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旅寧
往昔讀《陳寅恪詩存》,其中有《丁亥春日閱花隨人圣庵筆記深賞其游暢臺山看杏花詩一律》:“當年聞禍費猜疑,今日開編惜此材。世亂佳人還作賊,劫終殘帙幸余灰。荒山久絕前游盛,斷句猶牽后死哀。見說旸臺花又發(fā),詩魂應悔不多來?!薄痘S人圣庵筆記》一書所記以晚清史實居多,間或述及清代以前和民國初年的一些史事。作者黃浚(1891~1937),字秋岳,福建侯官人,著作除《花隨人圣庵摭憶》外,又有《聆風移詩》行世。抗戰(zhàn)爆發(fā)后,因其出賣在行政院供職時所接觸的機密情報給日本人而遭槍決。黃浚雖以漢奸罪見殺,但寅恪先生這種知人論世、不因人廢言的態(tài)度給人印象至深。
新近購讀南京大學張暉先生所著的《龍榆生先生年譜》,作者在論述譜主與汪精衛(wèi)在抗戰(zhàn)期間的交往關系時引用了汪氏不少的的信札及《雙照樓詩詞稿》中的詩詞,頗有寅恪先生知人論世,不因人廢言的的遺風。龍榆生(1902~1966),江西萬載人,著名詞學家,曾任汪偽政府立法委員。汪精衛(wèi)(1883~1944),原名兆銘,字季新。浙江山陰人,生于廣東番禹。1904年留學日本,1905年加人中國同盟會,曾任《民報》主編,1911年因密謀刺殺清攝政王而名重一時??箲?zhàn)期間于1938年12月秘密逃離重慶,前往越南河內(nèi),發(fā)表“艷電”投敵。淪為大漢奸,死后又被炸墳焚尸,遺臭萬年。所著《雙照樓詩詞稿》被目為禁毀書,流傳日稀。近年來,對汪精衛(wèi)在詩詞方面的造詣及表現(xiàn),開始有文學史作出實事求是的評價。筆者手頭有兩種汪精衛(wèi)詩詞稿印本,下面擬就此略作介紹。
筆者所有汪精衛(wèi)詩詞稿第一種為上海中山書店印行的《汪精衛(wèi)先生的文集》,全書共四冊,詩詞在第四冊,目次為“汪精衛(wèi)文集卷六,詩詞:庚戊獄中雜詩、雜詩、詞”,為普通5號鉛字排印,共27頁。據(jù)《南社詩話》:“去歲冬日,余于坊間購得汪精衛(wèi)集四冊,第四冊之末附有詩詞百余首。又購得汪精衛(wèi)詩存一小冊,讀之均多訛字不可勝校,曾各買一部以寄示精衛(wèi),并附以書問訊此等出版物曾得其允許否?何以訛謬如此。嗣得汪精衛(wèi)覆書如下:‘奉手教及刻本兩種敬悉。弟文本以供革命宣傳之用,不問刊行者為何人,對之惟有致謝。至于詩則作于小休,與革命宣傳無涉。且無意于問世,留以為三五朋好偶然談笑之資而已。數(shù)年以前旅居上海,葉曾攜弟詩稿去,既而弟赴廣州,上海民國日報逐日登弟詩稿,弟致書楚傖止之,已刊布大半矣。大約此坊間本即搜集當時報端所刊者??忌蟹堑芤?,況于印行專本乎?訛字之多,不必校對,置之可也?!?/p>
第二種為《雙照樓詩詞稿》,洋裝鉛印,封面為淡藍色,簽條為淡黃色,其中的“雙照樓詩詞稿為印刷體。扉頁鈐有‘雙照樓印”(白方),又兩頁分別印有汪精衛(wèi)“壬午中秋夜作詩、“朝中措”詞的墨書手跡,書法甚佳。汪氏書學董其昌,以娟秀見長,著名的總理(孫中山)遺囑即出自他的手筆,廣東中山圖書館也藏有汪氏墨跡若干。版式為仿古聚珍版,每半頁9行,滿行24字,單魚尾,四周單邊,書口上方鐫有“雙照樓詩詞稿”。正文共96頁,分為《小休集》(上、下)《落葉集》《三十年以后作》三部分,諸詩按年代編排,詞則附于每集詩后?!缎⌒菁非坝型羰献孕颍骸娫?,民亦勞止,汔可小休。