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巍
2003年末,蘇州大學的錢仲聯先生高齡辭世,被媒體稱為中國精英文化傳承中“家學”模式的終結。隨著近年國寶級人物的相繼凋零,此種論斷雖難免讓人扼腕,卻早已是既成事實。而轉過年《博覽群書》2004年第4期所載的馬斗全先生的《悲學術文化世家的消逝》則揭示出,在家學已成“廣陵散從此絕矣”的今天,我們所不得不面對的一些尷尬的細節(jié),個中滋味,更使對學術文化抱有熱忱者為之氣短。
不過在駐足感嘆之余,如果我們不能對學術文化世家消逝的原因與過程有一個清楚的認識,也就不可能對這一現象提出一個更加有力的評價與判斷。
以近而言,政治環(huán)境與學術環(huán)境對學術世家消逝,起到了立竿見影的作用。在“唯馬首是瞻”的高度一體化意識形態(tài)之下,文化世家所承載的傳統學術在相當程度上被與封建主義劃上等號。出身書香門第的世家學者既然是腐朽階級的代表,不是戴帽子,就是靠邊站,常常只能在非常艱苦的環(huán)境中進行極為有限的學術研究。而此種環(huán)境下,他們的子女后人如果不是急于“脫胎換骨”、“劃清界線”,也難以有承繼家學的可能。政治運動不斷、人人自危的狀態(tài)使學術文化的世家相傳無異是癡人說夢。而時過境遷之后,當年學者的后人來重新整理先人的著述,自然有恍若隔世的感覺。所以馬先生文章所舉出的,俞平伯的后人讀不通祖上的書,陳寅恪和吳宓之女整理的先父遺稿有較多錯訛,也實在是大勢之下的必然結果,情有可原。
不過這只是近因,如果我們將眼光放遠,學術文化世家的衰微實際上早從清末民初就已經開始了。傳統學術文化是學術文化世家傳承的血脈,而近代以來的大勢是傳統學術文化的衰落與西學、新學日益成為學術文化主流。雖然不同階段,傳統、西、新的所指會有不同,但以新為勝、以西為勝確實是潮流與風尚。在此種心態(tài)下,新一代的“世家子”在面對學術與職業(yè)選擇時,相當多地轉向了政治、科技、實業(yè)諸方面,而多樣化的選擇注定了世家學術文化的斷裂。如果我們細細觀之,由清末及民初,能將家學傳承光大者實為少數,而中絕倒是普遍的現象。這種斷裂使那些在家學傳承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家族女性也深有感觸,羅振玉的侄女羅守巽曾憶及當年單士厘將自己的詩稿交其收藏時說:“孫曾雖眾,但無治國學者,后必散失?!?《受茲室詩稿》,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130頁)單士厘的兒子錢稻孫在今天可能被看作是兼通中西的翻譯大家,而從小在日本學堂里長大的他,在母親眼里已難承家學。
在一代代新的“世家子”中,由傳統的文史之學轉向理工學科似乎有一定的典型性,早期的如夏曾佑之子夏元琛任北大理科學長(嚴復、蔡元培主政北大期間),稍晚的如粱啟超之子梁思成轉攻建筑學,錢玄同之子錢三強以核物理為志業(yè),與錢玄同一起在東京聽章太炎講課的錢均夫之子錢學森學習空氣動力學。由文史變?yōu)槔砉?,雖然還可以目之為學術,但這新的學術已經不是家學傳承所能容納和延續(xù)的了。這種轉變不單是新一代的選擇,也反映了老一代的取向,父不以傳家學為責,子自然亦不以承家學為志。錢玄同書贈兒子錢三強作為終生座右銘的“從牛到愛”(從牛頓到愛因斯坦)四個字,既標示心態(tài)與潮流所向,也體現了知識重心的轉移。
