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京劇團來臺演唱《鎖麟囊》,女主角一開口,臺下傳來這樣的聲音:“是個男的,這叫乾旦。”
乾旦,是嗎?聽聽“他”的嗓音,低咽幽沉,真像個男人。
其實,不折不扣年輕姑娘。
美麗旦角何以被誤為男性?只因她唱的是程派。程硯秋十三四歲變聲倒嗓后,無法唱出女子的嬌美,轉而以嗚咽深沉、低回婉轉之聲取勝,因其咬字行腔精致講究,風韻獨特,乃能自成一格,開宗立派。這是男性塑造女聲的特異方式,然而后來立雪程門的年輕女子,也都舍天然音聲不用,轉而壓低嗓音學習“男性塑造的女性”。乾旦與坤伶,宗師與后學,這條途徑是迂回還是直接?其間脈絡,使得性別在京劇表演藝術領域中,成為既單純又復雜的議題。
京劇形成初期,演員多為男性,劇中的女性人物也都由男性飾演,稱之為“乾旦”,這是當時的社會風氣,演員和觀眾都習以為常,因此男性演員在京劇行業(yè)里學習旦角飾演女性時,并沒有任何性別轉換的心理準備問題。閱讀名角的舞臺生涯回顧紀錄資料,他們完全沒有任何不適,一心想的,只是如何精準扎實地學習旦角的功夫,包括唱做念打。
這里牽涉到的是戲曲的扮演層次。在寫實的戲劇里,演員直接體驗人物、飾演劇中人,而戲曲的表演卻多一道程序,演員要通過角色的扮飾來飾演劇中人。在演員和劇中人之間,多了一道角色的關卡,角色是符號、是媒介,它的內涵以及意義要從兩方面來討論:對劇中人物而言,角色是人物身份性格的類型代表,例如端莊女性是青衣正旦,活潑俏麗的小家碧玉是花旦(角色也是人物性別的符號,旦角扮演的一定是女性,生角一定是男性。但是有一項例外,丑行飾演的劇中人未必全為男性,丑行里有一小的分類“丑婆子”,顧名思義扮的是女性);對演員而言,角色代表表演藝術的專精,例如青衣重唱,花旦要念白甜脆、做表靈活,武旦則要求武功絕頂。在“演員→角色→劇中人”這樣的扮演流程里,演員性別未必等同于人物性別,因此“反串”這個戲曲名詞就與性別無關,只在扮演“非本工行當”時稱反串。男性的梅蘭芳飾演楊貴妃是本工,扮唐明皇反而是反串。原因無他,只因梅蘭芳是旦角演員。
這是戲曲表演的重要規(guī)范,這項規(guī)范和當時社會習俗結合,男孩子進戲班學唱女性角色是很正常的。這些唱旦的男孩子,努力學習旦角身段唱念,使得自己在形體聲音等各方面,都要比女人還女人,于是“貼片子”、“綁 ”、“線尾子”等等化妝技術,都是以修飾男性面容身材為前提,而“小嗓”(假音)的使用,當然更是為了趨近于女子音聲。
在沒有女演員的時代,觀眾(女觀眾最初也不能進劇場,都是男觀眾)也都把臺上的妖嬈旦角視為女性,碰到劇情有些煽火的戲,例如思春、調情等場面,男演員也都盡情施展“揣摩來的女性魅力”,更因為身為男子無所顧忌而能更加奔放浪蕩,臺下男觀眾也常發(fā)出滿足的叫好聲。
不過男旦的優(yōu)勢當然不在于表演風情無所顧忌,男性天生寬厚的嗓音,對于旦角的唱腔發(fā)展是一大助力,而這要在女演員出現后才得到清晰的映照反襯。
大約同治末、光緒初,隨著京劇藝術的發(fā)展和城市經濟的繁榮,上海出現了女伶演唱的京劇。不過,“坤旦”的出現,對于戲曲美學并沒有立即性的扭轉,反而反襯出了乾旦唱腔上的優(yōu)勢。
旦角必須唱出女性的嬌媚輕柔,但是真正夠水準的旦行演唱,必須以十足的力度勁道運轉出嬌柔之音,沒有渾厚底蘊的嬌音必失之單?。ㄇ啻喊妗赌档ねぁ返哪贻p女主角便有此遺憾)。梅蘭芳的唱腔令人回味再三,就是因為他聲音的寬闊渾厚使得簡單的旋律充滿了力度,開口見沉穩(wěn),落音不飄忽,低音轉折仍寬潤,高音響遏行云卻不至于失之尖細。戲曲界一直有一種看法,認為坤旦唱梅派總是少了“層深”的厚度,小兒女的戲還可以,壓卷之作《穆桂英掛帥》就非乾旦不可了,坤旦咬字行腔總是缺少一股磅礴之氣,無法營造出“掛帥”所需要的天風海濤之勢。另一位著名旦角張君秋,嗓子特別寬亮,很多戲唱詞都用開口音,又高又亮又寬,使得學習張派的坤旦特別吃力。在這方面,女性扮女性,反而常自嘆缺乏先天優(yōu)勢。
