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津琥
古人有將飼養(yǎng)的家禽相互爭斗以作娛樂的習俗。其中出現(xiàn)時間最早、流行區(qū)域最廣同時也最為人熟知的莫過于斗雞,《莊子·外篇·達生》中就有關(guān)于斗雞的記載。但除此之外,在歷史上很長的一段時期里,家禽中的鴨、鵝等也曾充當過爭斗的角色。
和斗雞相比,斗鴨遲至西漢才見之于典籍記載。《西京雜記》卷二:“魯恭王好斗雞、鴨及鵝、雁。養(yǎng)孔雀、,俸谷一年費二千石?!鼻逵赫觊g纂修的《江南通志》卷三三也有“斗鴨池,在江都縣。漢江都易王故姬李陽華嘗畜斗鴨于池上”的記載。不過,《江南通志》的史料當來源于后人偽托的《趙飛燕外傳》,所以目前可信的記載就只有《西京雜記》一條了。這個魯恭王劉余是歷史上有名的花花公子,一生“好治宮室苑囿狗馬”(《漢書》卷五三)。但有兩件事卻足以使他史冊留名:一是他為了個人享樂,居然肆無忌憚地將與其比鄰的孔子舊宅的墻壁推倒,結(jié)果陰差陽錯地使古文經(jīng)書重見天日;另一個就是他是我國斗鴨的最早提倡者。
西漢初年,生產(chǎn)力水平還相當?shù)拖?,社會財富也不豐裕,鴨的生長環(huán)境與雞等家禽相較又受到很大的地域限制,且斗鴨所需的條件也遠比斗雞為高,因此這一時期,斗鴨似乎一直受到局限而未大范圍流行開來,以致當時文獻中的有關(guān)記載寥寥無幾。不過,我們?nèi)杂欣碛上嘈牛敃r江南一帶,斗鴨之風在權(quán)貴中一直相當盛行。221年,魏文帝曹丕就派遣使者“求雀頭香、大貝、明珠、象牙、犀角、玳瑁、孔雀、翡翠、斗鴨、長鳴雞于吳”(《資治通鑒》卷六九),可見吳地斗鴨之風已遠播國外;而曹丕所求除“斗鴨”外,皆為珍稀之物,也可據(jù)此推知當時北方斗鴨之風尚未形成。又據(jù)《三國志·陸遜傳》記載:“建昌侯(孫)慮于堂前作斗鴨欄,頗施小巧”,因而遭到陸遜的責備?,F(xiàn)存最早描寫斗鴨的文學作品《斗鳧賦》也出自當時吳郡蔡淑之手,遺憾的是,此賦現(xiàn)已殘缺不全。綜合以上史料進行分析,斗鴨在三國時僅屬于吳地顯貴之間開展的貴族活動。
六朝時,宋陳皆定都今南京附近,淫逸侈糜之風大興,加之江南河渠縱橫、陂塘密布,為開展斗鴨活動提供了得天獨厚的自然環(huán)境,因之斗鴨蔚然成風。據(jù)《宋書·王僧達傳》記載:“(王僧達)坐屬疾,于楊列橋觀斗鴨,為有司所糾?!蓖跎_請了病假去看斗鴨,不知是斗鴨的魅力太大以致其忘記了病痛呢,還是請病假根本就是一個借口?反正受到彈劾是活該,因為既然能帶病看斗鴨,為什么不能帶病“上班”呢?有意思的是,有司不怕得罪人進行檢舉,皇帝居然“原不問”,表示理解,可見斗鴨在當時的社會影響有多大。值得注意的是,與此前典籍記載不同,《宋書》中所說的斗鴨地點為“楊列橋”,這至少給我們傳遞出兩個重要的信息:一是此時的斗鴨活動已從達官顯貴們?nèi)斯ば藿ǖ亩辐喅嘏蠑U大到自然形成的江河湖汊旁,可見斗鴨活動的普及;二是“楊列橋”顯然居處鬧市,王僧達才輕易被人發(fā)現(xiàn),把斗鴨選在鬧市進行,可見此項活動參與人數(shù)之眾。斗鴨習俗在六朝時參與的人員已不限于達官顯貴自不容置疑。大概在公元5世紀,斗鴨的習俗開始流傳到朝鮮,成為一項國際性活動。當時著名的畫家顧琛之子顧寶光就有《高麗斗鴨圖》,吳地著名畫家吳探微也畫有《斗鴨圖》,這些都從側(cè)面反映出斗鴨在當時受歡迎的程度。
