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小南(北京大學中古史研究中心):我們交流的中心議題是“歷史學視野中的政治文化”。我想,不管是《朱熹的歷史世界》的作者或是讀者,都不希望用宋代這樣一個時段來限制我們的思考;而在歷史學這樣一個更加廣闊的天地里,大家能找到更多的交流話題。
田浩(美國亞利桑那州立大學歷史系):余先生寫這本書,在我看來,經歷了一個長期的演變過程。開始的時候,他是一個比較專門研究漢朝的歷史學家。我做研究生的時候,他的興趣已經轉到明末清初的中國思想史。因為當時美國人對漢朝的具體題目興趣不大,而對清朝的興趣很大,在這種情形下,他寫出了《戴震與章學誠》。
我到哈佛,原來想做中國近代史,可是發(fā)現(xiàn)對宋代更感興趣。但余先生在那時候對宋朝沒有很多興趣,而對漢朝與清朝的思潮有同情感,他覺得朱熹太抽象了。三十多年前,我在臺灣學中文的時候,余先生帶我去拜訪錢穆先生,他們兩個人談論的時候,考證的傳統(tǒng)很明顯。錢穆先生晚年對朱熹很感興趣,寫了《朱子新學案》,家里掛了和朱熹有關的字畫。
一九七三年我去拜訪余先生,問博士論文的題目。當時余先生對歐洲思想史有興趣。我告訴他我的研究方向,看朱熹如何把佛、儒、道對“心”的觀點結合起來,并和歐洲的思想進行比較。余先生覺得這個題目太大,建議我做一個比較小的題目。在圖書館看書四個月之后,我決定了題目——朱熹、陳亮之間的辯論,討論朱熹的政治思想。那個時候,余先生覺得連朱熹的政治思想都容易搞得太抽象。一九八二年在夏威夷開了朱熹討論會,余先生對這個會很不滿意,因為多半的,特別是大陸來的學者談無極而太極,他覺得太抽象了。
可是慢慢的,我覺得余先生的立場有一點改變。一個原因是,在八十年代,他研究信仰對經濟發(fā)展的影響,而且要和歐洲做一些比較,如韋伯的觀點。從這個角度來說,他對理學、朱熹更有興趣??墒撬牧鍪莵碜悦髂┣宄醯念櫻孜涞热说?。后來,臺灣史語所的黃進興,主要做清朝的陸王學派的問題,還做了歷代孔廟,特別是皇帝與士大夫關于孔廟的爭論。余先生認為孔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題目,因為從這個角度可以討論道統(tǒng)、政統(tǒng)的辯論。這使余先生更深地了解了宋代,特別是朱熹的重要性。后來,朱熹文集在允晨文化公司出版的時候,黃進興請余先生寫序。余先生花了很大的功夫,寫了三次,每次都無法控制,寫得太長了。第三次才寫成了一個序言。但是以前寫的稿子舍不得浪費,于是他就修改前面兩個稿子,這就成為這本書的基礎。
在做這個研究的時候,他不僅看朱熹的著作,其他宋人文集和研究宋代問題的主要著作他都看。打電話的時候,他非常高興地談到他碰到了什么樣的材料等等。這給我很深刻的印象:他改變了以前對宋代、對朱熹的立場?,F(xiàn)在他對朱熹有許多同感。記得八十年代,臺灣有個電視臺問余先生幾個問題,余先生說道:你想寫歷史,必須對你的對象有同感。記者問他:你對古代人有同感嗎?當代人呢?毛澤東呢?余先生全都回答:“當然有?!焙芏嗳擞X得余先生反感大陸的意識形態(tài),可是他卻在臺灣的電視臺說他對毛澤東有同情感。所以他的立場很復雜。在做朱熹研究的時候,他對朱熹更有同感。
這本書從另外一個角度證明,他的考證傳統(tǒng)是最主要的。而且,這和他一輩子的另外一個角度很接近——他多半的著作是中文的。雖然我覺得他的英文著作非常好,完全學會了歐美人的思路和寫法,從頭到尾邏輯是一條線。但他的中文著作不同,中文著作還是比較傳統(tǒng)的寫法。
他雖然在美國很多年,但并不很關心美國的學術圈。他沒有興趣作美國的學術領導,他覺得自己最大的責任是中國文化。七八十年代,很多美國學者去新加坡,如杜維明對在新加坡成功實行儒家理念很有把握。那時,我問余先生為什么他也去新加坡,他們的政府領導真的會實行儒家理念嗎?他這樣回答:“他們一定不會。雖然如此,但我對中國文化有責任,所以必須幫忙;成功不成功,不在我的控制之下?!彼麑懩敲炊嗟闹形闹鳎褪怯X得他對中國人、中國文化有很大的責任,特別是對知識分子與政治的關系,都抱有愿望。這從他青年時代進入北大以來就有,雖然一個多學期之后他就去了香港,可他一輩子都繼承了北大的傳統(tǒng)、北大的精神。這是他要寫朱熹的另外一個原因——在這方面,朱熹在中國文化、政治中的活動非常重要——而且可以說是一種模仿。
寫這本書,也給余先生一個機會,把他心里的許多話說出來,與國內的學者交流。
