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加拿大,一本由法學教授撰寫、關于上市公司的法律結構的著述竟成了暢銷書。這就是喬爾·貝肯的《上市公司——對利潤和權力的瘋狂追逐》(以下簡稱《上市公司》)。與此同時,一部與書同步攝制的紀錄片也高居票房之首,并多次得獎,成為二○○四年最引人注意的影片之一?!渡鲜泄尽烦晒Φ囊粋€原因,也許在于它深入淺出、清晰尖銳的文筆。在不到二百頁的篇幅中,貝肯精到地描述了在過去二百年里,西方上市公司怎樣逐步擴大其影響,如今已經滲透人類生活的各個方面。在我們的日常生活里,幾乎任何時刻都無法避免商業(yè)公司的影響,無法避免它們的產品及其無所不在的商標和推銷。
但是,這本書成功的更重要原因,是貝肯觸到了一根敏感神經,即對大公司所作所為普遍流行的厭惡和幻滅感。書中列舉大量公司惡行,并由此得出結論:西方大型上市公司的“法律人格”如果由精神病醫(yī)生們來歸類的話,無疑應當列入混亂性——甚至謀害性的——精神錯亂。其病癥包括,“不負責任”,拒絕對自己的行為負責;總想“操縱他者”;“狂妄自大”;“反社會傾向”、“缺少同情心”,以及“無法感覺懺悔”。并且,大公司調動一切手段,通過大量廣告、慈善捐款及其他社會活動為自己樹立完美的公司形象,但事實上,它們所導致的危害,要遠遠大于其善行給社會帶來的益處。
貝肯舉安龍超級能源公司的例子來證明其論點。每年,安龍都會出具一份“公司責任”報告,吹噓自己在降低污染、推廣可循環(huán)能源、贊助藝術教育機構及對社區(qū)建設等方面如何努力??墒?,在最后一份報告剛出籠不久,安龍就因其管理人員的貪婪及做假報表而崩潰。成千上萬的雇員因此失業(yè),數萬小投資者當初輕信了公司天花亂墜的業(yè)績報告,此時手中的公司股票頃刻間不值一文。許多持股人把一生的積蓄都用來投資安龍,結果是傾家蕩產。
當然,安龍是一個極端的例子,它的破產恰恰顯示出,公司經營者為個人利益而玩弄法律,走出太遠之后總會觸礁的。但是,貝肯的其他許多例子同樣證明了其中心觀點,即上市公司的法律結構將不可避免地把它們引向毀滅性的反社會行為。也許最讓人震驚之處在于,這些實例所涉及的并非只是小企業(yè)或邊緣性商業(yè),而是歐美商業(yè)界中的藍股主流。
通用電器(GE)是世界上最大的、也是最有聲譽的公司之一,其GDP比許多小國還高,但卻是個慣犯,其案底“足以讓最臭名昭著的罪犯也望其項背”(該書75頁)。貝肯援引監(jiān)察組織“多國啟動”為其開列的名單,一九九○到二○○一年間最嚴重的違法行為——也就是說,在這些活動中通用電器被相關部門抓住了尾巴,起訴成功——包括環(huán)境污染、信息誤導以及金融舞弊等,多達四十二項指控,被判罰金超過二十五億美元。但是,沒有跡象表明,通用電器因為罰金而吸取教訓。不幸的是,對那些該公司污染環(huán)境、金融舞弊和其他行為的受害者來說,通用電器規(guī)模巨大,利潤豐厚,幾乎能夠承擔任何罰款,然后在下一個規(guī)劃中,對其違法舊伎照行不誤。事實上,與其他大公司一樣,通用電器會仔細權衡遵紀守法所花的代價和違法被罰之間的得失。在很多情況下,罰款再多也比守法的成本要小,所以公司寧愿取經濟利益的捷徑來博取最大利潤,為股東帶來最大的收益。用經濟術語講,只要可能,公司就會“外化”其成本,讓其他人來承擔公司的工商業(yè)行為所造成的社會和環(huán)境損失。
貝肯還舉了更多的例子,顯示藍股公司把短期利潤置于消費者、工人和其他公民的健康之上。最醒目的一例,是通用汽車(GM)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對其雪佛蘭馬里布(Chevrolet Malibu)型汽車及其他類似型號汽車的處置方式。如果把該款汽車的油缸放在尾部,一旦尾部被撞,會有引起大火和爆炸的高風險,另一種方法則是把油箱放在車中部的安全位置,并用金屬撐架來加以保護。在把馬里布型汽車投放市場之前,通用汽車委派其一位工程師來計算兩種設計之間的成本差異。通用汽車的工程師預測,如果把油缸放在汽車尾部,將會有大約五百例火災直接引起的死亡;他還預測,對每一例死亡,通用汽車將應付給亡者家屬大約二十萬美元的法律賠償,平攤到每輛車上就是二點四美元的成本。而把油缸放在汽車尾部,則給通用汽車省下每輛車八點五九美元的成本。所以,即使把死亡賠償算在內,通用汽車仍然能在每輛車上省下六點五九美元。通用汽車選擇了省錢之計,在此后的二十年里,導致了多起死亡事件。
