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書屋
紫藤書屋,因為冰心先生,成為福州名勝一景。它位于福州市楊橋路17號。
冰心先生在福州的時光很短,不超過兩年。出生后的前七個月;11歲從煙臺隨父母返歸福州后,讀書于福州女子師范預(yù)科時期。只有這兩個時間段。即便這樣短暫,由于是父母之邦,先生在后來的著述中多次寫到福州。冰心先生是地地道道的福州女,她年輕時代的照片,溫婉而清秀,即便老年的影像也有一種靜美,這應(yīng)該與福州多水,海江與內(nèi)河環(huán)繞無不有關(guān)系吧。
我離開沈陽遷居福州時,其中有一個動力鼓勵我:那是冰心先生的故土啊。一住福州二十多年了,我的房子就在她詩文中提到的閩江之畔。
冰心先生出生在福州著名的“三坊七巷”,當(dāng)年達官貴族聚居的地方。2001年夏天我來到冰心故居這里,舊居的匾額上寫的卻是“辛亥革命紀念館”。這是冰心先生的高風(fēng)亮節(jié)所致。因為福州當(dāng)年要建辛亥革命紀念館,涉及一位重要的烈士,冰心決定讓位烈士紀念,把本來屬于自己的故居,全盤提供給國家。這位烈士是林覺民。住宅確實最先是林家的,由于林覺民黃花崗罹難,他的親人們急售,冰心祖父買來這座被看作“兇宅”的宅院,把全家人遷入。冰心先生在這里成長過,宅院里的天井、山墻和那兩棵粗壯的紫藤樹,都可以默默作證。
后來福州重振文化名勝,從海上絲綢之路遺跡、馬尾船政文化故地,到三坊七巷各位文化名人如林則徐、嚴復(fù)、胡也頻、沈葆楨等人的故居,通通重新整飾,作為城市文化亮點再現(xiàn)街巷里面。冰心先生已經(jīng)離世,她的故居就又有了新的提議。出人意料的是,這所名宅被這樣妥當(dāng)安排了:大門口兩側(cè),左側(cè)立“冰心故居”木匾,右側(cè)立“林覺民故居”木匾。一個大院里,同時容納了兩位近現(xiàn)代史上的名人。如今,跨進院落,就有一個山石,上書“一座宅院,兩位名人,一位秉血薦軒轅的男兒志,投絕筆為檄;一位為照亮人類的生命路,舉橘燈為炬”。今人的別出心裁和用心美意,可真是圓滿了這個名宅的歸屬。
然而,院落里大多屋舍屬于烈士紀念館,屋內(nèi)陳列烈士林覺民的足跡。他怎樣走上革命道路,怎樣犧牲,他的家人親屬(包括有名的林徽因女士),他的手跡,一一存照。英雄短暫的革命一生,非常全面地給予了紀念。我在這里駐足,還重讀了林覺民烈士動人心魂的絕筆《與妻書》。
存念冰心先生的地方,只有一間大屋:紫藤書屋。書屋里擺放著少年冰心讀書的桌凳和幾件她后來用過的物件。屋外的幾根柱子、回廊、天井、植物,據(jù)說都是當(dāng)年的樣式。新植的草木,書屋前的院墻下兩側(cè)各栽一棵紫藤,也是原來曾有的。剛剛有藤須的紫藤,緣墻而上,像向往陽光的少女。紫藤書屋系冰心祖父設(shè)立,在冰心先生的文章里有記錄,書屋名稱也是祖父謝鸞恩命名的。我留心書屋前門柱上的楹聯(lián),據(jù)說是她祖父讓人書寫的,楹聯(lián)的意思應(yīng)該體現(xiàn)了老人的心志—“海闊天高氣象,風(fēng)光月霽襟懷”“知足知不足,有為有弗為”“學(xué)如上水行舟不進則退,心似平原走馬易放難收”。還有一副對聯(lián),是冰心外叔祖父送給她祖父的,“有才子如不羈馬,知君身是后凋松”。那還用說嗎?這種楹聯(lián)的精神氣質(zhì),非同一般。冰心呱呱落地不久,就是這樣文化氛圍里的孩子。
