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東林

程思遠與梁漱溟都是廣西同鄉(xiāng)，論年齡和輩份，梁漱溟與李、白黃(指桂代表人物李宗仁、白崇禧、黃紹■)同輩，比梁年輕15歲的程思遠一直自稱晚輩，恭稱梁漱溟為“梁老”或直稱“老前輩”，而梁則稱程思遠為“程公”或“程先生”。

程思遠1965年隨李宗仁先生從海外歸來，程在這件當時轟動海內(nèi)外的大事中有過突出的貢獻，但從海外歸來的次年即發(fā)生史無前例的“文革”，對李宗仁先生和程思遠在國內(nèi)還來不及作政治安排。1969年，李宗仁先生病逝。程思遠先生長期居家北京，差不多是與世隔絕。1972年，全國政協(xié)直屬學習組全面恢復學習(此前于1970年起即有學習活動，但不定期，人數(shù)也較少)。經(jīng)有關方面同意，程思遠參加直屬組的學習，每周二至三次會議，次次必到，開始是組員，至1976年粉碎“四人幫”后增補為直屬組召集人。

由于程思遠身份特殊，他不像學習組的其他成員，多年來經(jīng)歷過各種政治運動，因此剛開始時他在學習組從來是只聽而不發(fā)言，后來逐漸習慣，但發(fā)言的次數(shù)少，而且大都談國際形勢，而避開國內(nèi)的事情。從1973年底開始，“批林批孔”運動掀起高潮，整整1974年一年的時間，政協(xié)直屬學習組都在“批林批孔又批梁”的高潮中度過。程思遠在學習組里長期保持沉默，一言不發(fā)。無奈這是一場政治運動，凡參加者都必須表態(tài)，或長或短，或早或遲，都必須發(fā)言。程思遠在全組所有人都多次發(fā)言之后，批判梁漱溟的會議即將由小組會批判升級為大會(一、二百人參加)批判的時候，程思遠才表態(tài)說：“我擁護當前的‘批林批孔運動，我學習了許多文件，讀了許多文章，傾聽了諸位的發(fā)言，我深受啟發(fā)，深受教育。但與各位相比，我還是一名剛剛啟蒙的小學生，因此我沒有勇氣發(fā)言，更不可能像有的同仁那樣出口成章，洋洋一大篇。對于梁漱溟先生，我一來這個小組就說過，他是我的鄉(xiāng)長，是我們廣西老鄉(xiāng)中的前輩。眾所周知，他是一個學問家，對孔孟之道深有研究，而不像我這樣的知識淺薄，只知皮毛。但我以為，梁老的錯誤恰恰在于他太懂得孔孟之道了，反而被學問所誤，而脫離了現(xiàn)時的政治運動，發(fā)展到成為政治運動的障礙。要批判梁老的學問，我才疏學淺，沒有資格。要勸阻梁先生不要執(zhí)迷不悟，而繼續(xù)阻礙當前的政治運動，那倒是我們的共同責任。這也是我的態(tài)度。”相比之下，程思遠的這番話在當時是屬于最溫和、最不夠“火力”的。因此梁漱溟也表現(xiàn)出少有的認真，聽后居然點頭示意。

1974年11月，社會上“批林批孔”運動悄悄收場，政協(xié)直屬學習組的“批林批孔又批梁”也宣靠結束。1975年大半年，盡管周恩來總理(也是全國政協(xié)主席)病重，政協(xié)直屬組的愛國老人們自然心情沉重，但毛澤東主席決定起用鄧小平主持黨政第一線的工作，也給愛國老人們帶來迷茫中趨向穩(wěn)定的心緒。因此差不有一年的時間，政協(xié)直屬組的學習也趨向平靜，可稱之謂以正面學習為主，各種交鋒、批判的過激言論和舉動一時間悄然退去。但是，好景不長。從1975年秋后，樹欲靜而風不止，批判“三項指示為綱”，反擊“右傾翻案風，只差點出“批鄧”兩字。政協(xié)直屬組的老人們憑經(jīng)驗預感到山雨欲來，每個人都緊縮著心，沉默不語，弄得每次學習會都得通讀“兩報一刊”社論和“梁效”之流的大批判文章，以彌補大家均不發(fā)言的長時間冷場局面。