閻步克(北京大學中古史研究中心):我不做宋史,只能小心翼翼地談點感想。這部新著在思想史和歷史的交界面上做了精彩的開掘,通過人、事件和政治勢力之間的關系,揭示了其時政治文化的微妙之處,將會給我們帶來很多新的啟示。政治文化研究的取向各有不同。余先生揭舉了一個定義,即政治思維的方式和政治行動的風格;同時在其書中,又兼指政治與文化的互動關系。我個人現(xiàn)在是做制度史,所以較多從政治體制、政治形態(tài)看政治文化。余先生揭示了宋代政治文化的特征,如士大夫初次形成了與皇帝“共天下”、“以天下為任”的政治理念,以及君權和士人所能達到相對的動態(tài)均衡,這使政治斗爭呈現(xiàn)出了特殊色彩,比如學理學派之爭可以演化成官場的黨派之爭。在宋代這些現(xiàn)象很突出,但在前朝也不是完全沒有。漢末名士也有“天下為任”的信念,中古名士也與皇帝“共天下”。漢代有儒法之爭,魏晉有玄儒之爭。西晉裴做《崇有論》,目的是政治性的,要糾矯放蕩浮華,但他寫成了一篇哲學論文,振作官僚法紀要從宇宙本原講起。北朝重振了官僚法紀,但時人不關注宇宙本原問題,政治行政問題就在政治行政范圍內解決。余先生開篇部分闡述了中華文明的持續(xù)性問題,三千多年間變化很大,但其間有個一脈相承的東西。余先生把秦漢帝國看成是一個周期,隋唐以后是第二個歷史周期,士大夫的地位在隋唐是高于秦漢。我想除了階段論、變革論的視角,另行采用一種延續(xù)性、波動性和周期性的思考,一種“螺旋形上升”的模式,重新審視中國古代史,是很有意思的嘗試。尋找特殊性是一種常用的研究方法。但也容易不留神就過分強調了時代特殊性,甚至將之上升為“變革”或“轉型”。田余慶先生在魏晉南北朝史研究中提出了一個常態(tài)、變態(tài)、回歸的模式,我覺得這是一個重大貢獻,而似未得到充分重視。古人有“治世”和“亂世”概念,這本身就含有一種對“常態(tài)”的取向,它本身就將影響歷史。若從常態(tài)、變態(tài)的角度看,三千年有很多起伏波動,但它們最終呈現(xiàn)出了一個中軸線。宋代的狀況,是若干因素“湊合”的產物。元明清時,皇權和士大夫的關系又向另一方向偏轉了。所以對宋代士大夫政治的模式和特征,在更長的時間中進行觀察,有多少東西歷代是一脈相承的,是沿著特定方向發(fā)展的結果?有些被指為“變革”、“轉型”的東西,其實是一種“波動”?余先生能在一個連貫的角度上看待問題。這方面還有很多工作可做。
陳蘇鎮(zhèn)(北京大學中古史研究中心):我的專業(yè)方向是秦漢魏晉南北朝史,對宋史了解得不多,但是讀這本書還是有一種親切感,因為我也在研究中國古代政治文化問題,基本思路也和余先生相近。余先生指出探討文化和政治相互交叉的領域,最能體現(xiàn)政治文化研究的價值所在。對此我很有同感。做這樣的研究,必須從政治史和思想史兩個方面入手。此外,我還有幾點想法:首先,我認為“政治文化”同以往常用的“政治思想”、“政治學說”、“政治主張”等概念不能劃等號。不同之處主要在于“政治文化”強調社會、大眾、群體對政治問題的看法,并由此構成政治生活的軟環(huán)境,對人們的政治行為產生強制作用?!罢嗡枷搿?、“政治學說”、“政治主張”等等,是“政治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但不是政治文化本身。思想、學說、主張之類通常屬于少數政治精英,因而內容精深,體系復雜。只有當這些精英頭腦里的東西,被社會普遍接受之后,才能形成某種政治文化,也才能對政治進程產生重大影響。這是我們進行政治文化史研究時應當注意的問題。
第二,考慮到政治文化概念的上述涵義,我覺得關于宋代政治文化的研究,還有許多工作可做。例如關于宋代理學士大夫的政治主張,余先生已經說了很多,但當時還存在一個和理學士大夫相對立的官僚士大夫群體,這個群體也有自己的政治主張。他們的社會責任感可能比較低,考慮個人利益比較多,但他們在表達自己的政治主張的時候,也不是赤裸裸地主張個人利益,也有一套理論。余先生提到“皇極”的問題,那就是他們的口號,口號之下還有一套說辭。而且這一派的理論在政治實踐中明顯占了上風,因而很可能是宋代政治文化的主流。如果把所謂官僚士大夫群體的政治思想也搞清楚,并且同理學士大夫群體的政治思想加以對比,我們對宋代政治文化的了解可能會更全面、更深入。