書屋算是寬敞,梁柱舉架高,屋子里毫不逼仄。墻壁立面上現(xiàn)在布置了一些紀念的內(nèi)容。我想象一下,當(dāng)年書屋里的書柜怎樣排列,書桌和凳子如何擺放。因為據(jù)記載,這個書屋時常有多個人同時享用,童年冰心和她的堂兄弟、堂姐妹一起在此受教。他們得到過這書屋里的書籍熏陶。冰心是祖父鐘愛的孩子,她是祖父力主上學(xué)的第一個謝家女孩,在那樣的時代,這是很令人吃驚的事情。如果沒有這位祖父的開明思想,文學(xué)史上能否有作家冰心該另當(dāng)別論了。冰心的父親是剛剛興起的海軍其中一員,常年漂泊在大海上。紫藤書屋對冰心的意義,無疑和祖父常聯(lián)系在一起。冰心對祖父記憶很多,作品中多有涉及。此時的紫藤書屋里,沒有了書柜書籍,只有一面墻上陳列著冰心先生在此度過時光的詳細資料。冰心先生任何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文字,福州的文化傳播中都加以記載了。因為冰心先生,福州感到光榮。冰心是中國的女兒,更是福州的女兒,史冊記之,人心記之。
紫藤書屋故人雖已遠去,留下的文脈未斷。我踩著童年冰心踩過的青磚、石板,凝望童年冰心凝望過的楹聯(lián)字跡,耳中閩水泱泱、南國的清風(fēng)流蕩……時間并不久遠,冰心的腳步聲似乎還在。她的《小橘燈》仍有溫暖有光,她的《繁星》《春水》《施者比受者更為有?!贰段艺埱蟆防^續(xù)激勵著無數(shù)的讀者。我甚至能在這里聽到她那柔和有力的述說—《生命從八十歲開始》。
我自己的文學(xué)道路真正起點,始于對印度詩人泰戈爾的閱讀,文學(xué)的圣殿對我訇然打開,是那本永遠美麗的《吉檀迦利》?!澳阋呀?jīng)使我永生,這樣做是你的歡樂……”開篇叮咚如泉的句子,正是出自于冰心先生的譯筆。
也許從那時起,我就開始走向冰心先生,并且一路向福州的紫藤書屋走來。
紫帽山下
出差到晉江。一個經(jīng)濟發(fā)達到名牌遍地的小城。什么叫發(fā)展前沿?什么叫金錢鋪地?我有點領(lǐng)悟了。目前中國服裝鞋帽市場上如雷貫耳的名牌,晉江幾乎囊括了,在晉江街頭散步,心里話,我看著那些赫然入目、充滿自豪感的廣告,差一點迷糊了。
尚能保持清醒,原因是,我想到了詩歌。
就在這個金錢洶涌的寸土寸金之地,隱藏著一位我尊敬的詩人,我來,更是為了拜謁他的墓地。詩人叫蔡其矯,如果他仍然活著,今年他該91歲了。
可在我心里,他還沒有死—好像死這種事再也和他無緣了。
他那光輝的詩句“我英勇的、自由的心啊,誰敢在你上面建立他的統(tǒng)治?”(《波浪》),總是振聾發(fā)聵在我耳畔,從沒減弱他的聲音。