一九九三年,一位受害者對該公司提出起訴。這位婦女的馬里布型汽車尾部遭他人酒后駕駛撞擊,引起大火,她的全家人都被嚴重燒傷。法官判決,通用汽車賠償受害者五十億美元,這在當時是前所未聞的大數目。通用汽車不服,上訴,這個案子至今還由于程序性的拖延,而在加州的上訴法庭等待重新開庭。這是大公司面臨起訴時又一個典型的應付策略。它們發(fā)現,最經濟有效的方法就是花錢雇最好的律師,把案子盡可能地拖延,以此使受害者不勝疲憊而尋求庭外和解。這樣,他們只需付法官所判數額的零頭就可以逍遙法外。
同樣的經濟考慮指導著大多數公司對待他們雇員的方式,雇員的安全和福利被放在所謂的效率和低成本之后。這也是西方主要的大公司把其大部分生產線轉移到發(fā)展中國家的一個原因。這樣一來,他們付給當地工人的工資僅相當于北美工人工資的零頭,還不必為防止工傷和剝削童工的勞動保護法規(guī)而頭痛。
西方的制衣商和玩具商,如沃爾瑪、耐克和玩具反斗城在拉美和其他發(fā)展中國家有成千上萬供應商,這些公司甚至試圖對供應商的所在地加以保密,免得公眾注意到那里的生產條件,以至于影響公司的形象。但是,國際勞工組織頻頻把這些供應商的“血汗工廠”的工作條件加以曝光:緊鎖的大門,每天十四到十六小時工作時間,責打和隨時解雇抱怨的工人,沒有充足的衛(wèi)廁,以及無數的生產安全問題。有時,火災發(fā)生,很多工人因廠房緊鎖,無法逃脫而死亡(65—69頁)。
當然,一些公司管理者會說,這些供應商的工廠雖然工作條件不盡如人意,但比起發(fā)展中國家的本地工廠還是要好;并且,這些工廠提供的工作機會有助于當地解決失業(yè)問題。他們的證據是,工人源源不斷地到來,并自愿在那樣的條件下工作。但如此的論據并不證明剝削有理,只能說明,西方跨國公司無法壟斷對工人的剝削而已。事實上,正如馬克思、恩格斯和狄更斯一百年前就指出的那樣,任何資本主義制度的動機都是利潤最大化,因此,它總是有那么一種沖動,要讓生產條件回到榨取的極限狀態(tài)。也正是因此,現代西方社會才會建立起一整套極其復雜的監(jiān)察和平衡機構,以削弱資本主義制度無情殘酷的一面,比如最低限度的安全和工作條件,失業(yè)保險,環(huán)境和投資法規(guī),全面的公司稅收政策等等。這些法規(guī)在過去的一百年中陸續(xù)引進,是為了避免大規(guī)模的社會騷動和工人罷工,也是為了保持獲取利潤而必須依賴的勞動力資源,大公司及其背后的金融機構也不得不同意這些規(guī)范。但是,很明顯,一旦有機會節(jié)省工人權益和保護環(huán)境這筆成本,他們當然不會錯放過去。在過去的二十年里,隨著世界貿易和投資系統的日益開放——最明顯的標志就是一九九五年世界貿易組織(WTO)的成立,同時,遠距離交通和通訊的成本大幅度降低,這個機會似乎到來了。
當然,大公司不能把生產過程全部轉移到海外,尤其是那些自然能源公司,產品必須來自北美的礦田和油井。這樣的公司會采取不同的策略,憑其舉足輕重的財經力量來影響地方和國家政府,讓決策向他們傾斜。其手段花樣繁多,從贊助選舉,到設置智囊團為華盛頓炮制政策報告,再到雇用那些有良好關系網的前政府雇員和退休政客在國會開展游說。通過這些手段,公司推銷一種論調,即“過分規(guī)檢”商業(yè)活動正在損害美國經濟,浪費納稅人的錢,并培養(yǎng)起一個龐大、浪費的官僚政府。最好對商業(yè)活動“非法規(guī)化”,讓市場自己決定應該怎樣做。按照這種論調,如果一家公司采用不安全的生產方式,工人就不會來這里工作,這家公司自然就會垮臺。美國政府尤其是共和黨政府似乎很接受這種論調。
不幸的是,這種盲目相信市場調節(jié)的想法是極其幼稚和危險的。它假設,工人真的可以選擇工作機會,而一旦公司違反安全規(guī)定,他們也有能力進行制止。貝肯舉了幾個具體的例子來證明,共和黨對政府監(jiān)察機構的削減,與能源工業(yè)中發(fā)生的致命災難之間,二者有著直接的聯系。