第三,中國古代的政治文化從上古到明清一脈相承,不曾中斷,而且是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地發(fā)展起來的,因此有脈絡可尋。要深入了解一個時代的政治文化,必須對前此、后此的政治文化也有所了解,把握它的來龍和去脈。余先生研究朱熹,注意到不能僅從朱熹所處的南宋時代著眼,因為朱熹的歷史世界是從北宋開始的。同樣,我們也可以說,研究宋代的政治文化不能只著眼于宋代,因為宋代政治文化是在漢唐政治文化的基礎上形成的。事實上,余先生所說的宋代政治文化的一些特點就不是宋代獨有的。比如“國是”問題,秦漢就有,只是不像宋代那樣明確,法典化程度也不如宋代高。再如“外王”之學和“內圣”之學的對立,也不是從宋代才開始出現(xiàn)的,魏晉以來儒家的“禮法”之學和玄學、佛教的“心性”之學的對立顯然是其前身,漢代儒家內部“以德化民”和“以禮為治”兩種主張的對立,還有戰(zhàn)國秦漢的儒法之爭,可能是更早的淵源。宋代學術思想肯定不是像理學家們所說的那樣,直接承自孔孟,和漢唐無關。那么宋代政治文化和漢唐政治文化之間究竟是什么關系,仍是一個有待深入探討的問題。
第四,政治文化史研究是個很有潛力的方向。政治文化史和政治史、經濟史、思想史等學科不同,它沒有自己的專有領域,它的研究對象是政治史、思想史、制度史、風俗史等諸多學科相互交叉的部分。而恰恰是這一獨特視角使得政治文化史研究能夠揭示一些從單純的政治史、思想史、制度史、風俗史視角所看不到的現(xiàn)象。這是政治文化史研究的價值所在。不僅如此,由于中國古代政治文化有一條上下貫通的發(fā)展線索,并且對各個時代的政治、學術、社會、制度等各方面的發(fā)展和變遷都產生了重要影響,因此它很可能是中國歷史諸多發(fā)展線索中十分重要的一種。把這條線索勾畫出來,對我們系統(tǒng)理解中國歷史會很有幫助。
葛兆光(清華大學思想文化研究所):我讀余先生這本書比較早,去年在臺大教書的時候就讀過。當時,一個朋友傳了一篇書評給我,他在電話中說,這下可有人把余先生修理了。此后的一個月里,我又接二連三地聽到一些說法,好像總算有人把余先生扳倒了似的。我發(fā)現(xiàn),這些評論有很復雜的背景:有人認為余先生這本書有瓦解儒家價值世界的傾向。這里不僅出現(xiàn)兩個價值的沖突,同時也出現(xiàn)了兩個學科方法的沖突。第一,所謂價值的沖突,就是一些人要捍衛(wèi)儒家學說,或者說是儒家學說在當今世界的意義,可是在歷史研究和意義闡發(fā)之間,真?zhèn)魏褪欠浅3J怯袥_突的。這兩者之間怎么協(xié)調?于是就產生了兩種價值的沖突。第二,所謂方法的沖突,是受哲學訓練的人研究哲學史,習慣于把宋代理學的思維和主張,懸浮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之上,抽象出來談永恒的可以叫做哲學的東西,研究歷史學的人,卻習慣于把它還原到歷史語境里去談它,這就發(fā)生了一點沖突。
這樣兩個沖突來源很早,對于朱熹的研究,很長時間確實都是中國哲學史在引導。今天講的是歷史學視野中的政治文化,歷史學視野一般都不太談這個事情,余先生打破這樣一個狀況,當然就引起了一些反彈,所以才形成這樣一個爭論。余先生這本書出來以后,慢慢會有一批包括哲學史界的學者會認同,比如我注意到陳來的書評,題目就是《從“思想世界”到“歷史世界”》。所以,當我們用歷史學的視野討論這個過去屬于哲學史的話題的時候,余先生這本書就給我們提供了很好的范例。
第二,也許我跟各位的學科背景不太一樣,我非常注意余先生這本書中的兩個方面:一個是寫作,一個是想像。余先生這本書里有很多具體的歷史事件、人物和過程,他很注意這本書的寫法,就是寫作的技巧?,F(xiàn)在,包括學哲學的人和學歷史的人,很多人不太注意這方面。你可以把余先生這本書和束景南的《朱熹年譜長編》對著看,看上去,余先生所使用的很多資料在束景南的書里都有,問題是,你怎么把它串起來,而且就好像你親歷歷史一樣去討論這個問題。我看了以后,覺得余先生對于孝宗、光宗、寧宗三朝的變化,寫得非常生動,也許,他的歷史史料不能完全支持和證實他的敘述,但是,他有非常巧妙的想像,他用心理史學來支持他的想像的合理性。我們現(xiàn)在寫歷史尤其是寫哲學史思想史的書,很少有像這部書一樣,好像一幕一幕話劇似的展示歷史,所以,余先生的書很好看。最近我跟一些朋友聊天,常常講“歷史學家之間一個很大的差別就在于有沒有想像力”。最近,我看黃永年先生的《六至九世紀中國政治史》,我認為,黃先生很了不起,他對陳寅恪先生很多具體論斷和史料應用的批評是很對的,但是反過來說,陳寅恪先生對于隋唐很多歷史因果關系,是有很豐富的想像和連綴的,陳先生史料功夫很了不起,其實,更了不起的是他的想像力和大視野,他用這種想像和視野,使得那些史料有了一個框架式的歷史解釋,后來的人無論贊成還是反對,都在他的如來佛手心里,這就是大學問家。
