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潘天壽先生詩名為畫名所掩,他留世的三百多首舊體詩棱峭橫肆,獨具一幟,文學(xué)價值很高。這些詩既是這位大起大落的藝術(shù)家坎柯一生的記錄,又是他對人生對藝術(shù)精辟的洞察,具有深刻的學(xué)術(shù)意義。潘詩轉(zhuǎn)益多師,兼有眾長,除了雄豪俊逸的一面,又有清淡雋永的一面。其詩形象鮮明,且信手拈來,不加雕琢,縱橫健筆,馳騁詩壇。先生兼畫家、詩人、美術(shù)理論家于一身,其作品“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詩中又常常蘊涵著畫論畫理的睿智,十分雋永耐讀。
關(guān)鍵詞:潘天壽研究詩歌詩畫
作者簡介:盧炘,1944年生,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研究學(xué)部副主任,潘天壽紀(jì)念館館長,副研究館員。
導(dǎo)致潘天壽先生成名的是畫,不是詩。世人皆知他是20世紀(jì)少有的大畫家,卻少有人留意他的詩。然而,第一個發(fā)現(xiàn)他的繪畫天才而給予充分肯定的吳昌碩,卻獨具慧眼。早在1923年80歲的缶廬老人饋贈阿壽的那副篆書對聯(lián),寫的便是:“天驚地怪見落筆,巷語街談總?cè)朐姟?。在贊美畫的同時,也肯定了他的詩。那年他26歲。
或許是向有詩畫相通、書畫同源的說法,大畫家能書一筆好字,吟幾首佳詩,皆視為平常事。所以潘天壽先生40年代第一本詩集《聽天閣詩存》問世,卻僅在一些朋友熟人中流傳。沒有多少人了解他的詩到底如何。60年代潘先生第二次結(jié)集成冊,請張宗祥寫了序言,準(zhǔn)備出版,誰知一場浩劫,他所有的書畫均被抄走,正在托人謄抄的詩稿也成了批判的靶子。那個年代,即使是識詩者也說著違心的話。
直到1991年潘天壽紀(jì)念館編的線裝本《潘天壽詩存》才面世。惜潘先生未能見到,他已于20年前在冷寂中辭世。同年出版的《潘天壽研究》一書,我們選用了陳朗、林鍇、吳戰(zhàn)壘三位先生的論文。那三篇論文,對潘詩作了全面的研究和精辟的介紹。此后,盡管作為詩人形象的潘天壽在美術(shù)界已初為人知,但文學(xué)界多數(shù)人恐怕仍未有所聞。線裝本印數(shù)少,又無標(biāo)點,總難以普及。于是,我們又萌發(fā)了出版《潘天壽詩存》校注本的愿望。注罷詩集,感慨良多,尤覺得世人若不讀潘詩僅賞潘畫,那將是極大的缺憾。因為詩既與畫相得益彰,又有其獨特的存在地位。
一
與人們的不留意相仿,潘天壽先生作詩亦頗不經(jīng)意。他作畫獨具“高峰意識”(童中燾語),年輕時著有《中國繪畫史》,故落筆時每每思量自己應(yīng)如何有別于前人。與畫相比,他作詩可謂課余,或謂畫外功夫,似乎并無多少要開宗立派的意思,所以隨記隨寫,漸漸地積累盈囊。
很難查考潘先生作詩始于何年。《潘天壽詩存》紀(jì)年最早的該是有小序注明“辛酉暮春”寫的《獨游祟寺山桃林》,一組七絕,共六首。先生于庚申(1920年)從浙江第一師范畢業(yè),時年24歲,辛酉(1921年)已回寧海在正學(xué)小學(xué)任教。因無經(jīng)濟能力升學(xué),回鄉(xiāng)實屬無奈。但潘天壽早存抱負(fù),他認(rèn)為:“《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亲鋈酥?,亦是治學(xué)作畫之道?!贝藭r他一面任教,一面刻苦自習(xí)繪畫、書法、詩詞、篆刻。但畢竟缺乏可以共勉的師友,這一年他頗感孤獨,并在此組詩的小序中直言不諱:“意緒無聊,每喜獨游。看花則欲與對語,問水則久自凝眸,蓋別有感于懷也?!蔽覀儸F(xiàn)在讀潘先生這組詩,其中除了沉思憂愁,又有滿腔的豪情。如:之二,“緩隨瑤草袷衣輕,密干繁枝結(jié)絳纓。同許清真同灑脫,萬花扶我酒初酲。”極為浪漫。又如:之六,“一燈人倦月彎彎,簾影朦朧獨閉關(guān)。夜半吟魂飛鐵馬,漫天紅雨艷溈山。”“吟魂”謂“詩興”,“飛鐵馬”謂風(fēng)鈴飛動,喻深夜主人公詩興大發(fā)。從李賀“桃花亂落如紅雨”化出的“漫天紅雨艷溈山”,借以描寫美好前程,抒寫一生懷抱。這些都是與大自然的對話,可以看作詩人內(nèi)心的獨白。
當(dāng)然,這不是潘先生最早的詩。在《詩賸自序》中,他曾記道:“丁丑初秋,蘆溝橋事起,延及冬仲,杭城淪亡,致二十年習(xí)作留存之書畫全部損失,詩稿亦未攜出?!庇尚劣现炼〕髢H16年,可知在此以前四年,已有習(xí)作留存。但《潘天壽詩存·詩賸》中排在《獨游崇寺山桃林》前面的29首詩,其中《題張書旂花卉集》二首,可以斷為后出,因為張書旂是他上海美專教的學(xué)生,潘先生是1923年才任該校教授的。此前與張書旂并不相識,作為《白社》同仁,則更是1931年以后的事了。張小潘三歲。另外,《登燕子磯感懷》四首當(dāng)作于1933年,其時《白社》第二次畫展在南京中央大學(xué)禮堂舉行,他們曾有過登燕子磯之游。《早起對幾上山花》二首,初次發(fā)表于杭州國立藝術(shù)院半月刊《亞波羅》第五期,該期為1928年12月1日出版。以后《聽天閣詩存》收錄是1943年的事,詩句亦多有增改。從改動的幅度之大思之,1928年可能就是該詩的創(chuàng)作年份。至于《夜歸竹口》四首,當(dāng)是與《獨游崇寺山桃林》同時期的作品,崇寺山離正學(xué)小學(xué)僅一華里,竹口則是從縣城回他故鄉(xiāng)冠莊可以經(jīng)過的村莊,斷為1921年作不會有大的出入。
