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瑞澤

中原地區(qū)的概念形成經歷了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在這一發(fā)展過程中，“中原”一詞由過去沒有特殊意義的原野之意，轉向了專指黃河中下游的一段地區(qū)。究竟什么時候開始出現(xiàn)這一轉變的呢？根據現(xiàn)存的史料分析，大概是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經過兩漢時期的發(fā)展，到六朝時期，“中原”一詞已經成為一個專有的地區(qū)名詞。因為從相關的史書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中原”一詞在這一時期開始，有時指原野，有時指中原地區(qū)，而到后期已經是專指中原地區(qū)了。

我們先來看先秦古籍中非地域概念的“中原”詞語?！对娊洝ば⊙拧ぜ铡吩唬骸罢氨酥性?，其祁孔有。”這里的“中原”是指“原中”，作者在這里描述原野之中野獸的數(shù)量之多。《詩經·小雅·小宛》曰：“中原有菽，庶民采之?！笔敲鑼懨癖娫谠爸胁烧棺印４呵飼r期，中原一詞仍有原野之意，越王勾踐在會稽之圍解除后，向百姓謝罪時說：“寡人不知其力之不足也，而又與大國執(zhí)仇，以暴露百姓之骨于中原，此則寡人之罪也。寡人請更?！保ā秶Z·越語上》）這里是說因戰(zhàn)爭使百姓死后尸骨暴露在原野。經過數(shù)十年的休養(yǎng)生息以后，越國逐漸強大起來，在與吳國作戰(zhàn)時，面對吳軍一日五次挑戰(zhàn)，越王準備答應時，范蠡進諫曰：“夫謀之廊廟，失之中原，其可乎？王姑勿許也?！边@里的中原仍然有野外之意。戰(zhàn)國末年的儒家代表人物荀況在《荀子·王制》中有“兵革器械者，彼將日日暴露毀折之中原，我今將修飾之，拊循之，掩蓋之于府庫”之語。這里雖然是教統(tǒng)治者如何治國，但觀作者之意，“中原”在這里顯然是原野之意。

也就是在春秋時期，“中原”一詞開始有中原地區(qū)的意思出現(xiàn)?！蹲髠鳌べ夜辍酚涊d，晉公子重耳流亡到了楚國，受到楚成王的厚待，當問及如何報答楚國時，重耳回答：“若以君之靈，得反晉國，晉、楚治兵，遇于中原，其辟君三舍。若不獲命，其左執(zhí)鞭弭、右屬，以與君周旋?！边@里的中原就有地區(qū)的含義在內?！秶Z·晉語三》記載，在是否納晉君問題上，有人主張殺之，公孫枝曰：“不可。恥大國之士于中原，又殺其君以重之，子思報父之仇，臣思報君之仇。雖微秦國，天下孰弗患？”這里的中原有中原諸侯國之意。公元前482年，吳王夫差與晉、魯、周在黃池盟會后，吳王取得了諸侯國的霸主地位，吳王令“王孫茍告勞于周”，其中有一句話說：“昔者楚人為不道，不承共王事，以遠我一二兄弟之國。吾先君闔廬不貰不忍，被甲帶劍，挺鈹鐸，以與楚昭王毒逐于中原柏舉。天舍其衷，楚師敗績，王去其國，遂至于郢?！弊肥鱿热耸论E中所提到的中原，是地理意義上的概念。

大約到漢代，“中原”一詞較多指中原地區(qū)。漢景帝時期所發(fā)生的七國之亂，主父偃評價說：“然不能西攘尺寸之地而身為禽于中原者”，是因為“先帝之德澤未衰，而安土樂俗之民眾，故諸侯無境外之助”（《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這里的中原是指黃河中下游地區(qū)。徐樂在上書漢武帝時曾經對“瓦解”作解釋時提到中原，“何謂瓦解？吳、楚、齊、趙之兵是也。七國謀為大逆，號皆稱萬乘之君，帶甲數(shù)十萬，威足以嚴其境內，財足以勸其士民，然不能西攘尺寸之地，而身為禽于中原者，此其故何也？非權輕于匹夫而兵弱于陳涉也。當是之時，先帝之德未衰，而安土樂俗之民眾，故諸侯無竟外之助。此之謂瓦解。故曰天下之患不在瓦解?！保ā稘h書·徐樂傳》）這里是說吳楚諸王在中原被擒。

當然漢代及其以后，“中原”一詞指原野者史書中也仍然存在，如司馬相如出使西南夷時曾說：為了傳土于子孫，名揚后世，“是以賢人君子，肝腦涂中原，膏液潤野草而不辭也”（《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漢武帝在進攻南越之前，淮南王劉安上書諫曰：“今方內無狗吠之警，而使陛下甲卒死亡，暴露中原，沾漬山谷，邊境之民為之早閉晏開，晁不及夕，臣安竊為陛下重之?！保ā稘h書·嚴助傳》）新莽末年，王莽命令廉丹進攻山東的赤眉軍，廉丹征求馮衍的意見時，馮衍要他靜觀時變，并勸說：“何與軍覆于中原，身膏于草野，功敗名喪，恥及先祖哉？”（《后漢書·馮衍傳》）在《后漢書·馬融傳》、《后漢書·皇甫規(guī)傳》等卷中所提到的中原還保留著原始的意義。