第三,思想世界和歷史世界。余先生用這樣的方式寫了朱熹以后,激起那么多的反彈,給我們一個感覺,好像這本書出來以后就形成一個對立,用歷史學方法的研究和用哲學史方法的介入形成一個對立,于是,價值和事實之間仿佛出現(xiàn)一個鴻溝。所以,我一直在想能不能有一個溝通?其實,余先生從朱熹的歷史世界,從孝宗、光宗、寧宗的各種變化討論朱熹的時候,某種意義上并不是對理學價值世界的瓦解,倒是支持了理學價值世界的成立。為什么?“道理最大”呀,看起來,這只是一個當時流行的口號,但是,實際上它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士大夫或者理學家為了對抗籠罩一切的皇權不得不提出的高調口號。如果你能夠證明或者能夠敘述出宋代理學家由于對現(xiàn)實政治的關懷,在某種程度上不得不借用似乎抽象的高調真理,來贏得話語空間和說服力,那個理學的“道理”就很有價值。所以,我想這是不是可以溝通兩端?
另外一方面,我始終稍稍有一點不滿足。宋代的理學家,包括道學之外的這么一批人,對于政治文化的關懷,不僅僅是在朝廷上的政治活動。宋代士大夫跟前代士大夫很不一樣的地方,是在地方上、在具體的施政領域、在改變風俗方面有很多作為。特別是理學家,他的理念在支持著他的作為,所以我一再說,其實當時的“一道德、同風俗”這個思想,很大程度上支持了理學家的理念和實踐的貫通,實際是把理學家要重建三代秩序的想法,用在具體的推動風俗改變和儒家文明擴張的方面。從最抽象的道理到最具體的事實之間,實際是可以貫通的,不僅僅理學家抽象的觀念,可以和朝廷上的政治行為互相支持,實際上,它和士大夫在社會中的實踐活動也是可以互相解釋的。所以,我總覺得,余先生這本書非常好地描述了一個孝宗、光宗、寧宗時代一批精英的活動,同時也給我們開啟了一個很好的繼續(xù)研究的領域,要研究他們這批士大夫的理想,如何通過他們具體的活動,把他們的理念不僅僅滲透在政治中,而且也滲透在對社會風俗的改造中,我想這里面有很多工作可以做。最近,臺灣又出了一本余先生的新書,實際就是這本書的緒論,加上一篇文章,那篇文章就是講明代,從宋到明,我想,需要注意余先生下面往哪兒走,因為那篇明代的文章還是很有意思,可以看出他的想法在往哪兒蔓延,這個蔓延就有可能變成討論整個的政治文化歷史的脈絡。
李華瑞(河北大學歷史系):我想從宋史的角度談幾點看法。對宋代文化的研究,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以后成為宋史研究的一個熱點,研究宋史的人多是從制度的層面講這個問題,而思想史學界則多從學派、人物或思想理路入手。一直到九十年代中后期出現(xiàn)一種合流,打破了學科的界限,但是這種打破還是宋史接受思想史的研究成果,思想史接受宋史的研究成果。宋代的政治文化的整合性研究,應該是在二十一世紀初期出版的兩部書,即余先生的大作和漆俠先生寫的《宋學的發(fā)展和演變》。歷史學家關心的問題有很多相通的地方,雖然論證的方法和角度不同,但是確實有殊途同歸的東西。余先生提出宋代儒學的整體動向是重新建立社會秩序,漆俠先生認為北宋儒學的主流是社會實踐和社會改革,雖然用詞不同,但是他們的立腳點是相同的,都是從儒學內圣外王的角度談問題,這是他們的一個相同點。還有,他們對宋代儒學的發(fā)展階段的劃分也基本相似,漆先生認為宋學經歷了從宋初形成階段發(fā)展到熙豐時期的洛學、王學、蘇學的對立,然后到南宋理學的發(fā)展三個階段,余先生也有類似的三個階段劃分,這是他們又一個相同點。漆先生《宋學的發(fā)展和演變》沒有寫完,但在他的寫作計劃中有“道學與南宋中后期的政治”方面的內容,其結論大致與余先生截然相反。