總之,前面未注明年代的27首詩,不少出于1921年以后。而從自序所言推算,潘先生考入浙江第一師范的第一年就有了詩歌創(chuàng)作?!丢氂纬缢律教伊帧肥恰耙粠煛碑厴I(yè)后,參加工作時留存最早的詩。
此前是否還有詩留存?最近我們從寫給趙平福(柔石)的行書卷軸上發(fā)現(xiàn)了一首詩,署名慎予,正是潘天壽的別名,字體也與同時期的行書一致,可以斷定是真跡無疑。所題時間為九年五月,可知是1920年5月潘天壽在第一師范臨近畢業(yè)之時所書。全詩為“前舟已渺渺,欲渡誰相待。秋山起暮鐘,楚雨連滄海?!鼻镉曛写?,雖然眼前渡船已遠遠離去,但心境仍十分平靜,山中寺廟的暮鐘正一下一下地緩緩飄入耳際。此詩幽深靜穆,頗有意境,末兩句對仗工整。能寫出如此五絕,可知已非初學(xué)階段。此詩是目前發(fā)現(xiàn)的留世最早的一首詩。
潘天壽先生最后的詩,是1969年遭迫害拉回家鄉(xiāng)寧海批斗,在返杭的火車上寫于香煙殼紙背面的《己酉嚴(yán)冬被解故鄉(xiāng)批斗歸途率成》三首五絕。其中最后一首:“莫此籠縶狹,心如天地寬。是非在羅織,自古有沉冤?!币簧龤猓男貙掗?,令讀者敬仰不止。從“獨游”到“冤囚”,詩人終于由沉思到徹悟,走完了他坎坷的人生道路。
《潘天壽詩存》共收詩316首。其中補遺33首。近年來又陸續(xù)從散失在各地的書畫中搜集到20多首,此次僅錄不注。
詩集中316首全部是舊體詩。五古、七古、五七律絕及樂府皆有。潘先生年輕時西學(xué)東漸,畫求中西融合,詩更有白話化自由體的革新。然而他于畫主張“借古開今”,從傳統(tǒng)自身尋找創(chuàng)新的道路;于詩亦是遵循傳統(tǒng)詩教,體裁上無多開拓,但在題材、造境、詞序、音韻上均有所求變。
《詩存》中全部詩作大約可歸納為四類,感懷詠物53首,記游130首,題畫、論畫、論詩91首,雜詠42首。
潘先生詩書畫皆精,就學(xué)習(xí)先后論,書先于畫,畫先于詩。從練習(xí)寫毛筆字開始,后來又臨摹《芥子園畫傳》,這都是在進入浙江第一師范以前。作詩是師范讀書及畢業(yè)后才開始的,此后則一發(fā)而不可收,以至于40年代抗戰(zhàn)期間,無心作畫,寫詩反而進入高潮,寫得多且好。戰(zhàn)亂的種種感受豐富了詩歌的內(nèi)容,即使是那時的題畫詩、記游詩亦十分雋永,而以感懷詩最為深沉。如果說二三十年代的詩尚有摹仿李賀、盧仝詩的痕跡,40年代則已完全是機杼自出,并轉(zhuǎn)益多師,兼有眾長,幾乎全是言近意遠的有感而發(fā)。詩歌形象鮮明,且信手拈來,不加雕琢;格律句式多變,不受聲律束縛,可謂“凌云健筆意縱橫”。50年代社會政治對傳統(tǒng)文學(xué)藝術(shù)干預(yù)較多,他寫詩不多,著重于繪畫中嘗試寫生與傳統(tǒng)圖式的結(jié)合;花鳥與山水的結(jié)合;以及如何回應(yīng)對傳統(tǒng)的種種詰難,在人物畫以外,保留花鳥山水畫種等等。留存的繪畫作品證明他的努力是成功的。此時他于詩則更重審美價值,避熟求新,較欣賞誠齋詩風(fēng),顯出一代詩豪的多才善變。進入60年代,作為現(xiàn)代型的中國畫大家,潘天壽先生的精力主要放在中國畫的創(chuàng)新上,詩寫得仍然不很多,題畫詩亦少了,偶而題詩,也多是一句二句,其中也有題得極精彩的。如《梅月圖》上題的五絕:“氣結(jié)殷周雪,天成鐵石身。萬花皆寂寞,獨俏一枝春?!保ㄒ姳酒诜饷妫┤欢@竟然就是先生文革前的最后一首詩。他生命的最后五年遭批斗,關(guān)牛棚,沒有了作畫的自由,也失去了寫詩的權(quán)利。前面提到的那三首批斗歸途率成的五絕,就是他那五年詩作的全部,而這三首絕命詩,當(dāng)時也遭到了批判。
二
潘天壽先生詩名為畫名所掩,他詩的成就完全可以不依賴畫名而獨立成家。若把他的詩集置于唐宋名家詩集之中,亦毫不遜色,因為他的詩有自己的特色。潘詩的基本特征是“棱峭橫肆”(張宗祥語)。一如他的畫,大氣磅礴,雄奇高華。潘先生外表木訥而內(nèi)里睿智超人,一生飽學(xué)勤思,極有識見。其畫,其詩,其畫論均非常大氣。他極能抓住事物的關(guān)鍵,處處從大局著眼,又思考得特別深邃。就詩而言,則既雄勁闊大,又絕無粗糲之氣;既奇崛怪異、避熟求新,又無江西派瘦硬奧澀之嫌,依然圓轉(zhuǎn)超絕。豪放中時顯沉郁,清新圓潤,以畫家的獨特感受創(chuàng)造“詩中有畫”的境界。