他是大海的兒子,迄今只是回歸了大海之中。他傲岸的靈魂,超越金錢之上,超越平庸的任何喧囂,屹立直抵太陽!他是不會消失的,他的詩歌也不會消失,當(dāng)我靜靜踏上他靈魂所系的土地,我進一步感受到他那不朽的意志。
八年前,我在一棵大榕樹下,第一次見到老詩人。他穿著一身牛仔裝,拎著買來的蔬菜,正經(jīng)過大榕樹,我旁邊的同事喊住他,和他打招呼,順便把我這個異鄉(xiāng)小詩人介紹給他認識。他面目上頃刻綻開了笑容,老邁的手緊緊握我手不撒開,說什么話我都記不得了,但我永遠會記得他那笑容—面對一個陌生的小同行,那是一種欣喜和包容、慈愛與鼓勵。是的,寫詩的人漸漸熄滅如煙火,剩下的都會惺惺相惜,我懂得他這份快樂的笑容。后來,我看到美籍作家聶華苓形容詩人蔡其矯的表情“發(fā)光的臉上仿佛有歌聲……”—我覺得沒有比這個比喻能更好地形容他不俗的笑容了。真的,他經(jīng)常綻開笑容,滿臉都是這坦蕩光明的笑,讓他對面的人也不由升起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
但我不久就更近地了解了他。近水樓臺,他就住在我單位宿舍樓里,我只要下樓走五分鐘路程,就可以敲響他的鐵門。那時,我剛來福州,能認識他這樣級別的詩人,不用說,我渴望離他更近一些,聆聽他的教誨。83歲的老詩人幾乎足不出戶,登門拜訪他非常方便,只要事先打個電話預(yù)約一下就成。剛來福州的我,沒有什么朋友,除了自家,我第一個跨進的門檻,就是蔡老的家,第一個使我傾談的人就是老詩人。他性格豪爽熱情,不吝賜教,對我的來訪,總是歡迎的態(tài)度,每次開門、落座,他都是同樣的話語和表情,“來來,來!”讓小保姆遞上茶或者清水,有時還能吃上時令水果。談興很好時,他還會特意沖咖啡助興,無論冬夏,讓交談更暖更敞開。最多的當(dāng)然是談詩歌。我把自己寫的習(xí)作拿給他看,他一一品評。他的鼓勵,使我有了出版新詩集的念頭,整理好一本詩稿,讓他指正批評,老人家竟用鉛筆,從詩稿書名,到篇目中一些字句,都作了修改意見。后來詩集沒有如期出版,但我保留下有老詩人筆跡的詩稿,至今存放。好像之前我從沒有和另一位詩人如此暢談詩歌,是這樣,因為我寫詩尚且不敢說入流,也多年遠離詩壇,發(fā)表作品微微。老詩人的見解對我起到了許多開啟作用。他不是一般寫詩的人,他幾十年對詩歌的投入,使他已經(jīng)爐火純青地領(lǐng)悟詩歌奧理,實踐和理論均不淡薄。他不是偶然成為詩人的人,那是一輩子的選擇,形同獻祭般的信仰,他說:“我寧可寫一首壞詩,也不寫一篇好散文?!睕Q絕的寫詩姿態(tài),如此挺拔。
在送我的譯著《太陽石》扉頁上,他寫道:“小山,生活在大地,詩至上。”筆跡有力稚拙,毫不衰老,我能領(lǐng)會他那寫詩的崇高力量。翻譯帕斯的《太陽石》,譯本已經(jīng)有幾種,但我始終喜愛蔡其矯的譯筆,他多次對我談到翻譯帕斯作品的關(guān)鍵問題,說到了激動之處,他昂然朗誦自己翻譯的詩句,動情幾乎讓我淚下……一個老人對詩歌的虔誠和嚴肅,讓我深深地敬仰!還有惠特曼、聶魯達,他也朗朗在口他們的詩句,讓我理解這些偉大詩人詩句真正的精神所在。