“國是論”是余先生書中非常重要的架構,如果這個問題不能落到實處,推論就難以成立,所以這方面的材料還需要補充一下。第一,宋神宗定“國是”不是始見于熙寧三年,而是在熙寧元年,當時王安石還未任參知政事,也就是說變法還未開始。由此來看余先生有關宋神宗與王安石為了壓制異論而定“國是”的論證值得重新思考。第二,就我目前看到的有關宋代“國是”的材料,“國是”的內涵有兩點。一是泛指國論中之一種,把國是作為基本國策來理解,這個國策包括對內對外政策。這一類“國是”從宋神宗朝一直貫穿于北南宋的歷史中。另一類是余先生所講的作為政治路線代名詞的“國是”。運用“國是”這個手段來打壓反對派,主要存在于北宋后期紹述派當政、宋高宗時期秦檜掌權和慶元黨禁前后的歷史時期。第三,關于資料的使用問題。余先生不是做宋史研究的,他對北南宋的“國是”基本還是一種推論。有一些基本資料余先生沒有使用。如紹圣本《神宗實錄》就明確說宋神宗“去壬人而定國是”?!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有元豐四年定國是的具體記載。南宋中后期人對“國是”議論和反思的材料頗多等等。從論證的角度講,如果使用這些材料來講“國是”可能會更好一些。
余先生書中另一個重要架構是宋孝宗后期欲起用理學集團來完成他未竟的恢復大業(yè),要重建歷史“遺失的環(huán)節(jié)”,但是余先生只注意到理學集團的思想和動向,而對反理學傾向和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沒有太多的論述,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因為如果只從一個角度,不能把歷史說清楚。雖然余先生從心理學史及其他角度揭示了一個層面,但是不能忽略當時的歷史條件。比如說宋孝宗和理學集團結盟的基礎是什么。我想講三點。第一,孝宗自己本身的政治態(tài)度。孝宗號稱南宋第一明君,他的政治態(tài)度更多是務實的。孝宗在位二十七年,他一直對恢復這個問題念茲在茲,雖然受到宋高宗的影響,但是整軍和理財措施卻一直切切實實地在做。余先生說張、朱熹等都曾紛紛給宋孝宗上奏,但他們一上來先講一段大道理,讓孝宗如何做修養(yǎng),理學家更多是紙上談兵,所以得不到宋孝宗的重用。孝宗不喜歡空談,這在陳亮的《上孝宗書》里說得很清楚。后來宋理宗時魏了翁也有一個很具體的論述,說宋孝宗很想有一番政治作為,但是給他出謀劃策的人主要是理學家,大都夸夸其談,而沒有具體的施政措施,讓他無所適從。
第二,學術環(huán)境,宋孝宗時期的學術文化政策是相對比較自由的。孝宗并不偏袒某一個學派,在這個時期里,理學恰恰是在民間發(fā)展,官方并不重視。宋孝宗對王安石新學、理學、蘇學三派,更喜歡蘇學。王安石新學自北宋后期就祀享孔廟,屬于官方學派。當時理學的很多人上奏,想把王安石從孔廟中撤出來,但是孝宗不同意,他認為王安石的政事有誤,文章還是很好的,在三個學派中,宋孝宗并不很喜歡理學。
第三,理學家的政治取向,這個問題涉及面較大,在這里只舉兩個例子。其一,宋孝宗后期,趙汝愚編了一部《宋朝諸臣奏議》。趙汝愚本身不是理學家,但他不僅贊同理學,而且在這部書里貫穿了理學家們的政治主張,只要翻閱一下《宋朝諸臣奏議》有關篇章,就可明了他堅決反對變法,政治上絕對保守。其二,《朱子語類》說宋仁宗后期到宋神宗時期是該變的時節(jié),但使用王安石不當,蘇軾的主張不對,而司馬光也不行。他的學生問如果讓明道先生做這個事怎么樣呢?朱熹說不出所以然,只是說明道先生會“自君心上為之”??梢娝麄儾皇欠磳Ω粐鴱姳降淖兎ǎ褪菍Ω母铿F(xiàn)實弊政拿不出切實可行的大政方針。元朝人編《宋史》表彰理學,“崇道德而黜功利”,理學家重建社會秩序主要是在道德層面,與王安石“汲汲以財利兵革”的“外圣”有很大的不同。所以宋孝宗和理學集團結盟的政治基礎是什么?當時是不是又處在如朱熹說熙豐時期那樣是一個該變的時節(jié)?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適合大變革嗎?理學家不能得君行道,余先生講主要是宋孝宗受高宗的影響。事情并不這么簡單,問題是理學家們除了念念不忘“正心誠意”而外,并沒有給宋孝宗提供多少有裨于整軍和理財的措施或方案。
黃寬重(臺灣中研院史語所):大陸宋史學界研究北宋的很多,南宋的很少。南宋的研究也偏向早晚兩期,孝宗到寧宗早期的變化較少,資料多又分散,梳理相當麻煩,所以大家就挑兩頭研究。余先生從環(huán)繞朱熹這一個主要線索,花很多的時間,做了細膩的研究,探討三朝之間的變動,對研究南宋歷史的前后聯(lián)系上,有很大的助益。