坤旦出現后,女人演女人,卻不循著女性自身特質去發(fā)展表演,而是以前輩男旦為學習楷模,學男性的旦行前輩老師,學“男性形塑的女性”。于是,女演員一樣的“貼片子”、“踩”、“線尾子”。當然這些裝扮也能使得女性更加婀娜多姿,但是女性卻沒有依照自身形體的美感發(fā)展出另一套裝束,就連能顯示腰身的服飾,也都是由須眉男子梅蘭芳所創(chuàng)的。京劇閨門青年女子常穿的“帔”,一律是直統(tǒng)腰,無法展示曲線,梅蘭芳演散花的天女和紅樓金釵時,才根據古畫創(chuàng)出束腰的古裝。
前面所說的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硯秋,他和其所創(chuàng)派別的女性傳人之間的關系也值得玩味。程硯秋小時候嗓子本來很好,但是在歷經男性倒嗓變音過程時,無法保持嬌美,便發(fā)展出一套“鬼音”,以嗚咽凄惻為特質,低若游絲,高如裂帛,講究咬字音韻,行腔若斷若續(xù),因為運用得宜,竟自成一家,與梅派分庭抗禮,成為程派。這是男性變聲后的詭變異途,動聽卻有其獨特來源。但是后來女演員唱程派,竟也學“男性變聲后以腦后音學女聲”的唱法。雖然有不少人學得很像,韻味淳厚,凄惻嗚咽,但是卻愈發(fā)證明了在京劇這個領域內,“女性自覺”是非常不明顯的,女演員多半掩蓋自身女性特質,轉而學“男人學女人”。后來雖然由女性李世濟唱出了“新程派”名號,唱程腔旋律,學程派咬字氣口,卻不特意壓低嗓子,有時自然地表現開放之音,但還是有人認為那不是正宗。
京劇領域缺少女性自覺,主要還是由于“演員→角色→人物”這樣的流程。如果說得更細膩些,其實在角色的分類之下還有“流派藝術”這一道重要的關卡,總共有四道流程:“演員→角色→流派→人物”。
流派藝術是京劇的重要內涵,后學者無不以模擬神似流派宗師為學習最高標準。在他(她)們心目中,性別全然無關,女演員只會暗自嘆息:“我們女人嗓子就是沒男老師寬厚!”
在京劇這個以演員為中心的劇場里,一切以表演藝術為主,對于劇本的反省思考一向很少,新出現的女演員,對于戲里的女性處境幾乎完全沒有反思。非但沒有反思劇中的女性處境,有時反而為了迎合男性觀眾的需求,而使得劇中女子的女性意識更加淡弱。對京劇有深入研究的專家吳小如教授就曾說過:《大劈棺》這戲原來的表演及觀賞焦點在劈棺時的特技武功,然而到了由美麗的女演員來主演之后,男觀眾更愛看莊周妻子難耐空閨寂寞的思春表演。許多女演員也順應觀眾,特別賣力地展示風情,把女性嬌媚的一面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大劈棺》這類矮化女性的戲,女演員表演時,一方面學習男老師的藝術,一方面盡量展現男老師所沒有的女性特質,其結果與“反思女性處境”是完全相反的。有些特別擅演《馬寡婦開店》、《寶蟾送酒》、《張繡刺嬸》等所謂“風騷戲”的女演員,她們在詮釋人物時,即以如何展示風情為主,如果硬要她們深入體會劇中女子在時代社會壓力下的深沉悲哀,其實超越了對演員的要求,因為劇本本身實在沒有提供任何反省的空間。
女觀眾的進入劇場倒是改變了京劇的美學風潮。原來京劇舞臺多以“老生”掛頭牌擔綱演主角,戲里盡是些落拓書生、潦倒英雄,或是些壯懷激烈的能人志士,女觀眾進場后,對群雄逐鹿的劇情不見得有興趣,愛情故事、婉約情調才最受女性歡迎。梅蘭芳“古裝新戲”的大受歡迎就在女觀眾入場后不久,旦角逐漸取代老生成為頭牌,舞臺上的氣氛有了明顯改變。
可是女觀眾對戲里反映的男性主體意識仍然沒有深刻反思。
臺上演著備受壓抑的古代女性,臺下的女觀眾關心的卻不是劇情,不是什么人物塑造,而是哪段唱好聽、哪段身段漂亮,表演藝術的重要性遠遠超過劇本,“演員劇場”的特質絲毫沒有改變。
京劇劇本中女性意識的出現,是由劇作家?guī)拥摹?/p>