先生早年詩作頗有韓愈“橫空盤硬語,妥貼力排奡”的追求。韓愈是中唐大家,以奇詭硬健為其本色。葉燮《原詩·內(nèi)篇》說:“唐詩為八代以來一大變,韓愈為唐詩之一大變,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為鼻祖。宋之蘇(舜欽)、梅(堯臣)、歐(陽修)、蘇(軾)、王(安石)、黃(庭堅),皆愈為之發(fā)其端,可謂極盛。”潘天壽先生出生于晚清,當(dāng)時世道衰微,國不堪國。他七歲時家鄉(xiāng)浙江寧海發(fā)生了一次王錫桐起義,這是義和團運動期間浙江各次反帝斗爭中規(guī)模最大、歷時最長的一次斗爭,他父親潘秉璋支持了這次愛國斗爭,但迫于清政府的軟弱,斗爭歸于失敗。幼小的潘天壽從那時起在內(nèi)心就播下了一種信念:“要自強!要奮斗!”早期詩中似乎惟有韓愈那種力度,那種豪情,才足以表現(xiàn)他內(nèi)心激越之才情?!蹲x史偶書》詩中的氣派是:“炎黃帝胄原神種,牧馬如何問馬鞍?!倍屈S山夜宿文殊院寫下二首七律更有代表性:之一,“神鬼空山萬劫遺,高樓難禁動遐思。無邊暮色從茲下,盡有星辰向我垂。金鼎丹砂煙久燼,璇宮燈火夜何其。松聲絕似濤聲猛,不耐清寒強自支?!敝?,“一椎清磬漏深中,枕上情懷自不同。敗榻燈搖倀鬼吼,荒天龍卷大王風(fēng)。極巔何礙群峰小,妙悟方知我佛空。卻幸文殊龕里宿,莫教游屐證匆匆?!倍鸥γ洹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在此則反其意謂其眾山雖小,但不以為它小,反知佛教謂一切皆空之妙。極巔也好,群峰亦罷,皆各得其所是也。如此取意用句,確實非韓昌黎難有此魄力。然而潘先生以此胸襟,一夜之間覓得如此佳構(gòu),卻還“意有未盡”,又“復(fù)成四截”:“參云山閣勢嵯峨,閣外星辰布大羅,欲上浮槎高尺五,中天銀漢月明多?!薄岸君埮砗?qū),天撼峰巒萬瓦虛。如此空山如此夜,孤燈無奈憶奇書?!薄熬胙鄯置鞴潘_,玻璃燈影佛光回。悟知狗肉游方者,闖入阿羅漢窟來?!薄懊椒遨肿韵嗍猓馊じ呷A氣象粗。昨夜夢中頹甚矣,大風(fēng)扶我上天都?!笔资讱鈩莶环玻乙皇赘纫皇子泻罋?。這里主人公自己分明就是那闖入阿羅漢窟的狗肉游方者,也是一尊羅漢,所以才可以在夢中借著大風(fēng)攙扶而輕輕松松地登上直聳云霄,向無路徑可上的天都峰頂。后來一首詩《飛來峰》中詩人則干脆直述:“我亦阿羅漢窟人,偶落人間恣游眺?!笨勺髑霸娭⒛_。
如此大氣排奡、奇氣狂宕的詩篇可以說貫穿著詩人的一生。稍后一首《憶黃山簡同游邵裴子姜敬廬先生及吳子茀之》作于30年代,詩的篇幅較前為長。黃山奇,潘先生寫黃山的詩亦奇。一開頭:“黃山之高豈僅高于四萬八千丈,拔地參天勞止仰?!比缓箐侁慄S山來歷:“聞是盤古混沌開天時,偶于工倦休憩發(fā)遐想,鞭斧鑿兮殘石,假南宇兮僻壤?!庇谩奥勈恰辈贿^是虛晃一槍,其實以下全是作者自己的遐想。言是盤古開天時鑿下的殘石,自然是夠“古”了。但為何這般奇呢?詩人設(shè)想這是神仙天兵的妙作:“天門開,詄蕩蕩,天兵匆匆下,如麻列莽莽。雷車風(fēng)馬洪濤響,高牙大纛搖儀仗,驅(qū)龍鰲鼉與獅象,役神役怪役魍魎。連宵妙為設(shè)施布置層累架疊直使猿猱飛鳥不可上?!边B夜造就的人間奇跡是什么模樣的呢?“七十二峰回環(huán)峙,崢嶸無常理。聯(lián)以排空巒壑五百里,奔馳騰躍難以游目與屈指。東西南北四海水,接天海水波濤直自銀河起。天都天都相秀爽,五云宮闕瓊樓玉宇高高敞。前有雨花之層臺,上有承露之古掌,復(fù)道回廊瑤階玉砌錯綜馳繞錦幕而珠幌。燭光火樹光輝艷映排銀榜。仙之人兮紛紛忙來往。女媧爐鑄精疲力竭神惝恍?!鄙裣傻牟賱谥钡教烀鞑胖瓜ⅲ骸昂雎勌祀u鳴,東方魚肚白。大風(fēng)海外來,層云卷飛帛?!豹q如帷幕拉開,“從此千巒萬峰奇形怪狀羅列人間攝魂魄”。最后,詩人交代了與友人嗜游黃山已是二年前的事,但尚有如此奇想,可見印象之深。并相約重游,意在“遍搜山中秘藏?zé)o盡之詭異,啟我胸中恢閎突兀不平思?!比姽P調(diào)之雄健,想象之奇特,可與李太白歌行《蜀道難》媲美。而立意不僅僅在于贊美黃山,又在于將自然造化之奇美與人的精神世界相聯(lián)系,訴述的雖是詩人自己的感受,卻道出了文學(xué)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
寫于40年代的《游武夷》更是難得的長詩,全詩690字,記敘了結(jié)伴游覽兩天的全過程,并把武夷山豐富的傳說典故全數(shù)巧妙地編織到詩里。潘先生自謂“以當(dāng)游記”,我們查閱了當(dāng)代介紹武夷山的眾多文章,有游記,也有散文、詩歌,但無論是內(nèi)容的豐富性、形象的逼真性、敘述的趣味性等各個方面,沒有一篇可與這首長詩較量。在體裁上,此詩與前面介紹的《憶黃山》不同,用的竟是嚴(yán)謹(jǐn)?shù)奈逖怨棚L(fēng),詩風(fēng)直逼杜拾遺。頗似杜甫的《同諸公登慈恩塔》,但杜甫那篇僅十二韻,潘先生卻用了六十九韻。當(dāng)然游山與登塔畢竟場景不同,游山可記可述的內(nèi)容自然更多。但就此亦可一見潘先生之才氣。限于篇幅,在此不能長篇引錄細(xì)析。