研究哲學史和歷史是兩個不易交叉的學科。哲學史家講比較形而上的理氣,對歷史人物與環(huán)境變化的關系看得較淡。從事政治史研究的人,也不會把思想型的人物當作主角,而是側重實際執(zhí)政的人。其實,人是脫離不了環(huán)境的,受環(huán)境的影響,參與活動也影響現(xiàn)實。以單一學科為主的研究取向,彼此界限很清楚,形成隔閡,不容易看到全貌。余先生把二者結合起來,讓我們看到不同類型的人,共同推動政局的發(fā)展,這種整合性的研究,對于提升文史研究有很大的示范作用。
這本書是余先生近年來用力極深的著作;許多模糊的史事,經他考訂,都清楚且完整地呈現(xiàn),但更重要的是,他將宋史與以前的歷史做了有機的聯(lián)系,超越斷代的限制,更用心理史學的觀點,彌補了很多歷史資料的不足,這種從更寬廣的歷史視野研究專題,很具有啟發(fā)性。此外,余先生以銳利的眼光,加上學術信心,直接從史料進去,掌握到朱熹以及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的互動、變化,建立了一家之言。
余先生提出的“國是論”是宋史中很重要的議題。我雖然也注意到國是問題,但只討論南宋部分,像余先生這樣從北宋貫穿到南宋,是學界未見的。北宋的國是主要是變法,到南宋是和戰(zhàn),其實都和改革朝政與任用宰相有關,這也是宋臣議論的重點。年號的改變也具有朝政更革的用意。孝宗禪位、紹熙年號的改變,和任用三位宰輔輔佐光宗,都表明孝宗期望變革的心意。不過,孝宗顯然過于樂觀,因為他寄希望的三個人,都是官僚,都有自己的考慮,彼此不齊心,光宗更不是他所能期待的。余先生在這議題上提出了很好的觀察點,也給我們很大的啟發(fā);如果能夠從北宋一直討論到南宋中晚期的話,線索與變化可以更清楚。
討論南宋官僚和理學集團爭權,是本書的另一個特點。余先生提醒我們,這兩個集團的界限并不是那么清楚。如果進一步梳理,可以發(fā)現(xiàn)正由于不清楚的界限,因此當沖突爆發(fā)時,還有人從中調和,讓黨爭延到慶元年間才爆發(fā),這種復雜的人際關系是值得進一步觀察的。
宋孝宗是南宋的賢君,在本書中是朱熹以外另一位主角,余先生對他多持肯定的態(tài)度。孝宗勤于政務,倡言恢復,也喜歡邀大臣到后宮喝酒聊天,聽取意見,胡銓在《經筵玉音問答》一文中,就是表露大臣感激的心理;后來理宗也仿效孝宗的做法,和大臣敘談。但從文集中,我們看到的,卻是廷臣對孝宗的恭維和對理宗的批評,形象很不一樣。被孝宗召見的廷臣都滿懷希望和感恩的心情,但是他們的建議是否被實踐,還需要進一步厘清。如果將孝宗的手腕和政務推動聯(lián)系起來看,對孝宗的了解會更清楚。
余先生強調士大夫到中央求發(fā)展的事實,對長久以來關于宋代社會流動、精英地方化的討論,提出很好的修正意見。不過,這兩者也有可以調和的地方。宋代在舉薦制度下,廷臣引薦同鄉(xiāng)、同學,形成一股勢力,他們的目標是往中央發(fā)展。但南宋官員缺額問題,卻也讓這些士大夫有更多時間經營鄉(xiāng)里。從高宗起,南宋官多缺少的情況日益嚴重,士大夫任官的時間相當短,反而長期賦閑在家。像朱熹、史浩等人,在野的時間比在朝的時間長。他們鄉(xiāng)居時,基于關懷鄉(xiāng)里之情,在基層社會做了許多像社倉、鄉(xiāng)飲酒禮、鄉(xiāng)曲義莊等社會文化活動,都是他們以民間身份來推動的。
鄧小南:讀余先生這本書,有很親切的感覺,也很受啟發(fā)。政治文化可能是一個非常有價值的研究角度,是一個很有潛力的方面。國內的宋史學界,也有學者在政治和文化交界的層面上從事研究。我個人討論宋代的“祖宗家法”問題,和政治文化也有關系。使我感受很深的是,余先生著眼于三千年的政治文化發(fā)展,關注中國傳統(tǒng)政治文化的走向,他有一種強烈深沉的中國知識分子的責任感、使命感,這使得他的中心關懷和純學術的研究者不很一樣。
這部差不多一千頁、七十余萬字的著作,追求微觀與宏觀的交相映發(fā),鉤沉索隱、發(fā)凡起覆,通篇洋溢著作者重建歷史過程的自信與自得。書中很多微觀的考訂相當“到位”,當然有些考訂也還有繼續(xù)深入的余地;在整體貫通的認識上也有著明顯的推進。讀者能夠體味到大家治學的把握力,體味到余先生在自己研究過程中的興奮和“發(fā)千年之覆”的享受感。
我自己覺得,國內的宋史學界似乎缺少一些共同的話題,有時我們習慣于自說自道,而不很關心周邊的研究和我們的讀者。在讀余先生書的時候,論述過程中的設問方式——實際上也是對話方式——給我很深的印象。我一直在想:這部書在和什么人進行學術對話?如果粗略地翻看,會覺得書中的論述基本上是沿著作者個人的思路前行,似乎沒有什么直接的對話。但在仔細閱讀的過程中,會感到對話無處不在。