有一年酷夏時分,我邀請他到家里做客,他欣然答應(yīng)。我丈夫開車和我一起接他到家,就連不寫詩的丈夫及孩子也被他打動了,杯盞之間,老人的談話讓一家人快樂起來,包括我的一對兒女,面對這位不平凡的老人,幾乎像面對“仙翁”—蔡老落拓不羈的做人風(fēng)格,能感染每一個面對他的人。飯后,我和丈夫陪他閩江邊上散步,微風(fēng)與暗夜,他步履從容,談興不減,兩個多小時中,好像他是個孩子。丈夫為我和老人在閩江公園門口合影,遺憾的是,夜色已經(jīng)朦朧,合影也是朦朧。
后來,福建省文學(xué)院舉辦一次詩歌朗誦沙龍,我電話問他參加否,他不僅說積極參與,還要求我也必須去。按照性格我是不大會去這種熱鬧場合的,但老詩人的熱力鼓動了我,我也選擇了兩首詩登臺朗誦,這是我破天荒的事情。我朗誦了美國女詩人狄金森的一首詩,還有英國詩人葉芝的一首詩。老詩人朗誦了自己的作品。那天他一改穿素牛仔的風(fēng)格,而大紅的夾克加身,精神矍鑠,笑聲不斷,一會兒和這個打招呼,一會兒拉起另一個到會詩人的手,節(jié)日般開心……那天大家的合影,成為了我的珍貴,老詩人居中、我就挨在他身邊的照片,我保存到自己的相冊里,今天更成了永恒的一瞬。
2007年1月3日,他去世于北京。是在北京參加中國作家代表大會,由于腦腫瘤障礙—他居然不知自己病患,摔了一跤,從此再也沒能自如走路了,也就沒能夠回到福建。我未能參與他的葬禮,據(jù)說北京許多詩人去送他遠行。他家鄉(xiāng)的親朋文友也及時趕往北京?!陡=ㄎ膶W(xué)》主編黃文山先生撰聯(lián)相送:“洶涌三萬詩行都成海上波浪,起落九十人生不老風(fēng)中玫瑰”。我的恩師老詩人屠岸先生前去,給我打來電話,說他留下吊唁者姓名時,把我的名字也寫了上去,我感到非常大的安慰,也感激恩師的周到。是的,我很想念他,遠在福州,我早已淚水漣漣,為他的猝然而逝。
老詩人的故土就在晉江紫帽山下。他遺囑埋葬在故土。
他是印尼富商之子,童年時和父母離開福建僑居印尼,青年時期才從印尼回國,為了北赴延安參加革命。福建是他的先祖之邦,父母親也都埋葬在晉江。我結(jié)識他那年,他就和我談起過百歲后埋葬紫帽山下的話。而且在我和他交往多年過程中,老人家不止一次邀請我去他的老家看看,他富有感情地談起紫帽山,談起母親的墳?zāi)梗勂鸺依锪粝碌睦涎髽?,早已給我留下來晉江的伏筆。他生前,我沒有到達紫帽山下。
現(xiàn)在,我來了,來看老人的洋樓和墓冢。老人親筆題寫的“濟陽樓”三個字,我終于看到了。老人親自買來的許多花卉,把院落打扮成了花園。濟陽樓粉刷一新,略有波斯風(fēng)格的家園建設(shè),早在我意料之中。因為老人曾經(jīng)告訴我他有阿拉伯血統(tǒng),他對《古蘭經(jīng)》有自己的理解。樓上樓下,仍然是質(zhì)樸的、書卷氣的。這里已經(jīng)作為“蔡其矯故居”被晉江市政府命名為“文物保護單位”,可滿院生機使人不會感到文物的氣息,而仍如詩人猶在。只是那些老照片,從南洋、延安,到北京,讓我不能不認同詩人作古的事實。濟陽樓不遠處,就是詩人的墓冢,詩人親自修筑的墓園,別出心裁?!熬G色家園”四個字在墓冢邊上的崖石上刻著,是詩人的筆跡。老詩人就安臥在父母身邊。他非常愛自己的母親,和我談母親時,常流露對自己母親的激賞和深愛,此刻,他終于又匍匐在母親的懷抱中了,一如當(dāng)年那個受寵的男孩。
