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開玉

在我國歷史長河中，三國時期雖較為短暫，但“三國文化”卻特別引人矚目。在我國、日本、韓國、東南亞及遍布世界的華僑、華裔中，三國文化、三國故事、三國人物，幾乎老幼皆知、家喻戶曉。近年來，三國文化又借助電子網絡，向歐、美、非洲等地快速普及。毫無疑問，三國文化是中華文明在全世界宣傳最持久、影響最深遠、普及最廣泛、最能為各國人民接受的一個分支文化。

大家何以對“三國文化”如此癡迷呢？我認為，“三國文化”有一個顯著特點，即它的主題思想是儒家文化與兵家文化的高度結合。將“三國文化”與我國古代的春秋戰(zhàn)國、南北朝、五代十國這些分裂戰(zhàn)爭時期相比，很容易看出其顯著的時代特征。春秋戰(zhàn)國，儒家尚處于起步階段，地位與其它諸子百家相等。南北朝和五代時期，受到當時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嚴重影響，是儒家文化在漢代達到第一個高峰后走下坡路的時期，直到宋代才重新確立儒家文化的統(tǒng)治地位。“三國文化”則是在漢武帝“獨尊儒術”、確立了儒家文化在政治、思想、文化領域統(tǒng)治地位三百余年后才出現(xiàn)的，它吸收并體現(xiàn)了儒家文化的精華。同時，三國文化又具有戰(zhàn)爭風云的特質，其激烈性、殘酷性、曲折性、刺激性，比春秋戰(zhàn)國、南北朝、五代十國有過之而無不及。儒家文化講究的是忠君報國的政治思想、上尊下卑的倫理道德，兵家文化講究的是計謀詭詐、刀光劍影，在殘酷競爭中求生存、圖發(fā)展。一個時代將二者結合得如此緊密，這在我國古代是罕見的。所以三國歷史雖短，卻極為精彩。

在“三國文化”的方方面面，都能體現(xiàn)出儒家文化與兵家文化的高度結合：

儒家文化的核心是“三綱五常”。三綱即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五常即仁、義、禮、智、信。

“君為臣綱”最精練的表達語便是一個字——忠。忠主要指忠君。在平常，“忠”字掛在每一個臣子口上，很難檢驗。但在皇權內外交困、遭遇嚴重挑戰(zhàn)之時，便成了衡量一個人的試金石。建安初年，漢廷侍中、太史令王立便指出：“漢祚終矣，晉、魏必有興者。”他甚至多次對漢獻帝說類似的話。曹操怕暴露了他的野心，傳話給他：“知公忠于朝廷，然天道深遠，幸不多言?！保ā度龂尽の簳の涞奂o》注引《漢紀》）這代表了曹魏集團對當時大勢的判斷。建安五年（200年），周瑜已認為“承運代劉氏者，必興于東南”，魯肅在初見孫權時，也明確指出：“肅竊料之，漢室不可復興，曹操不可猝除?！保ā度龂尽菚斆C傳》）周瑜、魯肅的看法，代表了東吳集團對當時形勢及其發(fā)展的判斷。與此相反，蜀漢諸葛亮在《隆中對》中曾談到他的奮斗理想，那就是“霸業(yè)可成，漢室可興”，在《出師表》中則表達為“興復漢室，還于舊都”。 這不僅是認識上的差異，也是三國國策的根本分歧。曹操認識到“漢祚終矣”后，便制定了兩步走的國策：第一步，“挾天子以令諸侯”，利用當時普遍存在的儒家文化的廣泛影響，利用漢王朝在一些人心目中仍殘存的地位，擴大自己的勢力，統(tǒng)一北方。第二步，正式取代漢王朝，建立魏王朝。曹操畢生只走完了第一步。東吳認識到“漢室不可復興，曹操不可猝除”后，便在三國中制定了較為中立的國策，重在發(fā)展實力，保衛(wèi)自己，一般不主動出擊。蜀漢政府為“興復漢室”，從諸葛亮到姜維等，前赴后繼，多次北伐，為此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此外，蜀漢還全面地繼承了漢代舊制，少有變革。就三國而言，蜀漢的國策國制、蜀漢集團的主要代表性人物確實更符合儒家文化的“忠”。

“父為子綱”在三國時期有多種表現(xiàn)形式，有的也深深打上了戰(zhàn)爭的烙印。如曹操為報父仇，屠徐州；孫權為報父仇，屠夏口。這種慘絕人寰的大屠殺在歷史上并沒有受到太多的指責，其主要原因便是許多人認為不擇手段地為父報仇，是兒子應盡之職。諸葛亮三代忠貞，而關羽父子、張飛父子也都是忠孝兩全的典范。

“夫為妻綱”在三國時期的表現(xiàn)極為復雜，往往打上了戰(zhàn)爭的烙印。如戰(zhàn)亂中很流行娶敵將的老婆、女兒、侄女為妻妾。在這方面，三國的首腦皆積極帶頭。曹操在接受張繡投降后，立即在前線收張繡的嬸母、原董卓部將張濟的老婆為妾，引起張繡的反叛。 劉備打下益州后，以原益州牧劉璋的弟媳穆氏為妻、為皇后。 孫權在袁術敗亡后，即將袁術的女兒們收進后宮。蜀北地王劉諶為避免受辱，在父親投降時，在漢昭烈廟先殺妻子，然后自殺。劉備的甘皇后、穆皇后合葬于惠陵，是“夫為妻綱”的最高表現(xiàn)。