一方面是與讀者的對話。這從行文風格(特別是下篇)中可以清晰地看出。一部書在確定寫法的時候,應該是和作者心中潛在的有價值的讀者群有關系的。余先生在著述中,以一系列的設問組織材料,回答心中以往存在的疑問,同時也引導自己的讀者。例如國是、孝宗晚年之政、理學朋黨、得君行道、皇極等問題,作者都是反反復復予以交代,使人感覺到他對于讀者一方的接受程度很牽掛于懷。
另一方面是與既往研究的對話。首先,從題目來看:這部著作從序發(fā)展為書,標題大概是后出的。作者在《總序》和《自序一》中,對于本書副題的確定有清楚的交代;書名正題的選擇,框定在朱熹的“歷史世界”,其中蘊含著余先生很清晰的思想脈絡,而陳來先生的書評也正是以《從“思想世界”到“歷史世界”》為題。我猜想,同樣在允晨出版、而且由余先生作序的田浩先生《朱熹的思維世界》(中譯本),有可能是促成他選擇這一標題的因素之一。從思維世界到歷史世界,余先生強調了和以往研究的銜接,以及自己研究側重點的不同,同時推進了思考和對話的議題。其次,就本書的主題而言:“政治文化”,很明顯地反映出余先生對于美國主流學界宋史研究圈的回應。區(qū)域社會史的興起,一方面促成思想史與社會史交互為用的取徑,一方面導致與政治相關的論題淡出,這可能是近二十年來美國宋史界的主導傾向。而這一研究取向,對于自整體上把握宋代歷史的走勢,可能存在明顯的不足。余先生也許是不愿意以治宋史自限,所以不傾向于直接地討論批評。再次,從本書的主線來看:以“歷史世界”為關注對象,在指出兩宋不同的同時,強調其延續(xù)性,強調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共性;這顯然與劉子健先生《中國走向內在——兩宋之際的文化內向》強調“南宋與北宋的迥然不同”構成對話。有意思的是,在該書中譯本中,我們看到劉先生說他“把研究焦點置于十二世紀中國政治發(fā)展和文化發(fā)展之間的互動模式”,要“著重考察士大夫學術和政治兩方面的活動是如何交織結合在一起的”,而且,在討論南宋政策與政局如何影響知識分子的文化取向時,他問道,“這中間是否存在一個被忽略的環(huán)節(jié)”?而余先生書中也是在追尋南宋歷史上“遺失的環(huán)節(jié)”。另外,本書的一些重要議題:例如“內圣外王”以及與此相關的“抽離”“回轉”等問題,對于“內圣”文字加以政治解讀,顯然針對哲學史習見的敘事方式;在具體問題上,例如朱陳“王霸義利”之辨的性質,例如陳亮紹熙四年的廷對策,也都寓含著與以往研究的對話。余先生說,“開創(chuàng)新學派的人特別注重同時代論敵的思想,這是中外思想史上最常見的現(xiàn)象”(見本書895頁)。我想,作為學界的大家,余先生也有這樣的意識。
這部書的突出特點之一是,非常善于提煉中心議題。這部書集中討論的,是淳熙末到慶元初八九年間的歷史,但展現(xiàn)出來的研究視野相當廣闊;如內圣外王、秩序重建、得君行道等中心議題,延展性、解釋力都很強。其中我個人感覺最為突出的,是“國是的法度化”,這一脈絡貫穿到士大夫的政治主體意識、權力世界的運作方式、理想與權力的互動、黨爭與士大夫集團的分化、皇權與皇極等方方面面,顯現(xiàn)出余先生作為大家的氣勢和極強的“把定”功夫,當然也反映出研究過程中的解釋力,或者是通貫聯(lián)想的能力。
張國剛(清華大學思想文化研究所):這部書由上下卷和“緒說”三個部分組成。上卷講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一般的形態(tài)和結構,先是提出宋代士大夫有一個“回向三代”、重建秩序的追求。余先生認為宋代士大夫有一種“以天下為己任”的政治主體意識,他們自視為政治的主體,自認為要士大夫與皇帝共治天下。如何定“國是”,是士大夫與皇帝之間進行政治博弈的重要話題。北宋的“國是”是變法還是不變法,從慶歷新政到王安石變法便是這樣走下來的。南宋的“國是”是對金人的守、戰(zhàn)、和,這個問題關系到南宋政權的存亡,一直影響著孝宗、光宗、寧宗的政治。宋代士大夫要求重建秩序,理學家的思想就是為了論證這個新秩序服務的,孝宗、光宗、寧宗三朝理學集團無非圍繞新國是和重建秩序而展開糾葛。“緒說”雖然冠諸篇首,卻是全書寫完以后才寫的。目的是為了使全文比較散的結構條貫起來,特別是要集中講一講道學的形成和發(fā)展過程。為什么余先生寫完正編后要集中寫道學的形成問題呢?其實,上下卷的那些論述都是為這個“緒說”服務的。