紫帽山是晉江最高的山,終年山頂上籠罩著一種氤氳紫霧。登上山峰,可以俯瞰到整個晉江市區(qū),甚至可以看到遠處的泉州市。我和一些作者登上了山頂。因為向?qū)дf,這是一座神奇的山,山中藏有許多摩崖石刻,其中有一百個“心”字等待人去搜尋,尋到了一百顆心就能成仙。我說,我找到一個心字就可以收住腳步,因為我喜愛一心一意。結(jié)果到達峰頂,我才看到了那個古人留下的“心”字—刻于矗立的古塔上。我和作者們在山頂合影留念。我感念老詩人向我多次贊美紫帽山。
奇異的是,我在這里看到了與“紫”有關(guān)的許多地名,如紫湖、紫星、紫溪,一直到紫帽中學(xué)。紫色,在一方土地上這么被使用,我聞所未聞。色系中,紫色是一種很微妙的色彩,有高貴、神秘、憂傷等種種隱喻。但詩人蔡其矯的顏色,似乎不應(yīng)以紫色顯現(xiàn),他那么充滿了陽剛豪氣,我寧愿用金黃、橙紅等接近太陽的顏色描摹他的人生。是這樣嗎?我又一次記憶回閃,憶念他對我講述的一切。一路上大海波浪般的激情人生,他卻也隱含幾許內(nèi)痛!他坐過牢獄,他被流放到偏僻的角落過,他被誤解和否定過;他愛情曲折,他最后常常獨行,他只有詩歌陪伴到生命終點。在中國詩壇上,他本來應(yīng)該與艾青、臧克家等一代宗師比肩,但他的創(chuàng)作成就至今只有內(nèi)行認可。他扶植的詩人如福建籍詩人舒婷,已經(jīng)會為文學(xué)史家關(guān)注,那么他的詩歌成就和為人風(fēng)范,該怎樣進入詩歌歷史?因為忘年之交,我敢于向他提問一些感情疑惑,他那句“我這輩子其實沒遇見一位真正可以談愛情的女人”,其驟然的情緒低落如嘆息的語調(diào),讓我震驚。因為他對愛情的期許實在不同凡響,那是一種至高的靈肉之戀,人間幾乎罕見。富家子弟出身,相貌偉岸,才華逼人,他應(yīng)該是個人感情上的幸運兒,命運卻不斷地和他開玩笑,直到晚年,他也只是個含笑的畸零人。然而,如果我們因此誤讀詩人蔡其矯只是對個人命運黯然神傷顧影自憐,那是對他詩歌一生的不幸曲解。事實上,這位穿越動蕩年代的詩人,他早已把自己交給繆斯女神,早已以境界代替感傷。因此,我從未在詩人蔡其矯面目上看到沮懊與頹喪,而是一貫的談笑風(fēng)生,一貫的硬朗與開闊……正如他欣賞的詩人惠特曼、埃利蒂斯、帕斯、聶魯達。
“發(fā)光的臉上仿佛有歌聲”,聶華苓這句概括,成為詩人蔡其矯的定格。
這歌聲,即便是紫色的,也已經(jīng)鍍金,是大教堂的穹隆常用的紫金色。
紫氣東來,也可以形容這位從大海到大海的游子靈魂。
濤聲陣陣,波浪不息……晉江的大海,仿佛是紫色的……
向鄭俠致敬!