1976年1月，周恩來總理病逝。這一突然襲來的響雷，使政協(xié)直屬組的老人們自行決定，以一個多月的時間，講述每個人一生中同周恩來的交往，以表達自己的極為悲痛的哀痛的哀悼的心情。二、三月間，“批鄧”逐步公開化，暴風驟雨隨即劈頭而來。但政協(xié)直屬組的老人們依舊沉默，學習會依舊宣讀長篇累牘的大批判文章……

梁漱溟一言不發(fā)。有一些平時發(fā)言比較積極的老人，這次也打不起精神。出人意外的是，參加政協(xié)直屬組已進入第五個年頭而很少就國內(nèi)大事發(fā)言的程思遠，卻站出來放了兩炮。發(fā)言的時間一次是在1976年3月底，一次是在1976年6月上旬。我是當時的學習小組的記錄，先摘錄程思遠先生兩次發(fā)言的要點。

程思遠第一次發(fā)言的原話是：

“這些日子，有一個多月了，對新近開展的批‘三項指示為綱，反擊‘右傾翻案風，我處于非常困惑、思想紊亂的狀態(tài)。有理論問題、認識問題，更有實際問題，我都迷惑不解。

“在理論上，有個問題我感到糊涂。根據(jù)毛主席的教導，黨內(nèi)有思想斗爭，這毫不為怪。但黨內(nèi)思想斗爭是否會一下子擴大到篡改黨的路線，復辟資本主義呢?是依據(jù)哪些條件而由思想斗爭上升到階級斗爭的呢?一個人思想認識上有錯誤，提‘三項指示為綱，而沒有提‘階級斗爭為綱，這個人是否就一下子上升為敵我矛盾，成為無產(chǎn)階級的敵人呢?我實在弄不清楚。

“第二個問題，‘三項指示為綱里的三項指示都是毛主席的話，我過去認為很好，現(xiàn)在的‘文件、‘社論又告訴我，‘三項指示為綱錯了，而且是嚴重的方向性的政治錯誤，但是，‘三項指示為綱的錯誤其要害究竟是什么?我實在搞不明白，這個思想彎子不容易轉過來。

“第三，毛主席、周總理在去年四屆全國人大，對國家領導機構已做了人事交替的安排，這是一件大事。但是不到一年的時間，國內(nèi)政治局面仍不安定，特別是自周總理病逝至今，明確開展了這場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全國風起云涌，再度陷入混亂。像我這種不了解內(nèi)情，心中又放不下，神經(jīng)又脆弱的人，真是經(jīng)受不了呵，我的血壓也由原來長期正常的130/80，升到160/90，那是夜不能寐的惡果呵!我家小孩子從外邊抄回來的，‘黨內(nèi)那個不肯改悔的最大走資派《一百例》，說是反革命修正主義的綱領，我看了又看，就是看不懂，理解不了，何以它成了反革命的綱領?我還聽來人講，最近四川省大字報上街，炮轟中共四川省委，公開點了四川省委主要負責人的名，而且指名鄧小平是后臺，提出再度打倒鄧小平。我聽到這些消息，很不理解，心里非常難過!”程思遠掉下眼淚，說不下去。

在當時的情況下，程思遠如此直言不諱地說這番話，是何等犯忌!學習會主持人王蕓生宣布休息一刻鐘。趙君邁委員走過去勸程思遠，說：“程公，你不必激動。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等無回天之力，就順其天意吧!”梁漱溟也走到程思遠跟前，說：“程公，你的問題提得好，但這是我們這些黨外(指共產(chǎn)黨外)之人無法知曉的難題!要解答，也得請共產(chǎn)黨內(nèi)的高人。我看現(xiàn)時今這樣的高人難請……”梁邊說邊跟隨程一起到政協(xié)禮堂小會議室的外頭一樓大廳來回踱步去了。政協(xié)直屬組也有幾位“政治敏感”的組員，他們看見程思遠離開會場，便把主持人于樹德、王蕓生圍上，說程公今天的情緒不對頭，這種認識極為錯誤，需要“幫助幫助”。王蕓生沉默不語，于樹德卻解釋說：“我看程公說的是心里話，說出來比不說強，如何幫助，我們得搞清楚錯在哪里才成。休息后我講幾句。”在當天學習會結束時，于樹德就既坦率又明確地對全組成員說：“程思遠先生今天的發(fā)言提出的問題，所表示的困惑，我看可以理解。最近幾個月來的政治學習，形勢發(fā)展變化如此迅速，請問在座諸公有幾位跟得上趟?又有哪幾位能回答清楚程公今天提出的這幾個問題?我以為，我們是內(nèi)部學習，講自己的心里話，提出自己解不開的問題，是允許的。我們能解決的，自己解決；我們思想認識跟不上，確實解答不了，那就向上反映，請高明的理論家?guī)椭覀兘獯?。當然，我們在學習組會上內(nèi)部說的話，也不必到處隨便外傳，免得被人誤會，引火燒身?！?/p>