唐初文化習俗多承六朝余風,斗鴨活動也被沿襲下來,并出現(xiàn)了現(xiàn)存的第一篇完整描寫斗鴨活動的文學作品——李邕的《斗鴨賦》。通過這篇賦,我們可以初步了解當時斗鴨的情形:
東吳王孫,嘯傲閶門;魚橫玉劍,蟻沸金樽;賓僚霧進,游俠星奔;桂舟兮錦纜,碧澗兮花源。爾乃輟輕棹,登水閣;絲管遞進,獻酬交錯;云欲起而中留,塵將飛而中落;既而酣歌徙坐,取物為娛;征羽毛之好鳥,得勃之仙鳧;出籠而振,小步而趨;唼喋爭食,縭帶雛;隨綠波而澹淡,向紅藻而敖愉。鳧之為物也,說類殊種,遷延遲重。其聚則同而不和;其斗則仁而有勇;參差聱,沓繽紛;其浮蔽水,其旋如云;共沿波而弄吭,各求匹而為群;繞菰蒲而相逐,隔洲渚而相聞。于是乎會合紛泊,崩奔鼓作;集如異國之同盟,散若諸侯之背約;迭為擒縱,更為觸搏;或離披以折沖,或奮振以前卻;始戮力兮決勝,終追飛兮襲弱;聳謂驚鴻,回疑返鵲;逼仄兮掣曳,聯(lián)翩兮踴躍;忽驚迸以差池,倏浮沉而閃爍;號噪兮沸亂,傾耳為之無聞;超騰兮往來,澄潭為之。排錦石,蹴瓊沙;披羽翰,簸煙霞;避參差之荇菜,隨菡萏之荷花;駐江妃之往棹,留??椭畾w槎。爾乃擁津塞浦,旁觀如堵;空里廛,訇厲天。蛙兮失穴,龜魚兮透泉;專場之雞沮氣,傾市之鶴慚妍;其為狀也不一,其為態(tài)也且千;豈筆精之所擬,非意匠之能傳;良戒之于在斗,俾聞義而忘筌。(《全唐文》卷二六一)
據(jù)《新唐書》卷二○二記載,李邕為揚州江都人,與歷史傳說中斗鴨的另一個最早的愛好者江都易王劉非恰是同鄉(xiāng),這恐怕不僅僅是巧合,而是江南斗鴨習俗綿延數(shù)百年而未絕的一個證明。可惜,李邕這篇《斗鴨賦》寫得實在不高明,它給我們提供惟一有用的信息就是使我們明白了和單打獨斗的斗雞、斗鳥等活動不同,斗鴨多是成群結(jié)隊,所謂“集如異國之同盟,散若諸侯之背約”。這也許是限制這項活動推廣的另一個重要因素—成本太高,也難怪漢魯恭王養(yǎng)雞、鴨、鵝、雁、孔雀、等一年會花去俸谷二千石。不過,唐代斗鴨開展的區(qū)域與此前相比還是有所擴大。
各種文學作品中的記載,使我們對斗鴨活動有了更多的了解。如盛唐張說《同趙侍御巴陵早春作》:“水苔共繞留鶯石,花鳥爭開斗鴨欄?!鼻宄仫@示出當時的斗鴨活動已經(jīng)從長江下游今江蘇一帶擴大到長江中游的巴陵,也就是今湖南岳陽一帶了。而中唐張籍《寄友人》:“憶在江南日,同游三月時。采茶尋遠澗,斗鴨向春池?!背烁嬖V我們斗鴨在當時極為受人喜愛外,又似乎透露出斗鴨活動其實還受到時令的限制,只有春江水暖之日,才是斗鴨之時。