題記:“我想回到故鄉(xiāng)的村莊,在童年時嬉戲玩耍的山坡上漫步?!?/p>
—納爾遜·曼德拉
2013年12月5日,古人鄭俠進入我視野中。時值上午,我接到寫鄭俠的寫作任務(wù)。午飯前,福清市文明辦主任林肖先生和他的同事林述,陪同我走在福清市區(qū)一條以鄭俠別號命名的街道上,搜尋他留在福清的痕跡。進入紀念鄭俠的一拂公園里面,我們在鄭俠塑像前佇立,識讀與鄭俠有關(guān)的歷史記錄……
這是個我能牢記的日子。原因是,第二天我從福清回到福州,打開電腦,就看到網(wǎng)絡(luò)上赫然出現(xiàn)“向曼德拉致敬”的字樣,曼德拉逝世于12月5日的消息,以及關(guān)于他的生平故事,均為網(wǎng)絡(luò)最熱的信息。網(wǎng)頁上前置的頭條看點,終于不再是什么官二代犯罪或者明星爆料,而代之以回顧我尊敬已久的納爾遜·曼德拉……這注定是不平靜的一天,我的內(nèi)心瞬時波浪涌動,情不自禁重讀曼德拉那些句句可以燙金的話語:“沒有人一生下來就因膚色、背景、宗教的不同而憎恨他人。人們的憎恨必然是習(xí)得的,他們能習(xí)得憎恨,也能被教導(dǎo)去愛。因為與恨相比,愛能更自然地觸及人心?!薄白杂刹粌H僅意味著擺脫自身的枷鎖,還意味著以一種尊重并增加他人自由的方式生活。”“生命中最偉大的光輝不在于永不墜落,而是墜落后總能再度升起?!?/p>
曼德拉的這些話,與我要寫的人物,其精神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大寫的英魂再一次提示我創(chuàng)作要文以載道。我忍住對曼德拉的懷念,當(dāng)即打開文檔,開始書寫這位叫鄭俠的古代詩人。這真的是機緣巧合吧,此時此刻寫鄭俠,看似兩者互不搭界,相隔時間和地理距離;但他們的行為呼應(yīng),以及鄭俠膽魄與曼德拉一生英勇的人格體現(xiàn),讓我感到他們仿佛是靈魂手足兄弟,同有一種為民請命的偉大靈魂。于是,我也不吝勇氣,把今天的致敬標題,改獻給我們本民族的英雄:鄭俠。
在國際舞臺上,曼德拉的光輝和圣雄甘地一樣,已然成為國父級別的圣徒,引無數(shù)民眾緬懷他們。在中華民族發(fā)展的史冊上,鄭俠也是不可多得的精英,他那可以砍頭捐軀為貧苦人一呼的歷史一幕,讓天地動容,—福清人民紀念他,不應(yīng)該有更多的中國人回味并記住他嗎?
然而,即使我這個大學(xué)讀歷史學(xué)專業(yè)的外鄉(xiāng)人,竟然此前也對鄭俠一無所知,若問今天一般路人,尤其是年輕一代,對北宋人鄭俠可知否,點頭的不會有幾個。我不知鄭俠,是由于大學(xué)教科書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寫到北宋這段歷史,根本對鄭俠就不置一詞。更糟糕的還在于涉及王安石變法那部分所謂史實,都沿襲了舊的觀點,對王安石這個政治舉措贊許多多,而把與之對立的司馬光等人看作反動。受這個歷史觀影響的人太多了。慶幸我能來福清,有緣于寫鄭俠。重新審看這段歷史公案,第一個吃驚便是我對司馬光的認識,與我青春時代得到的文字印象正好相反,以童年砸缸被夸贊智慧的司馬光,何止是珍貴典籍《資治通鑒》的作者?他的為人個性、品格也是我等應(yīng)以為楷模的史家。進一步的吃驚,就是了解到史上有鄭俠這個人。歷史系教科書上沒有提到,但《宋史》里為他立傳了,地方志記載了,確鑿的史料一點兒不容我質(zhì)疑他的存在。史志還很詳實地留下了他的政論文字、文學(xué)作品,北宋王朝那個存亡拐點上,他的背影是多么富有價值啊!
有趣的是,鄭俠是我的陌生人,和他關(guān)聯(lián)的歷史名家卻讓我們?nèi)缋棕灦?。誰不知蘇東坡?誰不知王安石?而蘇東坡引鄭俠為生死之交,王安石則抬舉和器重鄭俠曾視作得意門生;還有,王安石因為鄭俠只能從副宰相位置上引咎辭職,鄭俠79歲無疾而終,離世前一天夢見蘇東坡領(lǐng)他歸去。兩個詩人神魂相通,生死與共。實在是讓我感到太驚訝了,古代唐宋八大家?guī)缀醣环Q為文豪的兩個人,與鄭俠瓜葛這么深,不仔細閱讀鄭俠怎行?
