”之辯。但是權力以及追求權利的意志是否能夠并愿意適應這種相對的束縛，一直是古代中國生活動蕩的內在因素。這個問題早在宋朝的程頤在《論經(jīng)筵第三札子》就有過相同的表達：“臣竊以人主居崇高之位，持威福之柄，百官畏懼，莫感仰視，萬方承奉，所欲隨得。茍非知道畏義，所養(yǎng)如此，其惑可知。中常之主，無不驕肆；英明之主，自然滿假。此自古同患，治亂所系也?！比绻唤邮苓@種制約最終會傷害到權力自身，如接受他們，追求權力的意義又在哪里呢。這是問題的表現(xiàn)，并非問題所在，根本在于這種絕對權力存在的社會基礎，儒家是在肯定這種權力的現(xiàn)實中，力求給以導引或制約，比如王道說和君子人格的建構等。這往往使儒學與皇權有一種微妙的合謀關系。

我們可以通過書中各種人物的命運窺探到在專制時代文化與權利的關系，探討一下文人的命運。與權利合謀者如所謂岳飛的后人岳鐘琪，最終成為權利的犧牲品。那些官僚的經(jīng)歷說明了以知識來獲取權力者最終都會與權利形成同構的關系。而對權力持批判立場的文人如呂留良則面臨著被絞殺的命運，因為他不同于流言和權利而構成了另一種權力：一種獨立和正義的力量。不過文化與權利的敵對，對兩者都是致命的，它們的對立更表現(xiàn)在它們的相互攫取的欲望，這表現(xiàn)在權勢者的文化焦慮和文人難于擺脫的依附性命運，文人要擺脫對權力的依附必須能夠形成一個足以抗衡現(xiàn)實的力量，而這在古代社會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中國文化更多的是這種內在張力的表現(xiàn)，當然也有表現(xiàn)遠離權力中心的落寞。而文字獄便是這種矛盾與同一的具體和集中表現(xiàn)。在雍正那里則是要“從人犯的靈魂深處挖掘任何有關流言傳布的記憶”。也就是企圖把權力塑造為一個人們可以接受的文化形態(tài)。但正如書中末章所寫：“面對這樣一個錯綜復雜的場面，雍正皇帝挽救其一生英名的努力恐怕得付之東流了，而欲以禁書、毀書的手段杜絕皇室內幕一再曝光的乾隆皇帝也終究禁絕不了街談巷議的口耳相傳?！泵耖g和皇權的角力則是更加直接。在權謀的時代可能還有一種相對安全的權力存在，那便是一種無知的權利如李衛(wèi)等，他們沒有精神的負擔，多是出于個人利益而行事，在那個時代他們是合理的。

本書中惟一的亮點是儒生唐孫鎬的表現(xiàn)，我們可以讀讀他反對懲罰呂留良的揭帖：“……自知此次上書，感悟天心十之一，身罹法網(wǎng)十之九，然其與無恥之諸葛際盛并生陽世，何如與儒雅之呂氏父子同歸陰府也。嗚呼！仲山甫之不作，魏鄭公之已亡，朝廷已無諍臣，野草復生，孽畜后之……”我們再來看看雍正的處置，“不久才寬赦了曾靜的雍正在邁柱的折尾以草書對這名為呂留良喊怨辯護的文人朱筆圣裁：以此妄類，便令伊殺身以成其臭名，亦屬便宜他，可將伊此論密予消滅，不要說曾奏聞，不可令人知有此事。可將伊設法或杖斃或令他法處死。”權力的兇惡面目畢現(xiàn)矣。這也是文字獄的本質和關鍵所在，暴力和蒙昧是基本手段，反智是基本教義。這同樣暴露了權力的真實，對無知的厚愛和對個人精神的摧殘，具體表現(xiàn)為對真實的遮掩與對個人人格的壓抑，民眾的無知和無人格是絕對權力的基礎又是權力的目標。從而使我認識到文字獄不是一個個案而是古人日常精神生活的一個背景。雍正對曾靜的寬赦并非是他無罪而是因為他無知，而他對呂留良的追加懲罰并非是呂氏有罪，而是他表達了對當權者的蔑視和說出了他們獲取權力的罪惡基礎、過程及表現(xiàn)。顯然，雍正這樣做是以危害權力的程度而定罪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最后曾靜成為他發(fā)現(xiàn)和清除權力斗爭過程中的殘余勢力，并證明和顯示其權力存在合法性的一個工具。曾靜他們只是權力斗爭中的犧牲品，從這一點講，雍正的處理是公正的。