旨哉斯言。人生不能無勞,勞不能無息,長勞而暫息,人生所宜然,人生之至樂也。而吾詩適成于此時,故吾詩非能曲盡萬物之情,如禹鼎之無所不象,溫犀之無所不照也。特如農(nóng)夫樵子,偶然釋耒弛擔,相與坐道旁樹蔭下,微吟短嘯以忘勞苦于須臾耳。因即以小休名吾集云。汪兆銘精衛(wèi)自序。,《落葉集》前亦有汪氏自序:“小休集后,續(xù)有所作,稍加編次,復成一帙。中有重九登掃葉樓一首,頗能道出數(shù)年來況味。因以落葉名此集云。汪兆銘精衛(wèi)自序?!狈獾桌镯撚小八{馬柯式印務公司承印香港銅鑼灣高士威道臺景樓十八樓A2電話:五:七九O三四四三(非賣晶)”的字樣,但不署年月日。
《雙照樓詩詞稿》中《小休集》后有曾仲鳴《小休集跋》,據(jù)此可以大致了解成書刊刻的經(jīng)過。曾仲鳴在征引《南社詩話》“余曾在廣州東山陳樹人寓得見精衛(wèi)手錄詩稿,簽題小休集,并有自序一首,以精衛(wèi)之自序勘精衛(wèi)之詩,覺其所盲一一吻合,蓋精衛(wèi)在北京獄中,始學為詩。當時雖鋃鐺被體,而負擔已去其肩上。誠哉!為小休矣。囚居一室,無事可為,無書可讀,合為詩外,何以自遣。至于出獄之后,則記游之作,居其八九,蓋十九年間,偶得若干時日以作游息,而詩遂成于此時耳。革命黨人不以物欲所蔽,惟天然風景則取不傷廉。此蘇軾所謂惟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者。精衛(wèi)在民國元年以前嘗為馬小進作詩集序;最近又為陳樹人作畫集序,皆因引申此義。彼為汪精衛(wèi)詩存作序者,殆未知精衛(wèi)之作詩之本旨也”后指出:“顧先生之詩,雖自以為與革命宣傳無涉,不欲出而問世,然其胸次之涵養(yǎng)與性情之流露,能令讀者往往愛不忍釋。而坊間刻本即多訛謬,即南社同仁胡樸安所為叢選鈔先生之詞,亦復羼人他人所作。然則茍得善本而精校之刊布于世以供讀者,使無魯魚虛虎之憾,固藝林之所樂聞而亦先生不以為忤者也。余從先生,久得先生手所錄詩稿,或平生所作不止此,然既為先生手錄,則其可深信不疑已無矣言。愛與二三同志謄錄校勘,印成專本以餉愛讀先生之詩者,并記其始末如左。民國十九年六月二十日曾仲鳴謹跋。”曾仲鳴是黃花崗七十二烈士方聲洞的妹夫,法國留學生,長期追隨汪精衛(wèi),1939年在越南河內(nèi)被國民黨特工刺殺。由此跋可知,《雙照樓詩詞稿》中的《小休集》當刊行于1930年。至于《落葉集》,從所收詩詞的年月來看,大概刊行于1940年前后?!度暌院笞鳌反蟾磐羰仙安⑽纯小?jù)《龍榆生先生年譜》,1945年7月15日,由汪精衛(wèi)資助、由龍榆生主編的《同聲月刊》四卷三號出版,至此???,刊有汪精衛(wèi)《雙照樓詩詞未刊稿》,龍榆生有“乙酉季春”跋,詳細介紹汪氏詩詞集的各種版本,并涉及兩人交誼。這大概即是香港刊本《雙照樓詩詞稿》中《三十年以后作》的來歷。此外,1964年5月龍榆生先生手訂遺囑中又有:“汪精衛(wèi)、胡漢民二氏遺作(胡氏有和我詩手稿一冊,汪氏有手札詞稿一包,手批《陶靖節(jié)先生集》四本)及照片等,則由兒輩備函送陳副總理(指陳毅元帥),請予處置。以有關歷史資料,不宜輕加毀滅也?!饼埾壬目捶ㄅc論斷今天看來,無疑是正確的,但其所藏汪氏詩詞手稿今在何處?大概也只有龍先生的家屬知曉了。