三國時期流行的財產觀，是儒家文化與兵家文化的典型結合。諸葛亮在出山之前，一邊務農，一邊學習研究。這一形象成為以后歷代儒家倡導的耕讀典范，成為許多中下層儒生學習的楷模。后來，諸葛亮成為蜀國丞相，其家產僅有桑樹800株，薄田十五頃，勉強能供給子弟衣食，家無余帛，其夫人竟無一套與丞相夫人相匹配的服裝。諸葛亮理所當然地成為歷代賢相楷模。 姜維據(jù)上將之重，處群臣之右，宅舍弊薄，資產無余，側室無妾媵之褻，后庭無聲樂之娛，衣服供給，輿馬取備，飲食節(jié)制，不奢不約，官給費用，隨手消盡，察其所以然者，非以激貪歷濁，抑情自割也，直謂如是為足，不在多求。 費執(zhí)蜀時，家不積財，兒子布衣素食，出入不從車騎，無異凡人。鄧芝為大將軍二十余年，身之衣、食、資仰于官，不茍素儉，然終不治私產，妻子不免饑寒，死之日家無余財。在曹魏集團中，曹操帶頭禁止奢侈，后宮不敢衣錦，卞夫人“無文繡珠玉”。曹丕與曹植爭寵，為了贏得曹操的歡心，他采用的一個重要方法便是衣著樸素，日用節(jié)儉，并讓妻子、仆人等節(jié)儉度日。 東吳的呂蒙等皆將俸祿盡量用完，如有多余的財物，則分給朋友親戚。這種財產觀的出現(xiàn)，主要與長期戰(zhàn)亂的社會背景有關。許多人鑒于戰(zhàn)亂中財富致禍、富豪被殺的慘痛教訓，不再積累財產。這種觀念反映在喪葬習俗上，就是流行薄葬。如諸葛亮臨死，遺命葬漢中定軍山，因山為墳，冢足容棺，斂以時服，不須器物（《蜀書·諸葛亮傳》）。劉備惠陵在漢陵中也是較小的。當然，這也與當時盜墓特別風行有關。

在兵家文化方面，黃巾起義，軍閥混戰(zhàn)，三國相爭及所演繹出來的文化，內容極為豐厚：如諸葛亮、曹操、司馬懿、周瑜、陸遜等一大批軍事家；如官渡之戰(zhàn)、赤壁之戰(zhàn)、夷陵之戰(zhàn)等以少勝多的著名戰(zhàn)例；如曹操征烏桓、鄧艾滅西蜀等奇襲戰(zhàn)例；如諸葛亮“攻心”平南中，五出祁山伐中原等……其中頂尖級的人物無疑當推諸葛亮?！叭齻€臭皮匠，頂個諸葛亮”，諸葛亮早已被視為智慧的化身。 三國兵家文化內容實在太多，限于篇幅，這里不可能展開?？傊?，它集春秋戰(zhàn)國、秦漢以來之大成，是我國古代兵家文化發(fā)展的高峰之一。

《三國演義》這部小說之所以成功，主要在于作者抓住了“三國文化”的本質特征，對“三國文化”主題思想進行反復提煉，堅持用宋代以后的儒家正統(tǒng)文化觀念描述三國 ，只承認對劉氏集團的忠，尊劉貶曹筆法貫穿全文始終。這正是它千古不朽、最大的成功奧秘所在。

在三國時期，儒家文化與兵家文化的關系，具體表現(xiàn)在品質和能力兩個方面：倡導既要有堅定不移的忠君報國的政治思想，符合“仁、義、禮、智、信”的道德品質修養(yǎng)，又要有能應對殘酷競爭、應對戰(zhàn)爭的良好的專業(yè)本事。就歷史上的諸葛亮的智慧而言，比曹操、司馬懿也強不了多少。明代學者胡居仁就曾指出：“諸葛孔明、司馬懿智勇相等?！保ā端膸烊珪繁尽毒訕I(yè)錄》卷四）但為什么諸葛亮會成為“智慧”的化身？根本原因是他的智慧是建立在“興復漢室”和“忠君”的基礎上，是建立在各種優(yōu)秀品質基礎上。因此，他成了古今中外同崇敬、朝野上下共贊頌的典型。紀念關羽、張飛、趙云的祠廟遍布全國各地，就其武功而言，關羽、張飛、趙云都不及呂布， 但關羽“義薄云天”，被公認是我國古代在“義”方面最典型的楷模；張飛“誠貫金石”，誠者，忠誠也，信也，系儒學家倡導的學習楷模；趙云一生忠于漢室，集各種優(yōu)良品質于一身。

換言之，從儒家文化與兵家文化相結合的角度看，三國統(tǒng)治集團及其主要代表人物有著明顯的差異。曹操早年對儒學就不以為然，他“唯才是舉”的用人路線，與儒家倡導的人品修養(yǎng)格格不入，后來又“挾天子以令諸侯”，有諸多威逼皇上的大逆行為；曹丕則干脆篡漢，直接取代漢江山；司馬氏又以陰謀取代曹氏江山。這些在儒家看來，都是不能容許的。曹氏、司馬氏被儒家視為“奸賊”，概因于此。孫吳集團對漢室、漢制的態(tài)度一直模棱兩可，在儒家看來也是不可取的。蜀漢集團始終以“興復漢室”為己任，又全盤繼承漢制，在儒家看來，根本點上是站穩(wěn)了腳跟的。劉關張三結義，被視為“義”的楷模；諸葛亮忠于漢室，鞠躬盡瘁，是智慧的化身，更是賢相的楷模。可以說，三國中，以劉備、諸葛亮、關羽為代表的蜀漢英雄才是儒家文化與兵家文化結合得最好的典范，也最受后世好評。這也是從唐代開始，歷代朝廷皆視蜀漢為三國正統(tǒng)的根本原因。

（題圖：成都武侯祠“三義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