潘先生文才富艷,思若有神,又氣盛情茂,獨具豪情,故“信手拈來總可驚”。(這原是他論畫詩的句子,用來說他自身正合適。)詩中明珠閑擲閑拋,佳句美不勝收,而且遍布各個創(chuàng)作時期。如:“十萬峰巒齊點首,輕車無恙過潘郎”(《過陽朔》);“擬從嶰谷折長竿,來向波心釣龍子”(《黑龍?zhí)丁罚?;“無端海底龍風(fēng)發(fā),吹我南飛一舸輕”(《雨中渡滇?!罚弧懊わL(fēng)拖得雨云開,莽莽萬山天外來(《登天臺山蓮華峰拜經(jīng)臺作》);“陡知絕頂臨風(fēng)立,百萬峰巒為我青”(同上);“以我為峰未可非,歌聲天姥聽依稀”(同上);“振衣絕頂觀滄海,我是蓬萊最上人”(《登蓬萊高閣口號》);“老夫指力能扛鼎,不遣毛龍張一軍”(《題指畫山水障子》)等等。這些雄豪的詩句,剛中含柔,柔中見剛,吸收了活脫、圓潤的楊萬里詩風(fēng)成分,而豪獷之勢不減。
潘天壽《論詩》中謂“既貴有所承,亦貴能跋扈”,這是寫詩之道,亦是從藝之道,他的詩便是最好的體現(xiàn)。
舊體詩講究聲律、對仗,潘天壽能輕松地對出極工的詩聯(lián)來。如:抗戰(zhàn)時期抨擊投降主義,對抗日力量充滿信心的詩句:“蒼天真死黃天立,泥馬已隳銅馬馳”(《驚心》),上下兩句均用了典故,又極妥帖自然。懷鄉(xiāng)的詩句:“海色秋馱千里雁,鄉(xiāng)情云滯萬金書”(《日久未得家書作此寄之》),不但用了典,而且非常漂亮。戰(zhàn)亂時他鄉(xiāng)登亭,寫花石皆通人性,“迎人花解語,幻虎石通靈”(《登月石亭》),花能迎人解語,石則幻虎通靈,寫得既工又妙?!蹲x史偶書》中,“三楚沙蟲飛浩劫,八公風(fēng)鶴奏奇寒”更是巧用典故,工極妙極。
合聲律、工對仗很難規(guī)范歷代的那些天才詩人,潘天壽也另有一種不受羈勒,所謂“跋扈”的一面,而那些地方正最可見出他獨來獨往,自在無礙,“一味霸悍”的胸襟氣度和鮮明個性。如:“有室能容膝便安”(《題山居圖》),這里用了陶淵明《歸去來兮辭》的名句名典,但句式完全是散文的句子。而“老山林外無魏晉,驅(qū)蛟龍走耕唐虞”(《吊吳缶廬》),則是一字領(lǐng)起全句?!拔蛑啡庥畏秸撸J入阿羅漢窟來?!保ㄒ娗埃┖汀耙萑缗頋商赵?,韻似西風(fēng)李易安”(《題白陽山人墨菊》)又不同于一般四三節(jié)奏,而是二五節(jié)奏的句式。短句三字成句,如“八八兒,何媚嫵,黃金爪嘴大玄羽?!保ā栋烁纭罚?。長句則可以十幾個字一氣而下(如前引《憶黃山》等),讀來鏗鏘作聲,仿佛詩人胸中有股不吐不快的豪氣在跳躍,在跌宕,讀者也極易得到感染,精神為之大振。
傳統(tǒng)詩教異常重視煉句煉字。杜甫自謂“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這位偉大的語言大師給后人樹立了不朽的榜樣。相傳中唐韓愈與賈島因“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還是后句應(yīng)為“僧敲月下門”有過爭論,最后留下了膾炙人口的“推敲”典故。然而賈島畢竟才淺,自謂“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盡管亦留下“秋風(fēng)生渭水,落葉滿長安”的名句,但被后世戲謔為“苦吟詩人”。相比之下潘天壽亦重?zé)捑錈捵值膫鞒?,卻顯得不甚費力。如“氣結(jié)殷周雪,天成鐵石身”(《題梅》)的“結(jié)”字與“成”字,選得都無字可替。初稿中“氣結(jié)”為“氣接”,顯然“結(jié)”比“接”為好。又如“依稀月色漾銀瀾”的“漾”字;“愛看秋花艷滿山”的“艷”字;“水風(fēng)寒向衣襟襲”的“襲”字;“云拖月色上龍池”的“拖”字;“晨曦新逗雨晴初”的“逗”字;“絕壁千尋一澗花,衣香隨水膩流霞”的“膩”字;“江郎山高峰插天,連天山翠凝云煙”的“凝”字;“同許清真同灑脫,萬花扶我酒初酲”的“扶”字;“云寒帶雨腥”的“腥”字;“地僻非人境,山深有古春”的“古春”;“耐有寒香蘊書味,殘?zhí)m又放一枝花”的“耐有”;“花放千峰天欲紫”的“天欲紫”;“妙香清入髓,涼月淡成秋”的“清”和“淡”;“自是維摩多小劫,漫驚疏蕊點梅枝”的“漫”和“點”,全都下得非常準(zhǔn),極為耐讀。
好詩常有“詩眼”,潘詩詩眼很多,具有奇特的想象力。如“酒敗詩無律,春酣夢有鉤”,用“夢有鉤”比喻春酣難醒?!捌皆佌媲洌┕P力華原(董其昌)墨,如畫千山鐵鑄成”,用“鐵鑄成”比喻山的厚重?!翱彰设锰@間,濤聲卷雙耳”,用“卷雙耳”形容濤聲之響。均出人意表,非常人所能達。
三