關于汪精衛(wèi)詩詞造詣的評價。中山大學陳永正先生主編的《嶺南文學史》(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在介紹了汪氏的生平后有如下評述。略曰:
汪精衛(wèi)長于詩文,著有《汪精衛(wèi)文存》、《汪精衛(wèi)集》及《雙照樓詩詞稿》等。他早年在《民報》上發(fā)表的一系列文章,觀點鮮明,文鋒犀利,在當時享有盛譽。其《革命決不致召瓜分》和《論革命決不致召瓜分之禍》二文,曾得到孫中山的高度評價。隨著思想及政治上的倒退,汪精衛(wèi)的言論轉(zhuǎn)向反動,終于淪為漢奸賣國賊。他在病危時曾表示不要留存文章,可留的只有詩詞稿。他的早期詩詞作品慷慨豪邁,頗具革命性。如寫于1910年的《被逮口占》四首,曾經(jīng)傳誦一時。其中最膾炙人口的為第三首:
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悲歌慷慨,視死如歸,的是佳作。又如《秋夜》一詩,寫獄中所感,哀切動人:
落葉寶庭夜籟微,故人夢里兩依依。風蕭易水今猶昨,魂度楓林是也非。入地相逢雖不愧,劈山無路欲何歸?記從共灑新亭淚,忍使啼痕又滿衣。此詩寫成后由獄卒輾轉(zhuǎn)傳至其妻手中,其妻持歸南方,同盟會骨干胡漢民、趙聲等人讀后,感奮不已。其中三四句尤佳,陳衍譽之為“工切絕倫”。汪精衛(wèi)獄中詩有二十多首,多激昂慷慨之作,為《雙照樓詩詞稿》的最佳部分。其中《中夜不寐偶成》一章,縱橫飄逸,直抒胸臆,是其力作:
飄然御風游名山,吐咤嵐翠陵孱顏。又隨明月墮東海,吹噓綠水生波瀾。海山蒼蒼自千古,我于其間歌且舞。醒來倚枕尚茫然,不識此身在何處。三更秋蟲聲在壁,泣露欷風自嗽唧。群鼾相和如吹竽,斷魂欲啼凄復咽。舊游如夢亦迢迢,半敕寒燈影自搖。西風羸馬燕臺暗,細雨危檣瘴海遙。
陳衍《石遺室詩話續(xù)篇》極賞此詩,贊道:“自來獄中之作,不過如駱丞(賓王)、坡公(蘇軾)用‘南冠、‘牛衣等事。若此篇一起破空而來,篇終接混茫,自在游行,直不知身在囹圄者,得未曾有。”稱譽可謂備至。
辛亥革命后,汪精衛(wèi)的詩詞,多為寫景、詠物、紀游之作,無復慷慨豪邁之氣。蓋因作者政治上的退坡,導致他的作品多談風月,少談國事,思想意義便大為減弱。但汪氏到底較有才情學養(yǎng),故寫景詠物之作時有新意。如《秋夜》中的“微蟲不與無衣事,也作人間促織聲”、“繁星點點人間淚,聚作銀河萬古流”等字句,前者把秋蟲聲與秋夜連在一起,后者把繁星比作淚滴,立意比較新穎。汪精衛(wèi)的紀游詩,以寫歐美風光的較有特色。如《西班牙橋上觀瀑》一詩,寫瀑布的氣勢和變化,形象生動,甚得“觀瀑”二字之趣。此外,如《麗尼蒙湖上觀落日》寫湖上落日的光影色彩變化,《孚加巴斯山中書所見》寫山中的巨壑、瀑布、峭石、老松、大湖,均觀察細致,描寫逼真,頗為不俗。
汪精衛(wèi)詩歌之外,尚能倚聲填詞。他在獄中所寫的《金縷曲》詞乃用清初顧貞觀寄吳漢槎之詞句寫成,頗有憂國憂民之忠,在當時曾廣為流傳。其他詞多為寫景詠物之作,如《齊天樂·印度洋舟中》、《百字令·七月登瑞士碧勒突斯山巔遇大風雪》、《疏影·菊》、《百字令·水仙》等,或?qū)懹蛲怙L光,或于詠物寄意,詞筆清健,頗見才情。評價大體公允,但可作適當補充。