帶有鮮明政治目的的“戲曲改革”,對于女性意識的反省起了正面作用。改革明確要求,戲曲必須擔負宣揚新社會新思想的職能,因此“揭發(fā)封建罪惡”成為戲曲的普遍主題,描寫女性在舊社會遭到欺壓的題材,遂成為劇作家達成“反封建”主題的重要手段策略,莆仙戲《團圓之后》堪稱其中代表。通過貞節(jié)牌坊、禮教吃人的故事,封建思想遭到強烈批判,劇中的夫妻關系與母子親情,讓旦角能充分發(fā)揮唱做表演,表演藝術兼具政治目的,被改編為京劇《孽緣記》后也傳唱一時。雖然這類戲主要是在反封建,但是,古代社會女性的處境開始被“批判性地”提出。
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劇作家創(chuàng)作意識越來越深刻成熟,因此,同樣是貞節(jié)牌坊,福建劇作家王仁杰在新編梨園戲《節(jié)婦吟》里,便把反封建意識輕輕放下,筆觸細膩深入地觸及到女性內在被壓抑的情感欲望。雖然女主角在訴情被拒之后,以“斷指自誡”的殘酷方式逼自己謹守婦道回歸禮教,但是夜奔時洶涌的情潮,終究開啟了女性主體意識的探索。這出梨園戲在臺灣被改編為京劇,當郭小莊唱出女主角的心聲時,臺下觀眾集體為古代女性的情愛乍現而驚喜、為古代女性的終于難逃宿命而扼腕嘆息,在全無反封建概念的臺灣,這出戲是純然的女性情欲探索。
女性關懷不限于京劇,各類地方戲都曾認真處理,雖然不同劇種藝術特質、表現方式各有不同,但劇作家們都試圖從各個不同的題材里開掘女性內在世界。很早就引起注意的川劇《荒誕潘金蓮》,編排了施耐庵、賈寶玉、武則天、安娜·卡列尼娜等古今中外各類人物,同臺表達對潘金蓮出軌殺夫的看法,沒有定論,也不是翻案,但“后設”意味引發(fā)多方思考;梨園戲《董生與李氏》以喜劇手法、懸疑布局,演新寡婦人對書生的情色挑逗,虛實交錯的筆法調弄之下,借著對書生的嘲弄開啟了真實人性的探索;黃梅戲《徽州女人》演一個新婚之夜丈夫出走的女子,在三十五年漫長無盡的等待過程中,如何以修行的心平撫傷痛、超越絕望。全劇導演強過編劇,幾番以“視覺意象”凝塑出古代女子悲情圖像,令人驚心動魄。
筆者曾專程到香港,觀賞北京京劇院以“京劇小劇場”為名的《閻惜姣》參與香港藝術節(jié)的演出。劇本的改造幅度并不大,但導演從服裝身段強調女性身體的意圖非常明顯。筆者觀賞的那場演出結束后,有一小時創(chuàng)作者與觀眾的現場交流,導演明確表明:傳統(tǒng)京劇旦角由男性扮飾,服裝身段都以“修飾(甚至遮掩)男性體型”為主要思考;而她導演這出新戲,要“刻意彰顯”女性身姿之美,“從這里開始,把臺上的女性還給真實的女性;從身段服裝開始,還原女性的內心”。
臺灣的新編京劇數量雖然遠不如大陸,但是女性關懷至少在近十幾年來受到創(chuàng)作者以及觀眾的高度注意。起因和反封建全無關系,而是和近十余年來女性主義、性別議題在臺灣成為文化風潮有密切關系。
“復興劇團”(現已改名臺灣戲曲專科學校附屬劇團)改編魏明倫川劇《荒誕潘金蓮》為京劇時,從文宣開始就鮮明地把焦點集中在女性意識,導演鐘傳幸特別削弱了原本中諷刺封建的一面,刪去了“相框:千年禮教框架”等劇本中鮮明的比喻,強調男女性別之間情感的互動,連武松的性格都經過了改造。在潘金蓮熱情獻酒并含淚怨訴武大懦弱無能之際,武二郎冷面的形象差一點松動,幾番沖出家門任風雪澆熄熱情,才能回歸到倫常之內正視叔嫂關系。復興劇團接下來演的《美女涅記》,采用湖北習志淦的劇本,移植自漢劇,以美丑關系為主題,雖然結局部分還可再細膩深入些,但女性的容顏與命運、宿命與掙脫,在劇中有辯證式的探討。鐘傳幸取材自日本經典小說與電影《羅生門》的同名京劇,主題雖然鎖在“各說各話、真理何在”(更深層的意圖在探討“人心乃難解之謎”),與女性并無特定關系,但劇中“同一事實、三段敘述”的第三段,仍借“受虐女性的反抗”帶入了女性議題。吳興國“當代傳奇”改編傳統(tǒng)戲《烏龍院》為《金屋藏嬌》時,著眼點不在重塑或改造閻惜姣,而是企圖挖掘出老戲中原本即潛藏的前衛(wèi)因子,把一個潑肆火辣下層女子不道德的愛戀如實地展現。該團更早以前所演由湖北習志淦根據傳統(tǒng)戲題材新編的《陰陽河》,對性別關系更有深刻探討。