這本書引起了宋史學者,特別是理學和朱熹的研究者的反彈,是情理之中的。因為它對傳統(tǒng)哲學史思路提出了挑戰(zhàn)。從歷史學的角度看,余先生對中國歷史發(fā)展脈絡和架構有一種新把握新定位。比如,余先生說宋代是士大夫生存狀態(tài)最好的時期,思想自由,以帝師期許,王安石跟神宗就是師生關系。我們知道在歷史學界流行的觀點把宋代歸屬于“近世”,這個說法自內藤湖南以后就頗為風行,認為宋代以后的皇權不斷提高,宰相的權威不斷削弱。這也是所謂唐宋變革的一部分。余先生把這個觀點推翻了。
余先生理解的政治文化有兩個意思,一個是政治行為方式,一個是政治與文化的關系。余先生在這里主要是在政治行為方式這個層面來講宋代的政治文化,同時也涉及到政治與文化的關系層面(比如“國是”與改革問題對于理學家的影響)。余先生把宋代士大夫與皇權的關系上升到政治文化層面來認識,不是一個隨便的說法,不是一個現(xiàn)象描述,而是對整個時代的把握。如果這個時代的政治文化是這樣一個特征,即士大夫與皇帝共治天下(余先生曾對我說,“王與馬共天下”那只是個別士族之家的事,而宋代是整個士大夫階層),與內藤湖南以來的唐宋變革論者所理解的宋代君臣關系就完全不同了,那么,我們對唐宋之際的歷史發(fā)展趨勢就要重新審視。不管如何,我們應該說余先生的看法是有事實根據的。如果沿著余先生的這個思路去看待唐宋之際的歷史變化,肯定將是另外一個樣子。
那么,為什么宋代會出現(xiàn)這樣一種政治文化?余先生只是提到唐末五代各種因素綜合產生的結果。宋代士大夫提出要重建秩序,當然與這個時代所面臨的問題密不可分。宋代面臨的問題集中表現(xiàn)在“國是”問題上,北宋是富國強兵,南宋是生死存亡,這是這個時代給知識分子提出的問題,時代對知識分子的政治趨向、學術議論的中心議題當然會有所影響。但是,我們也要看到歷史的縱向發(fā)展趨勢。宋代新的政治文化和學術的產生,有歷史縱向發(fā)展的源流,有社會現(xiàn)實脈動的風潮,兩者合在一起就構成時代之潮流。我們要看到現(xiàn)實的脈動,也要看到歷史的走向。宋代的道學或者理學,以禮義名教為核心價值。它在先秦還只是思想家的一種學說,到漢代成為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但那個時代老百姓還沒有接受,一般官員也沒有接受,只是國家把它定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東漢士人尚名節(jié),是國家和社會試圖把它培養(yǎng)成社會行為規(guī)范的表現(xiàn)。禮法門風逐漸被貴族階層當作自相標榜的身份標簽。漢代的經學派別稱之為“家法”,到南北朝的時候,這個經學的家法就逐漸內化為讀書世家的道德自律和行為規(guī)范。人的自然本性被熏陶成禮義名教。魏晉時期放浪形骸的竹林七賢,可以視為知識分子對這一趨勢的反動?!懊膛c自然”的大爭論,反映了知識分子集體反對用儒家倫理來規(guī)范社會和約束自己,當然最后是失敗的。南北朝的士族家庭無不認同儒家禮法文化。但是,它在普通民間并沒有完全被認同。我們從寇謙之和陸修靜整頓道教的混亂污濁可以看出其間的一些影子。于是到唐代,就出現(xiàn)統(tǒng)一的趨勢,一方面是不同士族之間的家法要統(tǒng)一,另一方面是從士族之家向普通百姓之家的普及,普及也是一種統(tǒng)一。這個過程是漫長而復雜的。唐朝并沒有完成。佛教的傳入及其中國化加速了儒家倫理的普及進程。宋代士大夫重整社會秩序的努力,從思想和社會層面來說,就是道學(新儒學)的發(fā)生及其世俗化形態(tài)家法族規(guī)的普遍訂立。把它放在比較長的歷史長河中看,就更能理解其邏輯發(fā)展的結果。中國歷史發(fā)展到宋代,就該是這個樣子。但是這種重建秩序受到現(xiàn)實力量的擠壓,或者說宋代的“國是”——富國強兵問題和戰(zhàn)、守、和等問題決定了士大夫對歷史趨向采用何種方式加以回應。余先生在書中詳細觀察了宋代道學誕生的現(xiàn)實政治文化層面,我讀了余先生的書,覺得還有一個縱向的歷史發(fā)展層面。相信余先生這本書將長期影響到人們對許多問題的思索,不管你是贊成還是反對書中的看法。
二○○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