善詩的畫家與單純的畫家相比,自然別具優(yōu)勢。潘先生對畫和詩均有深入的研究。1949年他曾作過一次“國畫與詩”的講演。其中說到蘇東坡那句名言,“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彼f,“摩詰為盛唐大詩人,對詩畫兩者,均有極高深之造詣,故能即詩即畫,即畫即詩,融合而貫通之。原來吾國之詩學(xué)自三代至唐,達于高潮。而詩之最高原則,則為意境、節(jié)奏、趣味、格律,以及意境中之淵深、渾穆、雅逸、超妙諸項。須以高超之天才,清醒之頭腦,靈銳之感覺,幽靜之環(huán)境,精純之感情,靜觀之態(tài)度,運用其詩的技巧而出之。故詩的美感,可說是一種極高尚、極精深、極幽靜的美感。融于繪畫之中,決非‘六法’中之‘應(yīng)物象形,隨類賦彩,經(jīng)營位置,傳移模寫’諸法,所能解釋?!睉{著這種對詩的深刻理解,潘先生寫詩作畫皆在追求那種極高尚、極精深、極幽靜的美感,努力創(chuàng)造真正高格調(diào)高境界的文學(xué)藝術(shù)珍品。
他還說過另一段很有意思的話?!八^詩的幽深靜穆之靜美,究系如何情味呢?此可讀李白之‘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陶淵明之‘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李長吉之‘彈琴看文君,春風(fēng)吹鬢影’;王漁洋之‘行人系纜月初墮,門外野風(fēng)開白蓬’;韓偓之‘淡月照中庭,海棠花自落。獨立俯閑階,風(fēng)動秋千索’;吳惟信之‘看徹唐人詩一卷,夕陽猶在杏花枝’諸詩。其運思著意,用字措辭,無處不在幽深靜穆四字中著眼。故能靜穆精深,耐人尋味,有一唱三嘆之妙。但以上詩句,尚有人在其中,殊未能達到幽靜之極點。故詩人之意想是:有人亦最好能睡覺。如孟浩然之‘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吳惟信之‘天氣微涼好入睡,闌干閑在月明中’。且有詩人之意趣,最好連人都沒有,如:林和靖之‘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韋應(yīng)物之‘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崔魯明之‘明月自來還自去,更無人倚玉欄干’。全與倪云林之畫山水,每不畫人物相似。有人問他原因,他回答說:‘今世哪復(fù)有人?’實在山水畫中點綴人物,每有損空山幽靜之趣。故‘空山無人,水流花開’,為古今名句,也在此點。”
讀了這段話,我們再看先生的詩?!杜颂靿墼姶妗烽_卷第一首《嫩寒》:“嫩寒枕褥膩春華,安息香凝煙篆斜。睡起憑欄無意緒,默看細(xì)雨濕桃花?!本褪侵塾谟纳铎o穆的詩,自有一種雅逸在其中。又如作于1920年未選入詩集的最早那首《前舟》(見前),亦同。1921年有一首《紫藤》曾題于畫上:“寶帳紫流蘇,垂垂重帷明。誰有筆如椽,管領(lǐng)芳菲景?!?922年《長風(fēng)長水》的題畫詩:“殘葉殘葉千林催,長風(fēng)凈極圓空開。奔流獨許三萬里,此水源從天上來?!?923年《秋華濕露》的題畫詩:“天風(fēng)落石粉,繁霜明白屋。敢說秋花稀,艷紫畫新綠?!?925年《空山幽蘭》的題畫詩:“葉離離,華垂垂。春風(fēng)淡蕩無人知,空山窮谷長葳蕤。”這些早年題畫詩均有“空山無人,水流花開”的自然空靈之味。也許是戰(zhàn)亂的緣故,這些詩一直流失在外,沒有收進詩集里去,知者極少。我們卻可從這些早年詩看出,潘先生作詩伊始便得其三昧。
30年代先生在杭州國立藝專任教時有一首十分淡雅的詩,不太引人注意,其實也是一首好詩?!盀閻矍逵木常凭咏戏?。云拖竹粉白,扉刺草痕香。留客栽春韭,看山辟小廊。百年何所計,贏得是徜徉?!保ā兑凭痈饚X之葛天野屋》)至于潘先生一再題于畫上的《題山居圖》四首自然更好。舉其一:“土腴處處可桑麻,亦種棠梨與菊花。三徑久荒人跡少,孤松矮屋老夫家?!边@些詩風(fēng)頗近平淡醇美的陶淵明風(fēng)格,不露一絲雕琢痕跡,淡而有味。這說明潘詩既有雄豪俊逸的一面,又有清淡雋永的一面,呈現(xiàn)出大詩人詩風(fēng)的多樣性。猶如他的畫,既有老辣強悍如《禿鷲》一類作品,亦有清新淡雅如《雁蕩山花》等作品。
詩人和畫家都有一副與常人不同的耳目,而潘先生身兼二者。他在《聽天閣畫談隨筆》中深有體會地寫道:“荒村古渡,斷澗寒流,怪巖丑樹,一巒半嶺,高低上下,欹斜正側(cè),無處不是詩材,亦無處不是畫材。窮鄉(xiāng)絕壑,籬落水邊,幽花雜卉,亂石叢篁,隨風(fēng)搖曳,無處不是詩意,亦無處不是畫意。有待慧眼慧心人隨意拾取之耳。‘空山無人,水流花開’。惟詩人而兼畫家者,能得個中至致?!?/p>
詩人懂畫在寫詩時可以豐富詩的意境,畫家善詩,作畫時也可增加詩一般的韻味。潘先生的詩與畫相得益彰,析其詩,每多畫意。題畫詩不用說,更多詩情畫意。他自己說這像“山水得風(fēng)而鳴,得雨而潤”。