對于樹德的這段話，沒有人表示異議，不少人還邊聽邊點頭稱是。

4月間，發(fā)生了“天安門事件”，鄧小平被撤銷黨內(nèi)外一切職務，“保留黨籍，以觀后效”。政協(xié)直屬組的老人們更被這局面的驟變弄得目瞪口杲。政協(xié)直屬組自5月初開始，轉入關于加強無產(chǎn)階級專政問題的學習。但老人們的學習，偏重于馬克思主義對無產(chǎn)階級專政在理論上的闡述，而小心翼翼地結合實際，盡可能避開聯(lián)系當前的斗爭。學習會時時出現(xiàn)冷場。出人意料的是，在這種情況下，程思遠先生卻又鄭重其事地放出一枚“炮彈”，在6月11日上午的學習會上，他第一個發(fā)言，好一派心事重重卻又侃侃而談的姿態(tài)。他說：

“我想諸位一定讀過美國作家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寫的《斯大林時代》那本書，最近我又重讀了一遍。這本書中講到，自1937年開始的蘇聯(lián)肅反運動，居然把70%的聯(lián)共17大代表逮捕或處決。當時斯特朗正在蘇聯(lián)，她有好幾個要好的蘇聯(lián)同事，都極相繼被捕。其中一個被流放西伯利亞，這個人本來是公安干部，搞肅反工作的，最后也把他抓起來了。斯特朗曾問過他，這場運動這么不可捉摸，實際上對無產(chǎn)階級不利，對敵人有利，是不是有敵人打到內(nèi)部來了，這運動正是敵人所希望的?這位同志回答，他也這樣想過，但他們倆都找不出根據(jù)來。

“多少年過去了。二次大戰(zhàn)后的日本、美國、西歐都有材料揭露出來，原來蘇聯(lián)當年肅反運動的開始，是希特勒情報部門利用了一個白俄分子保存的一封蘇聯(lián)元帥圖哈切夫斯基的親筆信，偽造了文件，又把這些材料搞到蘇聯(lián)內(nèi)部，于是才有了這場損失慘重的運動。現(xiàn)在看，作為偉大馬克思主義者的斯大林，也難免上當受騙。這一血的教訓，沉痛而深刻呵!”

程思遠的話，就說到這里而止。此時此刻程思遠忽然冒出這段政治故事，是什么意思?“醉翁之意”在哪一點?會后又有人向于樹德提出。第二次學習會程思遠告假。于樹德借機在會上不緊不慢地說：

“程思遠這個人從國外歸來不久，就趕上文化大革命運動。這之前的政治運動，他一個也沒有參加過。因此，對他的要求，不能與我們一個樣，應該允許他有一個適應的過程。比如昨天他講的那番話，我看大家就不要聯(lián)想得太多。我的看法，程公這個人就是好表現(xiàn)自己知識淵博，看了那么一本書，就要顯示顯示，恐怕沒有別的意思!我們的學習，還是各講各的，不必理他，就當聽了一段歷史故事吧?！?/p>

于樹德巧言“滅火”，又保護了程思遠一次。

說到底還是人同此心?！拔母铩币呀?jīng)進行了十年，1976年是最后一幕了，因此于樹德的巧言對絕大多數(shù)組員正中下懷，能澆滅那本來就不想燒起來的“火”。平時快言快語，與梁漱溟關系較好，“反動”歸“反動”，卻從不諱言梁是大學問家的趙君邁(湖南軍閥趙怛惕之胞弟，當過國民黨政府長春市市長的趙義人士)會下連連對梁漱溟說：“于老說得好，高，實在是高。我當年從香港剛起義回來，就什么都不知道。程公一回為就趕上‘文革，還不是腦子里一團漿糊?！绷侯l頻點頭，但勸阻說：“組長講過就行了，你用不著畫蛇添足，再發(fā)揮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