此種潮流的背后,實際上是由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過渡過程中,知識傳承機制與學術體制的巨大變化。中國前近代社會,在知識與學術傳承上的一大特點就是個人化、親情化,以及隨之而來的世襲化。這是家學發(fā)達及文化世家得以形成的基本條件。對于其產生,陳寅恪認為,東漢以后“公立學校之淪廢,學術之中心移于家族,太學博士之傳授變?yōu)榧胰烁缸又罉I(yè)。”(《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19頁)這種家人父子之世業(yè),以家庭為中心,以倫理親情為紐帶,以庭訓與私學為載體長期傳延。前面提到的錢仲聯到了晚年仍然對小的時候就被父親課以反復抄誦祖父著作(其祖父錢振倫為晚清進士、翁心存的女婿,也是錢玄同的伯父)的情景記憶猶新,幼時枯燥的抄誦于潛移默化中構劃了他未來的知識與學術取向。不過這種家學傳統到了晚清受到直接挑戰(zhàn),隨著清末科舉體制的廢除,新教育體系的引進,知識的生產與傳承都面臨著完全不同的場景。陳寅恪所說的世家學術形成的情況完全發(fā)生了反轉。在知識傳承上,由以家庭為中心的個人化教育向以學校為中心的公共教育轉換。在知識結構上,由一體化知識向學科化知識轉化,知識分類與社會的職業(yè)分工都越來越細化。在學術機制上,由相對松散與個人化的狀態(tài)轉變?yōu)橐愿叨冉M織化的機構(大學為中心)為基本運行空間。這些巨大的轉變從社會與制度層面上完全打破了家學傳承的內外環(huán)境,從體制上說,學術文化家族的傳承在民國初年就已經被完全打破了。當出生于清末民初,最后一代在家庭與私塾內接受過傳統文化教育的人物的生命劃過一個世紀而消散,在又一個新舊世紀交替之時,學術文化家族的最終消逝也就成為必然的結果。
由以上幾點觀之,學術文化家族的消逝是和整個中國近代社會思想與知識體制的巨大變遷相伴隨的,在這個過程之后,家學的終結已經是一個無法挽回的歷史事實。所以,馬斗全先生在文章中所倡言的“創(chuàng)造學術世家后人能繼承其家學的條件,使學術世家這一現象得以延續(xù)下去”的主張固然可愛,卻是不可信,且不可行的。至于有的作者進一步提出的“應當允許有杰出成就的人文學科專家招收和培養(yǎng)子女做自己的研究生以繼承父業(yè)”(耿法:《學術文化世家為何消逝》,《文匯讀書周報》2004.5.18)的建議則更是沒有搔到癢處。對于學術文化家族的消逝,悲則悲矣,惜則惜矣,然而所謂勢比人強,在整個社會的知識傳承體制完全轉換的情況之下,若想通過再造學術世家來為中國學術文化做出多大的貢獻,則只能是一廂情愿。
當然,傳延千年的學術文化世家絕不會也不應當在中國文化的精神深處輕易地翻過去。在我看來,學術文化世家傳統中的不少資源恰可以成為今天知識生產與傳播過程中諸多異化現象的解毒劑。比如陳寅恪曾論士族的特征為“實用儒素德業(yè)以自矜異,而不因官祿厚高見重于人?!?《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79頁)此論揭示出了學術文化世家之為學術,常常能夠超越具體的功利目的,具有某種貴族式的自由精神,而這恰是現代學術體制所缺乏的。在學術職業(yè)化的制度之下,學術與現實的功名利益往往關聯緊密,此種聯系經常使學術在各種場合成為政治、經濟權力的俘虜?;诖?,知識分子能夠保持對功利的相對超越,擁有“不受獎賞的、業(yè)余的良心”(薩義德:《知識分子論》,三聯書店2002年版,第72頁)就顯得尤為重要。除此而外,日益剛性的學科制度化、學術評價體制的標準化等知識生產和再生產的制度安排的正當性,均能夠在學術文化世家傳統中得到觀照。
這些問題,學術文化家族傳統并不能給我們提供直接的應對策略,但至少可以提醒我們保持足夠的警惕。使文化學術界在繁榮哲學社會科學的口號下不斷前行的同時,也能環(huán)顧左右乃至駐足回首身后的腳印,始終保持批判的精神與反思的品格。若果能如此,則學術文化世家雖逝,而其精神適足以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