作于1950年的《晴霞》圖(參見《文藝研究》1994年第6期封底),是一幅指墨巨幀,方構(gòu)圖,三片濃淡不同、姿態(tài)各異的潑墨荷葉,元氣淋漓。一枝順著荷梗斜出的朱荷在晨曦中探出身姿,娉婷嬌艷,遠處水草嫩荷尖角影影綽綽。這幅畫充滿著詩情。潘先生在這幅畫上題了一首詩:“晨曦新逗雨晴初,花光日色紅模糊。乍醒倦眼未全蘇。葉樣羅裙花樣臉,推篷閑梳洗,照影唱吳趨?!蓖ㄆ獢M人手法,前三句寫“荷花”在宿雨初晴時為“晨曦”所逗,晨霧迷朦中“紅模糊”一片。似少女“乍醒”過來,“倦眼”尚“未全蘇”。后三句則描寫荷花少女晨起梳洗、照影的美姿,又唱起了民歌。此詩運用通感手法,把荷花蕩中飄出的清香與光影比作少女美妙的歌聲,若有若無,似斷似續(xù),極其傳神,從而使詩畫達到了高度的交融。
潘先生的記游詩是畫家眼中所見,如“白沙渡”風(fēng)光在他看來是石濤的大寫意畫:“山青水碧白沙渡,墨氣淋漓大寫真。不是清湘舊草稿,憑誰著我畫中身。”又如:“煙水微茫接太清,墨云冉冉和波生”(《雨中渡滇海》),分明是一幅米氏山水;“山色輝金兼映碧,水流怪石復(fù)崩灘”(《渡嘉陵》)是李思訓(xùn)、吳道子取材的長江畫意;“拗陰連日合山行,大墨峰巒不世情”(《過仙都》)分明也是一幅水墨大寫意;“游山莫怕雨,雨景最神奇。萬墨淋漓下,襄陽米虎兒”(《夜宿黃山北海賓館》),則更是米友仁的水墨山水畫了。又如:“日色與朝霞,花光艷紅綺。一棹水云間,江山美如此”(《題青綠山水》);“回眸大墨千峰頂,堪愛新黃月一鉤”(《三上黃山》);“夕陽新雨后,一樹石榴紅”(《訪顯道上人于靈巖古寺》);“一夜黃梅雨后時,峰青云白更多姿。萬條飛瀑千條澗,此是雁山第一奇”(《靈巖寺曉晴口占》),等等,這些詩和詩句均充滿畫意,讀之賞心悅目,在潘先生詩集中類似的還非常之多。
四
論畫詩是潘詩中極其精彩的部分,原因很簡單,詩翁潘天壽長于詩亦長于理論。他年輕時寫的《中國繪畫史》是我國最早出版的繪畫史之一,此書曾再版、重印數(shù)次,每次上市均罄售一空,至今市面上仍斷檔?!杜颂靿壅勊囦洝芬嗍菚充N書,銷售同樣斷檔。在詩的有限容量里,闡述畫理實非易事。
潘先生論畫詩有三種,一種是論畫絕句,每首七言絕句專論一位歷代名畫家,共二十首。這二十位畫家經(jīng)過選擇,品評均十分精當(dāng)。既從歷史的角度作出評定,又蘊涵了先生對畫理的深刻見解。如:顧愷之最早提出“以形寫神”,故云“千古傳神第一人”,并肯定了他創(chuàng)的“游絲描”畫法,謂其“游絲風(fēng)格至今新”;宗炳臥游山水,曾曰“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故贊其“臥游情趣自超群”;薛稷學(xué)褚遂良書法而得益,由是指出“畫筆能從書筆來”;寫王維贊這位山水南宗之祖“詩中有畫畫中詩”和“雪里芭蕉樹”;張璪的“外師造化,中得心源”衣被百代,故曰“心源造化悟遵循”;徐熙創(chuàng)沒骨花卉,則為“輕毫淡墨開千古”,并將其與杜詩近比,“風(fēng)騷百代少陵詩”;贊“董源平淡自天真”,“神格兼全無等倫”,導(dǎo)出詩人主張“不雕”的審美趣味;認(rèn)為荊、關(guān)、董、巨四人巨然成就最高,故云“殿荊關(guān)董時間耳”,此排列不過是時間先后的排列而已;贊美蘇軾因高名大節(jié),照映千秋,畫畫不過是“據(jù)德依仁百藝余”的游戲,“閑將朱墨任毫?xí)绷T了;米芾將水墨大寫意技法提高了一大步,謂其“信手拈來總可驚”;鄭所南以露根蘭花寄予亡國之痛,故稱其畫蘭是“紉佩何心唱楚辭”;元四家之首的黃公望學(xué)富五車,以余力作畫,畫自佳妙,即“百分余事五車書”,指出學(xué)問的重要性;論倪瓚推許他“每從平淡出層奇,高品原來不可師”;贊吳鎮(zhèn)的墨竹以外,又甚愛他的詩句“也思?xì)w去聽秋聲”,直引入論畫詩,以示詩關(guān)畫的緊要;徐渭多才多藝,其詩、其文、其戲曲、其人皆足千古,獨以書畫了其一生,故稱“一代奇才誰認(rèn)識,天教筆墨葬斯人”;董其昌風(fēng)流蘊藉,獨步一代,點出其得益于“讀萬卷書行萬里”;八大山人作品多象征意義,蓋出于亡國之痛的佯狂悲憤,故“不堪聽唱念家山,盡在瘋狂哭笑間”;石谿山水奧境奇辟,沈穆幽清,有“熔六州鐵鍛千錘”之功力;王原祁推石濤為“大江以南為第一”,潘先生則認(rèn)為“豈僅江南推第一”,“五百年來無此人”。最后一位是少有人品評的指畫創(chuàng)始人高其佩,稱贊他在筆畫之外建奇軍,功不可沒,“堂堂陣外建旌旗,披靡貔貅十萬師?!?/p>
如果說論畫絕句是系統(tǒng)地指陳畫壇,品評歷代名畫家,那末另一種論畫詩如《讀八大石濤二上人畫展后》二首、《重夢石濤》、《讀仁山印稿》、《雨中訪徐文長故居》八首等,則是對個別傾心畫家的具體剖析禮贊。此外也有一表自己與眾不同見解的,如《畫山水》是對清代勢力最大的山水畫派“四王”摹古傾向的非議,全詩如下:
“世人談山水,開口輒四王。筆筆窮殊相,功力深莫當(dāng)。我懶不可藥,四王非所長。偶然睡醒抹破紙,墨瀋滯宿任驅(qū)使。興奮飛雨瀉流泉,颯颯天風(fēng)下尺咫。白云兮皚皚,亂石兮齒齒。遙峰淡兮寒沉,晚霞凝兮天紫。漫言一點一畫不在規(guī)矩中,不足相繩丑與美。嗚呼!眼前畫人走滿市,誰是前世畫師今姓李?董巨倪黃難再起,白禿苦瓜佛去矣!”