又據(jù)《中吳紀聞》卷一:“陸魯望有斗鴨一欄,頗極馴養(yǎng)。一旦,驛使過焉。挾彈斃其尤者。魯望曰:‘此鴨善人言,見欲附蘇州上進。使者奈何斃之。使者盡與橐中金,以窒其口。使徐問其語之狀,魯望曰:‘能自呼名耳?!边@則故事,雖反映了陸龜蒙(字魯望)的機智幽默,但若結(jié)合《新唐書》卷八○載唐太宗子李“喜養(yǎng)斗鴨”,其在京城時一日被“貍鴨四十余”的史實,我們不難得出唐時蘇州有向王室進貢斗鴨的規(guī)定恐屬事實。原因很簡單,一來如前所知,北方本不出“斗鴨”,因此李所養(yǎng)斗鴨必從外地進獻無疑;二來,假如蘇州無向王室進貢的規(guī)定,見多識廣的驛使也不會信以為真。
宋朝斗鴨活動的開展較為普遍,特別是詞這種藝術(shù)形式形成后,它表現(xiàn)的社會內(nèi)容又比詩有所擴大,因此有宋一朝對斗鴨活動的記載較之唐朝更多,尤其是“泥馬渡江”后,宋政治中心南移,江南斗鴨習俗重新得到了統(tǒng)治者的重視,上行下效,日盛一日。
馮延巳《謁金門》:“斗鴨闌干獨倚,碧玉搔頭斜墜”;晏幾道《鷓鴣天》:“斗鴨池南夜不歸,酒闌紈扇有新詩”;毛滂《生查子》:“斗鴨玉闌旁,撲獸金爐畔”;文同《邛州東園晚興》:“東休時得岸輕紗,門外誰知吏隱家。斗鴨整群翻荇葉,乳烏無數(shù)墮松花?!彼鶖⒒驗橘F胄之生活,或為一般官吏之生活,而均提到“斗鴨”,可見斗鴨活動之普及。宋祁《上春晦日到西湖呈轉(zhuǎn)運叔文學士》:“春遍西湖上,湖漪綠勝醅。驚禽迎獺躍,斗鴨擁波來”,也從側(cè)面進一步證明了這點。尤為珍貴的是胡宿《文恭集》卷三《和邃卿館中晚入》“風近天淵聞斗鴨,煙開宮樹見棲鴉”詩句,反映出當時斗鴨在皇宮中開展的情況。
這一時期還出現(xiàn)了一位“善畫花竹鳥獸窠石,描染極佳,尤長于寫生雞雛、鴨黃,最有生趣”的出生于錢塘的著名畫家魯宗桂,他畫的鴨中就有一幅《斗鴨圖》傳世。
不過,如果有誰僅憑宋代典籍中有關(guān)反映斗鴨活動的詩文比唐朝多,就片面地認為宋朝斗鴨活動開展的普及程度超過唐朝,我們認為是不合適的。因為根據(jù)這些典籍記載,宋朝斗鴨活動的開展區(qū)域與前代相比,范圍有所擴大的僅是今四川邛崍一帶,而淪陷于金遼等國的廣大區(qū)域,卻由于歷史文化、民族特性等方面的原因,斗鴨活動已近絕跡。
元朝以后,除明初曾短暫定都南京外,政治中心重新北移。斗鴨活動在失去了統(tǒng)治階級上層的提倡后,逐漸銷聲匿跡,反映在文學作品中,就是文人筆下有關(guān)斗鴨的詩文日趨式微。但明初長期生活于松江一帶的高啟,在他的《斗鴨篇》中還是給我們生動地展現(xiàn)了當時江南斗鴨的盛況:
春波漾群鳧,戲斗每堪玩。宛轉(zhuǎn)回翠吭,縭振文翰。聲兼江雨喧,影逐浦云亂。唼喋隊初交,紛披勢將散。持敵忽同沉,呼儔更相喚。魚駭沒中流,鷗驚起前岸。時陣水檻側(cè),或聚湖亭畔。長鳴若賈勇,遠奮如追竄。荷葉觸俱翻,菱絲齊斷。心逾隴雉驕,氣壓場雞悍。??统在叄尥愍q看。稍欲礙行舟,渾忘避流彈??酄帒獮槭常覄俜且蛩?。微鳥昧全軀,臨川獨成嘆。
可惜,這時的斗鴨活動已不過是回光返照而已。
總之,根據(jù)目前掌握的史料,斗鴨活動萌芽于西漢初年,發(fā)展于六朝,鼎盛于李唐。但終究因其受地域、成本、時令等多方面的制約,斗鴨活動始終局限于長江中下游流域,最終未能像斗雞一樣成為一項流行全國的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