諸葛亮在《出師表》中說：“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當獎率三軍，北定中原，庶竭駑鈍，攘除奸兇，興復漢室，還于舊都。”這里中原就是指中原地區(qū)。到了晉朝特別是東晉時期，中原地區(qū)作為一個地理概念開始為人們廣泛接受。據不完全統(tǒng)計，《晉書》中就有55卷涉及“中原”一詞，出現(xiàn)了92次，而以東晉時期出現(xiàn)的頻率最高，且大多與晉朝君臣光復中原的志向有關，如“中原淪沒”、“中原亂離”、“中原覆沒”、“死亡漫于中原”、“中原喪亂”、“中原大亂”、“克復中原”、“中原向化”、“中原無所請命”等，這些詞語既透露出東晉人的中原情結，也反映了東晉時期中原已經作為一個相對固定的地理單元。是后，偏居江南地區(qū)的宋、齊、梁、陳等王朝都沿用了東晉以來關于中原的地理概念，其中自然包括著濃厚的中原情結。

即使當時從北方大漠地區(qū)興起的北魏王朝，也仍然繼承了關于中原地區(qū)的理念，將黃河中游地區(qū)稱為中原，這在《魏書》中頻頻見諸記載?！段簳ぬ嫫轿牡奂o》記載，當平文帝聽說劉曜殺晉愍帝時，對屬下說：“今中原無主，天其資我乎？”道武帝廣泛吸納漢人進入統(tǒng)治群體，史稱“帝初拓中原，留心慰納，諸士大夫詣軍門者，無少長，皆引入賜見，存問周悉，人得自盡，茍有微能，咸蒙敘用”（《魏書·太祖道武帝紀》）。孝文帝太和七年十二月下詔禁止同姓為婚，他在總結以前諸帝之所以沒有禁止這一現(xiàn)象時說：“皇運初基，中原未混，撥亂經綸，日不暇給，古風遺樸，未遑厘改，后遂因循，迄茲莫變?！碧桶四炅略诎嘈匈旱撝茣r，他總結當時北魏社會的狀況是：“自中原喪亂，茲制中絕，先朝因循，未遑厘改?！保ā段簳じ咦婕o上》）孝明帝在孝昌二年閏十一月下詔云：“頃舊京淪覆，中原喪亂，宗室子女，屬籍在七廟之內，為雜戶濫門所拘辱者，悉聽離絕。”（《魏書·肅宗紀》）這幾條材料說明北魏統(tǒng)治者對中原作為一個地區(qū)的認識是非常清楚的。在《魏書》的傳中多次出現(xiàn)“中原崩否”、“中原喪亂”、“仍亂中原”、“中原蕩然”、“中原作戰(zhàn)斗之場”、“中原無主”和“平中原”、“定中原”、“征中原”、“中原既平”、“中原稍定”、“光宅中原”、“移宅中原”、“光化中原”、“經營中原”、“中原始平”、“跨據中原”、“中原兆建”以及“中原冠帶”等說法，說明在北魏人的心目中，中原已經是一個地區(qū)。在《周書》、《北齊書》中也都把中原作為一個地區(qū)看待。

上述論證表明從東晉南北朝以來，中原地區(qū)已經作為一個相對完整的地理概念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中，后來的每一個朝代都沿用了這一概念。如宋代陸游的“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作為千古流傳的名句，就蘊含了南宋人對中原念念不忘的情結，可以與六朝人相比。中華書局影印1936年版的《辭?！丰尅爸性币辉~云：“古稱河南及其附近之地為中原，至東晉南宋亦有統(tǒng)指黃河下游為中原者?！笨赡芫褪歉鶕鲜鰵v史事實而得出的?！掇o源》解釋“中原”云：“狹義的中原，指今河南一帶。廣義的中原，指黃河中下游地區(qū)或整個黃河流域?！?/p>

綜合上文所論，我們認為，中原地區(qū)作為一個地理概念，它的提出和最終被人們認可和接受，經歷了一個相當長的歷史階段。大約在春秋時期，中原地區(qū)開始出現(xiàn)作為地理意義上的概念，但是并沒有被人們所接受。經過兩漢時期的發(fā)展，中原一詞仍然是原野和地理概念并存。到了六朝時期，由于西晉王朝覆亡，黃河流域被少數(shù)民族占領，大批居民南遷，這些離鄉(xiāng)背井的人雖然漂泊在異鄉(xiāng)，但仍然時時刻刻不忘故土，因而過去不被人們提起或看重的“中原”開始作為一個地區(qū)頻頻出現(xiàn)在人們的口頭上。

（作者單位：河南科技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