當代劇作家有意識地重新省思古代女性命運,而主演這些戲的女演員自身的領悟則因人而異。對“戲曲現代化”最有自覺意識的郭小莊,很早就希望能借戲突顯女性的地位,《竇娥冤》不走京劇程派悲怨路線,直接回到元雜劇情節(jié),竇娥的招認死罪出自自我意志抉擇,最終更用死亡的姿態(tài)見證天地清明;其他戲里也經常塑造聰穎明慧超越男性的杰出女性形象,為女子揚眉吐氣,例如《梁?!?、《韓夫人》、《再生緣》等。在她演出王仁杰《節(jié)婦吟》改編本《問天》以及羅懷臻《西施歸越》改本《歸越情》之后,開始對古代女子無法掙脫的枷鎖有了深入體會。不過,郭小莊屬于少數能察覺文化脈動的敏銳藝術家,大部分演員關心的仍是唱念表演典范,筆者去年編寫《王有道休妻》實驗性“京劇小劇場”劇本時,于此有深刻感受。這部戲由我所任職的“國光劇團”演出,靈感來自傳統(tǒng)戲《御碑亭》,一個多疑的丈夫休妻的故事。無辜被休的妻子,沒有任何辯解地默默接受不公平的命運。傳統(tǒng)戲里演這女子最成功的公認是梅蘭芳,梅派表演溫婉含蓄,恰好體現了古代女性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的詩教典型。而筆者新編的《王有道休妻》,主題除了對丈夫的嘲弄之外,更試圖探索女子深夜在亭內被陌生男子偷窺的內心反應。筆者創(chuàng)作的意圖,并不想改變原有的結局,如果讓一向安分的妻子在風雨之夜突然跟著陌生男子跑了,或是妻子在被疑被休之后徹底覺醒、而后悍然拒絕丈夫賠禮道歉,其實都是枉顧古代女子真實處境的做法。筆者不想如此粗率地進行顛覆,只想從反映古代思想情感生活文化的傳統(tǒng)戲里,尋找某種潛藏于外表安然之下的可能情態(tài),于間隙處找戲,試著揣想女性在風雨之夜發(fā)覺有人注視著自己的美麗時,是否會在驚慌中涌現一絲喜悅?進而揣想被休妻子在接受丈夫道歉時,內心是否會浮起另一種聲音,對“輕易接受道歉的自己”發(fā)出無奈的質疑?筆者試著安排兩位旦角演員“同臺同時共飾”同一位劇中人,一位演員代表古代社會無辜被休卻全無怨言的溫婉妻子,另一位代表妻子心中另一層不安的情思。結局沒有改變,多的是兩種聲音的交互詰問與激蕩。顛覆不是重點,“關懷古代女性心底的聲音”才是主要的創(chuàng)作意圖。筆者做這嘗試時,可以感受到許多前輩藝術家對于傳統(tǒng)經典骨子老戲被顛覆的不安(或不滿)。表演者重視的是唱念做表的典律,編劇者則企圖呈現創(chuàng)作中的當代意識,不同的思維導致不同的期待需求。其實,編劇者對如實呈現古代女性命運的傳統(tǒng)劇本的價值認知,一樣地偏向于“文化資產的保存”,但是,從戲劇創(chuàng)作角度出發(fā),對古人古事的重新詮釋,才是當代藝文更迫切的追求。女性意識在傳統(tǒng)京劇中絕對是一塊待補充、待開發(fā)的領域,因此筆者在“國光劇團”今年年度大戲《三個人兒兩盞燈》里,便大膽開啟京劇處理女子同性情誼的先例。
近年來,女性意識對傳統(tǒng)戲曲的滲透是由劇作家所主導,演員性別的改換并未改變傳統(tǒng)戲曲女子的塑造。一部戲曲演出史,由乾旦到坤伶,對劇中女子的性格塑造并無二致。乾旦的表演藝術、唱念做打深刻影響著坤旦,乾旦在當代劇壇人數雖已日漸減少,但乾旦藝術的傳統(tǒng)并未因此而沒落。而這究竟是幸還是不幸?應該可做多種角度的解讀。而京劇里的性別意識,無論是學術研究或創(chuàng)作領域,都還有值得期待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