首先,汪精衛(wèi)的詩詞造詣是有其淵源的。清末民初的廣東文壇,出現(xiàn)了不少以詩詞著稱的文人。其中梁鼎芬、曾習經(jīng)、羅悼融、黃節(jié)被譽為“近代嶺南四家”。晚清嶺南詩詞的繁盛,值得從社會、政治及文化多方面考量?;浾Z中古音猶多,人聲可辨,與北人不辨人聲,甚至不明上去清濁形成鮮明對比,在作詩填詞上的優(yōu)勢得天獨厚。除去地域性外,家族文化的傳承也是晚清嶺南詩詞較為繁盛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清代的廣州府城分為南海、番禺兩縣。番禺的汪氏家族,其先世為浙江山陰人,以父祖久居廣東,遂入籍番禺。咸豐、同治年間這一家族中的汪瓊(汪精衛(wèi)叔父),博覽群書,尤擅倚聲,撰有《隨山館詞》一卷,與番禺詞人沈世良、葉衍蘭,并稱為“粵東三家”,對晚清嶺南詞壇影響頗大。汪瓊之子汪兆銓、侄汪兆鏞(汪精衛(wèi)同父異母長兄)在清末民初時也都以詩詞著稱。龍榆生《近三百年名家詞選》,汪兆鏞被列為一家;錢仲聯(lián)《近百年詞壇點將錄》中,收入近代詞家108人,廣東詞家就有18人,汪兆銓、汪兆鏞也都榜上有名,并有詩詞集行世(廣東中山圖書館藏汪氏后人捐獻鈔本《汪氏族譜》)。在這樣濃厚的家族文化氛圍中,加上自己的才情,汪精衛(wèi)的詩詞創(chuàng)作自不可與常人同日而語。
其次,汪精衛(wèi)晚年在政治上雖無可取之處,但在詩詞的藝術上卻有不同尋常的表現(xiàn)?;仡欁约旱墓鈽s歷史、竭力表白自己為蒼生請命以及“我不入地獄,誰人地獄”的心態(tài)是他詩詞的一個主題。如《憶舊游·落葉》:
嘆護林心事,付與東流,一往凄清,無限流連意,奈驚飆不管,催化青萍,已分去潮俱渺,回汐又重經(jīng)。有出水根寒,拿空枝頭老,同訴飄零。天心正搖落,看菊芳蘭秀,不是春榮。戚戚瀟瀟里,要滄桑換了,秋始無聲,伴的落紅歸去,流水有余馨,盡歲暮天寒,冰霜追逐千萬程。再如《滿江紅》:
驀地西風,吹起我亂愁千疊,空凝望,故人巳矣。青磷碧血,魂夢不堪關塞闊。瘡痍漸覺乾坤窄,便劫灰冷盡萬千年,情猶熱。煙斂處,鐘山赤,雨過后,秦淮碧,似哀江南賦。淚痕重濕,邦殄更無身可贖,時危未許心能白,但一成一旅起從頭,無遺力。
這兩首詞因有被龍榆生目為哀國之音的“要滄桑換了,秋始無聲”、“邦殄更無身可贖,時危未許心能白”之句,曾被選人中央大學《基本國文》課本。至于淪為日本帝國主義傀儡工具的苦悶流露,莫過于《虞美人》一詞:
空梁曾是營巢處,零落年時侶,天南地北幾經(jīng)過,到眼殘山剩水已無多。夜深案牘明燈火,擱筆凄然我,故人熱血不空流,挽作天河,一為洗神州。此外,《壬午中秋夜作》也是汪精衛(wèi)晚年的重要作品:
明月有大度,于物無不容。妍丑雖萬殊,納之清光中。江山均輝媚,塵土亦清空。花木即明瑟,灌莽亦蔥蘢。城郭千萬家,關山千萬重。縞潔揚其灰,緇磷汨其蹤?;σ詾殍?,無異亦無同。玉宇在人間,悠哉此一逢。孰謂秋已半,春氣何沖融,愿言生六翮,浩蕩揚仁風。還有《雙照樓詩詞稿》中所收汪氏的絕筆之作《朝中措》:
重九日登北極閣,讀元遺山詞,至故國江山如畫,醉來忘卻興亡悲,不絕于心,亦作一首
城樓百尺倚空蒼,雁背正低翔,滿地蕭蕭落葉,黃花留住斜陽。闌干拍遍,心頭塊壘,眼底風光,為問青山綠水,能經(jīng)幾度興亡?顯然帶有為自己所作所為辯護,竭力樹立自己救國救民的仁者形象的用意。但是不管作者的藝術技巧多么高超,語氣是多么的沉痛,都已無法改變歷史的公正評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