而另一首詩:“習(xí)俗派爭吳浙間,隨聲相譽與相訕??喙戏鹑ギ嬋松?,誰寫拖泥帶水山?!保ㄔ}于擬石濤山水圖上)潘先生指出明代中國畫兩大派吳派與浙派的高低之爭,不過是無意義的習(xí)俗之爭。破除“門戶之見”,才是正確的學(xué)術(shù)態(tài)度。他的這個觀點,被以后的學(xué)者所公認(rèn),對撰寫這段繪畫史意義極大。潘先生論史、論畫、論詩,寫史、畫畫、作詩以至教學(xué)都是從唯物的觀點出發(fā),辯證地來認(rèn)識事物,所以歲月流逝,大浪淘沙,他的作品越來越顯出一種永恒性來。
第三種論畫詩,即是題畫詩,數(shù)量在五十首以上。中國畫題款自宋代開始通行,至明清幾乎無畫不題款。題款補充了畫面上的空間和內(nèi)容,詩跋和文跋有的論畫理,談技法,有的幫助畫面造境,對豐富畫面意義極大。潘先生的題畫詩一向為人注重喜愛。十多年前我到過全國許多地方,訪問潘老的弟子,最使我吃驚的就是不少老校友能一氣背誦出許多他的詩來,多數(shù)是題畫詩。
這些詩無論是整首還是句摘,內(nèi)容和形式與畫面極為吻合。例子很多,如《梅月圖》上用隸體書寫的“氣結(jié)殷周雪,天成鐵石身。萬花皆寂寞,獨俏一枝春?!泵窐涞倪h古、頑強與環(huán)境的嚴(yán)寒、冷峻刻劃得淋漓盡致。聯(lián)想《潘天壽談藝錄》中一句話:“靜中有動,動中有靜。靜之、深之、遠之,思接曠古而入于恒久。其為至美也?!贝嗽姶水嫿赃_至美無疑。
又如:1963年所作《朱荷圖》上的題詩,“彩云凝水玉屏風(fēng),艷映花光扇扇紅。醉后六郎頹甚矣,憑誰扶入翠帷中?”有學(xué)者竟誤以為是“江南古代民歌”(見香港版1990年《潘天壽繪畫冊》66頁)。其實這是潘先生早年詩作(見《潘天壽詩賸》),不同的只是原詩首句為“蜻蜒款款玉屏風(fēng)”。此詩還曾題于1950年所作《晴霞》。從誤為古代民歌亦可知此詩之質(zhì)樸婉麗,具有民歌的特點。林鍇先生釋此詩時,謂“唐朝張昌宗生得俊美,人家把他比做蓮花。這首詩則把紅艷的蓮花比做醉后的昌宗;說昌宗喝得酩酊大醉,請誰給攙扶進翠幔(蓮葉)中休息去呢?又是以物擬人,極有韻致?!保ā杜颂靿垩芯俊罚┧鈽O是。
五
抗戰(zhàn)八年,潘先生寫了大量詩作,其數(shù)量甚至超過年輕時代。這些詩不是沖鋒陷陣的戰(zhàn)歌,卻是對祖國一唱三嘆的戀歌;詩中并無刀光劍影及多少豪言壯語,有的是投向祖國山水慘遭淪落的低首吟回。愛國知識分子以自己的方式抒發(fā)對家國的那片戀情。他們與民族同脈搏,共呼吸,時而憂怨,時而憤激。長長的八年,他寫的詩幾乎首首都念及民族的災(zāi)難,盼望早日抗戰(zhàn)勝利?!杜颂靿墼姶妗ぞ硪弧?6首詩,均作于那個時期。
七絕《夢渡黃河》的小序記錄了詩人作詩的緣由:“夜臥中誦無名氏‘為恐劉郎英氣盡,卷簾梳洗望黃河’詩句,熟睡后夢渡黃河,醒來時并以時局艱難,遂成一絕?!笨芍?dāng)時醒亦罷,夢亦罷,國家大事始終縈繞詩人心頭。詩曰:“時艱有憶田橫士,詩絕彌懷敕勒歌。為訪幽燕屠狗輩,夜深風(fēng)雪渡黃河。”詩人期望有敢死勇士出來救國。末句含陸游“鐵馬冰河入夢來”之句意。
詩人逃難途中夢醒聞雨作了《丁丑冬避寇建德姜塢夢醒聞雨感別》;收到老朋友王個簃從上海寄來的信,寫詩作答,寫到末聯(lián)盼望“何時烽火熄,抵掌共談詩”;渡湘水更是“憂時為吊屈靈均”,“誰問九疑青似昨,淚痕猶濕萬花飛”,深感日寇侵華之哀;在沅陵中秋節(jié)清晨有細(xì)雨,恐夜間無月,吟出了“料知今夜月,怕照亂離人”的詩句,盼望“捷聞終有日,莫負(fù)儲甘醇”,取出儲存的美酒以慶祝捷報的來臨;晚上月出又復(fù)得一律,“何日歸銅馬,賞秋極古歡”仍是詩的主旨;在經(jīng)過河內(nèi)時聽到木屐聲,頗感“河山如昨世情更”,因為想到了日本人習(xí)慣穿木屐,故吟“誰多彼黍離離感,一片晚風(fēng)木屐聲”。在昆明偶而與友人醉飲,更是切切期待做太平盛世的百姓,“卿云應(yīng)有旦,遲我古虞民”;登月石亭晚眺,盡管美景入目,感受依然是“登臨無限感,四海劫塵冥”;在看明月橋散步,同儕談笑風(fēng)生中,亦會“驀然有所憶,何日靖煙塵?!?/p>