不讀不知道,一讀果然嚇一跳。這個鄭俠,不但愛民彪炳史冊,而且他愛的表現(xiàn)也是前無古人,更引領(lǐng)了后來者效仿。中國現(xiàn)代史上有一幅畫作那么深具時代價值,是否畫家蔣兆和先生也曉得鄭俠的歷史作用,而于民族危亡時刻再畫《流民圖》,哀民生之多艱?不管是不是這回事,兩幅《流民圖》不約而同地都展示了底層民眾苦難的傷痕,想起前者必然想起后者,知情人皆如此。這是歷史驚人相似的一幕,也是我們這個民族“長太息以掩涕兮”的時刻,總有仁人志士如詩人屈原悲憫勞苦大眾的見證。
是啊,鄭俠也是個詩人,他的詩集《西塘集》至今還在,重印六次了。想來詩人蘇東坡、作家王安石結(jié)交鄭俠,也都是由于他們在詩文上相互激賞,這是不爭的事實。詩人往往是崇尚獨立人格的文人,比較其他類文人更容易憤慨不平,也更顯現(xiàn)內(nèi)心的熾熱與柔軟。如果詩人對民眾的苦難冷漠了,他便與詩歌無緣了。揭開歷史大幕,我們重新看王安石變法這出大戲,拋開政見不合、政治斗爭殘酷這種事,仔細瞧瞧人性光彩與晦暗的一面,對鄭俠的一些不俗的表現(xiàn),由于我們曉得他是個詩人,便能理解和體恤更多而莞爾一笑。不論他多么飽讀詩書滿腹經(jīng)綸,甚而為官為政,那脫不去的詩人天真、詩人性情、詩人赤心,才使得他頻頻出場時拔俗而立。和蘇東坡一樣,高官厚祿也好,被貶遭免也罷,總之詩人的良知立場與詩人的書生意氣,都昭示了他們在歷史上堅守詩人之志的情懷。成敗均由此。我讀這段歷史不愿揣測多少政治陰謀以解剖朝政矛盾,盡管宮廷朝臣之間歷來不乏翻云覆雨的悲劇鬧??;我也不想再一次為王安石變法對錯過多評議,以我常識微薄不能拋磚引玉,耽誤公正說法。心里話,鄭俠對我的魅力,遠不是對王安石那種吸引—王安石看好這個弟子愿意納入門下,是選中他能為官一方,希望鄭俠也能扛鼎國家大任,并且支持自己變法,始終與他保持師傅弟子同道。恰恰后來難以同道,當(dāng)?shù)茏恿碛斜憩F(xiàn),才讓王安石氣得憋悶翻了臉,對這個弟子毫無愛意了。在我看來,功利心頗大的王安石,倒是讓鄭俠苦惱重重,但鄭俠不壓抑自己委曲求全,要為貧苦的災(zāi)民贏得生命,不惜拿自己頭顱押上與皇上討價還價,進獻《流民圖》,告知宋神宗變法流弊的人禍真相。
我們應(yīng)該句句認真讀鄭俠給老師王安石的四千言書信,完全可以明白鄭俠對王安石從頭至尾的尊師態(tài)度。他曾崇拜老師,后來也感恩老師對自己的提拔與助力。他愛老師的忠誠并沒有變味兒??墒羌词谷绱俗鹁?,他不能喪失原則地愛,更不能像老師王安石那樣唯王權(quán)馬首是瞻,失去一個文人知識分子的脊梁,目睹民眾疾苦而裝聾作啞。所以,他直接面對被蒙在鼓里的皇上了,生死置之度外,他用耿介的良心畫出流民悲慘,也直言不諱畫出忠奸不同。丟了官也不妥協(xié),也不出賣原則謝師恩。蘇東坡與鄭俠一定氣味相投的,也許正是欣賞這錚錚鐵骨,才可能有后來的援手,舉薦鄭俠做泉州教育官。他們同樣受到被貶的懲罰時,也相差無幾,都在流放地得到當(dāng)?shù)孛癖姷膼鄞?。鄭俠大蘇東坡五歲,鄭俠告別世界時刻,仍然愿跟著這個同道弟弟“鐵冠道人”(蘇軾)進入仙界,不但是兩位詩人惺惺相惜,也是詩人志向同一,能攜手人間與天國。
鄭俠后代很多,他的孫子為官一方時,為祖父重印《西塘集》,也為祖父立像有功。鄭俠后裔家譜有證,他的下輩中有進士28名……鄭俠的德行福蔭后人了,這也是真的。