這可以說是對真正儒家精神的迫害。那么如果儒家的基本教義都能落實在日常生活，會不會改變這種權利之間惡斗的結局。首先這種設想缺乏現(xiàn)實的基礎，在這樣的社會中尋求思想和文化上的突破是不可能的。另外，設若呂留良等人的愿望得以實現(xiàn)，這也不會是太平盛世，問題在于中國人精神生活的闕如，和一種賦予存在合法性的社會基礎的闕如?？梢哉f中國的問題不在于文化，而在于中國人生存的相對靜態(tài)化和原始性。在此我不得不又想到老黑格爾那句眾所周知的話：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另外，黑格爾也曾簡潔明了地評價過中國：“中華帝國是一個神權專制政治的帝國……個人從道德上來說沒有自己的個性。中國歷史從本質上來看仍然是非歷史的：它翻來覆去只是一個雄偉的廢墟而已……任何進步在那里都無法實現(xiàn)?！?/p>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可看到曾靜、張熙和岳鐘琪、雍正使用著相同的話語體系、認知方式乃至可互換的生存命運，可這么一對不共戴天的仇敵，最終都“悔改”了，“理解”了和合作了。他們都熟練于一套儒家的話語，不過雍正們是以之來維護和鞏固他的權力，在弱勢者曾靜那里則是他尋求擺脫個人困境以獲取權利的工具，曾靜與雍正相同的價值取向使他們相互打量、創(chuàng)造出一個共同的精神面相：《大義覺迷錄》。在這些文字中他們都是真誠的，都以為站在一個道德的制高點上，但這恰恰暴露了他們的真相：一個是因無知而不能認識真實，一個是因虛妄不能容忍真實。史氏關于此案的一個判語也許可以加深我們對之的理解：“曾靜和雍正皇帝從未謀面，然而我們卻足可認定兩人知己知彼。他們向彼此釋放的信息有時晦暗不清，但基本上還是頗可辨讀。他倆都充滿自信并向往其所屬意的國家。他們彼此為理解對方而摸索……”在殘酷的現(xiàn)實中人們需要儒學。

這也可以說在古代社會真正的儒學是被排斥和被利用的，這也是直到現(xiàn)在我們仍無法坦然面對儒學的一個原因。不過在我看來有些倒果為因，把權力時代的犧牲品當作權力的幫兇，從而回避了真正的問題所在，那就是我們生存的世界和我們每一個人的內在欲望。

我們常常指責中國是以制度來塑造人或讓人來順應制度，而非著力去建構適合人性的制度，這是表象之談。實現(xiàn)存在的最大自由，可能是每一個生命的自然追求，可以說現(xiàn)實中每一個人都會做出有益于自己的選擇，應該說任何一種制度都不可能以犧牲絕大多數(shù)人的權利而存在，是否可以說制度只是群體利益最大化的一種體現(xiàn)？但是如果我們都自由了，生活會不會更加美好，這正是問題所在。我寫下這些可能只是希望我們能夠面對和接受真實，我們只有在肯定真實、肯定任何事物存在的權利的基礎上才能優(yōu)化現(xiàn)實。我們也只有在自我肯定的同時創(chuàng)造一種心靈的真實，為生命營造更多更大的生存空間。

雖然在這個個案的過程中每一個人都是失敗者，但有一個東西是勝利者，那便是流言。這個謀逆案起于流言又終于流言，連旨在消除流言的皇權與民間共同的精神產(chǎn)品《大義覺迷錄》也同樣是肇端于流言，其產(chǎn)生后更成為流言的一個源頭。而雍正最終也死在流言之中。就是當前熱播的那些宮廷帝王戲又何嘗不是流言的產(chǎn)物。流言的勝利似乎也是正義的勝利。流言是人們無法通過合法渠道獲取信息的一個有效方式，也是那些無法通過正當渠道散布和傳播的信息集散地。因而也可以說流言是缺乏合法性基礎的權力的產(chǎn)物，流言總是指向權勢者或由他們造成的，因而它們常常與權力形成密不可分的關系，既是朋友也是敵人，是非法權力的基礎又是解毒劑，流言太盛或沒有流言的時代，都是權力面臨崩潰的時期。流言的勝利好像也是真實的勝利，每一則流言都包含著人們難于臆想的事實，當然也有善的渴望。不過流言是對真實的渴望同時又是對事實的扭曲，這是傳播方式?jīng)Q定的，也是傳播者和接受者共通的心理使然，流言的傳播者和接受者多是失敗者和那些弱勢群體。流言往往使真實（一般是難于接受的）變成一種自我指向式的可想像空間，他們不是去接受或創(chuàng)造真實而是從中獲得快慰?？上У氖沁@些沒有承擔反而取消著生命責任意識的流言——如江河一樣無法斷絕的語言塑造并滋養(yǎng)著人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