二○○二年,英國石油公司(BP)在阿拉斯加普拉德霍灣的油田,一位技工受命對一口舊油井進行檢修,此時,該公司的工程師們非常清楚,這口油井的井壓已經很高。結果,這位技工在操作當中,發(fā)生了井噴,引起了高達四十英尺的火焰,他被嚴重燒傷,僅僅撿回一條命。事實是,在此前的幾年里,該公司在阿拉斯加的雇員一直在抱怨公司一再違反安全維護法規(guī)。二○○一年,該公司還因明知故犯地釋放有害物質而遭起訴,被罰款五十萬美元,并承諾“保護工人、公眾和環(huán)境,遵守各種有關的規(guī)章制度”。但是,英國石油公司根本就不愿花錢雇用足夠的技工來維護這一地區(qū)的油井,因為這些油井已經到了其生產周期的盡頭。阿拉斯加政府對此也無能為力。石油工業(yè)聲稱可以自我規(guī)范,在其影響下,州政府對油田安全檢查機構進行了削減。監(jiān)察員每周必須巡行幾百英里,僅僅能夠保證最低限度的檢查,而且,他們還要把其檢查活動提前通知公司,以確保能夠進入那些油田。很顯然,在這種情況下,石油公司基本上可以逍遙法外(80—84頁)。
通過對大公司種種劣跡的觀察,貝肯得出結論說,就像精神病人一樣,上市公司不是把他人當作人來對待,而是當作生產利潤的工具。既然是工具,那么在失去使用價值時就可以棄之不顧。當然,上市公司也為社會帶來諸多好處,使我們的生活現代化,提高人們的生活水平。西方社會中,大多數人比其二百年前的前輩們生活得更好,至少在物質方面是如此,公司制度無疑為這一經濟繁榮做出了貢獻。多數西方人也許不會懷疑這一資本主義觀念,即,追逐自我利益和利潤是主要驅動力,驅使人們努力工作和提高生活水平。但是,在過去的二三十年里,尤其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以來,西方社會中,對于大型上市公司及其管理階層的確存在著日益增長的普遍反感和不信任,認為它們將貪婪和短期利益置于所有事物之上。每逢國際經濟組織舉行會議,如亞太經濟首腦會議(APEC),世界貿易組織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會議,以及八國首腦會議(G8),都會發(fā)生公眾大規(guī)模的示威游行,正是這種反對意見的清晰呈現。此外,在過去的十年間出現了上千個非政府組織和網站,呼吁制止“邪惡”和“不公平”的企業(yè)全球化;同時,相關的嚴肅學術研究,就像貝肯的這本書和同名紀錄片,也引起了廣泛關注,凡此種種,都是這種反對意見的明顯表達。
這些抗議之聲有著種種的針對性,但其中的主題是,那些操縱主要跨國公司的商業(yè)和金融精英已經變得太過貪婪。換句話說,過去半個世紀以來上市公司的擴張,已經讓他們擁有太多的權力以及左右政府政策的影響力,而他們則運用這種影響力操控國際組織甚至美國政府的活動,世界各地成千上萬的普通公民卻因此而遭殃。
上市公司的影響力可以從這樣的事實中看到:借口反傾銷,國際貿易組織允許發(fā)達國家限制從發(fā)展中國家進口紡織品和其他原材料;但,與此同時,國際貿易組織卻允許發(fā)達國家給它自己的農產品以豐厚補貼,以便在與貧窮國家的農民的競爭中占上風。同樣,國際貿易組織十分關心保護知識產權,而這一保護的主要受益者是西方的制藥廠、高科技和娛樂公司,同時卻減緩了發(fā)展中國家的現代化進程,因為后者無力購買新的科技成果。在很多情況下,用來挽救生命的新藥品卻無從抵達那些最需要它們的病人手中,如非洲就是如此。
西方財經利益集團對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影響也不可小視。過去十年中,在東亞、非洲以及東歐多個國家面臨經濟危機的關頭,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把貸款作為籌碼,迫使這些國家采納改革、開放的經濟政策。此類政策總的來說并沒有改善那些國家的經濟狀況,卻使西方的銀行降低了在這些國家中的投資風險,并在本土公司羽翼豐滿之前,讓跨國公司搶先進入新的開放市場。大多數普通民眾根本沒有從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援助”中受益,他們的國家卻由此背負上巨額貸款,自然是要由其納稅人來償付。