讓我感動的是,今天的鄭俠的鄉(xiāng)民,依然思念并繼續(xù)深愛這故鄉(xiāng)的兒子。鄭俠25歲離開福清,遠赴南京讀書,后來為官或被貶、復(fù)出再三,也在異鄉(xiāng)。但花甲之年時,他沒有了任何俸祿,只拿一個打掃衛(wèi)生的拂子回到故土,鄉(xiāng)民卻對他張開了懷抱,照顧游子歸。人生最后12年,鄭俠安居故土福清,他傳授知識給鄉(xiāng)民后生,也能登郊外石竹山與鄉(xiāng)人悠閑相處。福清人自古以來的同鄉(xiāng)互愛民俗,鄭俠受益了。所以,他死后五百年,同鄉(xiāng)葉向高入朝,也為他再一次圈點歷史功績,親筆贊頌這位鄉(xiāng)親先賢,把福清最重要的街道命名為“一拂街”,沿用至今。
現(xiàn)在,紀念鄭俠的地方很多了。福清有“一拂街”“一拂公園”“鄭公坊”,南京、武漢、鄭俠為官的河南滎陽,也有紀念他的建筑物或公共場所。筆者12月5日由林肖、林述引路,逛逛一拂街,還看到兩年前新建的一個法制公園就在市政府旁邊。公園創(chuàng)建也與鄭俠有關(guān),園內(nèi)展示“法制典故”,和近現(xiàn)代法學(xué)大家功績,這些愛民的內(nèi)涵,與市政府另一邊的“一拂公園”相應(yīng)。詩人鄭俠的愛民風(fēng)范,滲透到人心里,公園里熙熙攘攘,聚集著休閑的普通市民,他們或坐或站,無不與鄭俠塑像照面,今天的福清人前赴后繼,在記憶這位古代的愛民者。
贊美鄭俠的詩詞頗多,我這里不必引述了,網(wǎng)絡(luò)和圖書館都加以存念。我讓時光倒流一會兒,我們一起穿越歷史的千山萬水,回到鄭俠遞上《流民圖》的那個時刻:
七個月不下雨的京城開封,受蝗災(zāi)旱災(zāi)之苦毒的災(zāi)民,他們紛紛衣衫襤褸貧病不堪地涌到天子腳下,卻被腐敗成性的官僚小吏們驅(qū)趕著,而宮廷耳目早已被閉塞。那些在變法中投機取巧而私囊滿滿的家伙們,根本不會說句真話,還要想盡辦法貶損忠良,就連司馬光這樣的重臣也不能奈何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朝廷倒霉、民不聊生。正是這時,從外地來了一個生猛的沒品級的詩人,勸說什么沒人聽,就日夜勾畫出哀鴻遍野的災(zāi)民眾生相,準備遞給皇帝親自看看。無奈朝廷衙門阻擋,送件不達,他就斗膽冒充邊塞急件,不畏欺君罪,把這幅百姓受難圖傳入皇帝手中?;实刍屎罂赐辏伎蘖?。這個莽撞的人竟然進一步用天意作保,拿天將降大雨打賭,渴望用自己的人頭換來皇帝放糧,解救災(zāi)民,并停止那種害民的變法項目。這個人什么都不管不顧了,心里只有百姓困苦,豁上了身家性命。當(dāng)救難的糧食進入百姓口中,三天后,上蒼悲憫,天空果然下起了瓢潑大雨……
這個為民請命的人就是鄭俠。
納爾遜·曼德拉名言:
“生活的意義不是我們曾活著這樣一個簡單的事實,而在于我們是否為其他人的生活帶來了變化?!?/p>
“我想告訴大家,只要我們能接受生命中的挑戰(zhàn),連最奇異的夢想都可實現(xiàn)!”
無論是南非的,還是中國宋朝的,對民眾的深愛者,千秋令人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