在內(nèi)地想念第二故鄉(xiāng)杭州的詩句頻頻在詩中出現(xiàn):“猛憶梅花分外好,月華孤嶼影依稀。”(《猛憶》)“游倦回車靜掩廓,鄉(xiāng)愁無奈夢依稀。分明猶記西泠路,風(fēng)月清華看鶴歸。”(《盤龍寺看梅》)“看梅且訂明湖約,奏凱歌旋預(yù)有期?!保ā读魟e超士、良公諸同仁》)“何日同歸西子湖,波光如鏡儕鷗鳧。六橋三竺閑提壺,把杯泥飲五人俱,古無懷天長歡娛?!保ā抖紕蛞剐岩娫隆罚?/p>
想念家鄉(xiāng)更思念親人,《哭幼子赦兒》與《日久未得家書作此寄之》皆情深意切。詩人在戰(zhàn)亂中的希望非常單純:“且期不日歸銅馬,得遂初心荷有鋤。”
有的詩詩人于憤激之中,甚至表示愿為國奮戰(zhàn)疆場。最典型的是《顧有》:“顧有頭顱在,敢忘國步危。八公皆草木,何處不旌旗。人事原知愧,天心自可期。瞢騰倚長劍,起視夜何其?!痹凇都帕取芬辉娭杏纸璧涔识l(fā)誓:“矢弓我馬離離古,便并周車獵一圍?!?/p>
聽聞抗日力量集結(jié),勝利在望,猶如杜甫當(dāng)年“忽傳劍外收薊北”的喜悅一樣:“驚心涕淚衣裳滿,聞會東南百萬師?!保ā扼@心》)至抗戰(zhàn)勝利前一年,詩人已有預(yù)感,吟道:“椒花應(yīng)制頌,已近太平時?!?/p>
詩畫乃意識形態(tài),為人的精神之反映。戰(zhàn)亂時最易鑒別,看你是高昂愛國主義精神還是消極頹廢,悲觀失望,潘先生的詩給出了滿意的答卷。和平時期,詩畫亦是人格的反映,人品、詩品、畫品本是一回事。潘先生一向認(rèn)為“藝術(shù)品為作者全人格之反映”。他詩愛倪鴻寶,一則“倪詩棱峭險拔,意出人表”,再則倪“大節(jié)凜然”,可敬可佩;他書法喜黃道周,亦如是。他自己的詩和畫均可見出這一精神來。
一首《畫松》詩題于1944年作的《松》圖上。由一棵靈芝陪襯的屈鐵古松布滿了立軸的五分之三,上部的五分之二空間則疏疏密密書寫了這首詩:
“我愛黃山松,墨瀋潑不已。高者直參天,低者僅盈咫。鬅鬙萬葉青銅古,屈鐵交錯虬枝舞,霜雪干漏殷周雨。黑漆層苔滴白云,亂峰飛月嘯饑虎。世無絕筆韋偃公,誰能纖末起長風(fēng)?蔡侯古紙鵝溪絹,展付晴光凌亂中?!?/p>
此詩可以說極其有藝術(shù)個性,作者的高尚精神情操盡數(shù)寄托在這棵老松上。有了詩,畫中的松才有了具體環(huán)境、氛圍的襯托。詩和畫的刻劃都表現(xiàn)出潘先生的愛好。他曾云:“黃岳之峰巒,掀天拔地,恢宏奇變,使觀者驚心動魄,不寒而栗;雁山之飛瀑,如白虹之瀉天河,一落千丈,使觀者目眩耳聾,不可向邇;誠所謂泄天地造化之秘者歟?!?/p>
黃岳的古松,在潘先生心中同樣是驚心動魄的天地造化。在這里,黃山松是作者人格的外化,精神的化身。高古、蒼勁亦是一種人的品質(zhì)。
潘先生談到過畫松樹。他說:“任伯年、朱夢廬、吳昌碩、齊白石、八大都畫松樹,八大的松樹就高,朱夢廬的就低,這就是境界。原因是人的品質(zhì)格調(diào)和修養(yǎng)問題。修養(yǎng)低就無法體會松之高華挺拔?!彼约核虅澋乃蓸?,無論詩和畫都達到了最高格調(diào),讀者從中得到的是美的熏陶和人格的冶煉。
總之,“有至大、至剛、至中、至正之氣,蘊蓄于胸中”,又“天資、功力、學(xué)養(yǎng)、品德四者兼?zhèn)洹?,潘天壽先生為詩為畫,不求工而自能登峰造極。
(此文為即將出版的《潘天壽詩存校注》跋文,本刊發(fā)表時略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