最近,對美國為首的侵略伊拉克戰(zhàn)爭,西方國家的民眾普遍不滿,同樣是出于懷疑,侵略的一個主要動機乃是為一些英美石油公司和軍備制造商——都在世界上最大公司之列——的利益。也許,僅用此一理由來解釋這場戰(zhàn)爭的動機是過分簡單了,但不能否認的是,石油公司、軍備制造商和美國的其他工業(yè)將從伊拉克的毀滅和重建中賺取大筆利潤。
當然,如果這些西方公司的危害行為只局限在世界上其他貧窮地區(qū),人們對企業(yè)全球化的反對之聲也許不會這樣強烈。但是,事實上,公司權力前所未有的擴張所導致的全球化,已經直接影響了西方人,而且是十分消極的影響。
例如,現在,許多大公司高層管理者們的巨額工資和紅利是根據公司季度產值和股市上的股價而定,動輒每年上百萬美元。這就讓高管們不顧一切地榨取最大利潤以獲取高額回報,通過裁員來減少開支就成了家常便飯,然后,并購其他公司來提高股價,接著再裁減那些公司的雇員。結果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成千上萬個有技術有經驗的雇員,很多甚至是中級管理人員,失去了本來以為很牢固的飯碗。這些人中的大多數通過中介重新找到短期合同的工作,雖然所做的工作與從前差不多,但卻不再享有公司的福利和退休保險計劃。而那些有幸保住全職的人則發(fā)現,他們被迫延長工作時間,失去了家庭生活,卻沒有得到更多的報酬。在這種士氣低落的工作環(huán)境里,沒人對前途有信心。同時,他們的頂頭上司卻把巨額的報酬揣進口袋,其數額與日俱增。當人們發(fā)現,這些高管還卷入舞弊行為,用誤導的報表來夸大公司利潤,讓他們的高額酬報顯得合理合法,就尤其感到義憤填膺了。就這樣,貪婪的高管們把雇員榨取得一干二凈,然后其過分擴張和風險投資的策略又把公司推上毀滅之路。于是乎,本世紀初,當美國的股票市場遭遇暴跌的時候,一大批似乎很茁壯的公司竟突然陷入破產。
近來,西方消費者們受這些大公司之害實在不淺,尤其是在公共服務被大規(guī)模地私有化這一方面。大公司說服政府,它們會更有效率地經營電力、煤氣和水公司,如此可以節(jié)省政府和納稅人的錢。但是,總的來說,這些服務的私有化導致價格上揚,并產生更多安全問題,因為公司會盡量地從公共設施中榨取利潤。貝肯談道,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的電力私有化導致了加州以及美國東北部、加拿大多倫多地區(qū)的數次大停電,代價巨大;而澳大利亞等國的供水私有化,則導致了飲水污染事件增多。
西方民眾與大公司打交道的教訓,以及他們對那些深受全球化之害的貧困國家的深切同情,使很多人投入到政治運動之中,其活躍程度是上世紀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人權運動和反戰(zhàn)運動以來少見的。雖然大多數人都承認,自我利益和利潤是企業(yè)商業(yè)成功的兩個主要動力,但是,他們并不希望這些“公司價值”吞噬自己的生活。對于過分自私和貪婪的人,只能依靠一種社會機制來防范他們?yōu)闈M足一己之欲而越界去侵害他人利益,同樣的道理,也需要有效的方法來遏制那些過分自私的公司行為對工人、消費者和環(huán)境造成危害。社會提供給公司勞動力和資源,并讓公司獲得豐厚的利潤,必須設法讓公司回報社會。
在未來的幾年里,我們拭目以待,那些由民主選舉產生的西方國家政府是真的聆聽選民意見,對大公司進行遏制,還是繼續(xù)為財經集團的特殊利益服務。正如貝肯所引一位評論家的話,如果允許上市公司一如既往地左右世界經濟,那么它們只會“拿,拿,拿,浪費,浪費,浪費”,直到它們把生命引向毀滅,把人類引向滅亡。
(Joel Bakan,The Corporation:The Pathological Pursuit of Profit and Power,Toronto,Penguin Canada,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