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妖魔山,一年里最熱鬧的日子是十月初的幾天。每到這時,煤礦都會舉辦文藝會演,一年一次。這是多才多藝的礦工們出風(fēng)頭的日子。妖魔山的礦工都愛出風(fēng)頭。
在這些多才多藝的礦工里,罩得住彈了一手好風(fēng)琴。琴聲悲愴,總是莫名其妙地讓人想到“蘇聯(lián)老大哥”。黃蝴蝶舞跳得最好,什么新疆舞古典舞現(xiàn)代舞,她都會跳。她的腰很軟,向后仰時能用頭頂著地,把身體彎成一張弓。妖魔山的男人都喜歡看她跳舞。我自然也喜歡,看一次想一年。罩得住和黃蝴蝶是兩口子,除了各自的單人節(jié)目,他們還聯(lián)袂演出,出盡風(fēng)頭。小四說唯一能跟他們爭一爭的是妖魔山歌王一一小非洲。他總是跟我們吹噓,說小非洲唱歌怎么怎么好聽,特別像黃家駒。小四說這話時,臉上充滿驕傲,仿佛唱歌特別像黃家駒的是他自己。我問黃家駒是誰?小四說,黃家駒是香港的小非洲。
可就是這個被小四封為歌王的小非洲,卻從不參加文藝會演。他只在上班時唱歌一一在昏暗的坑道里,對著那些烏黑的煤唱。我們沒能在舞臺上看到他的風(fēng)采,實在遺憾。會演這天,小非洲不但不登臺,連臺下他也不來,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至于為什么要在十月初搞文藝會演,沒個確切說法??赡苁窃鐜滋焯珶幔韼滋煊痔?;可能是馬上人冬了,家家戶戶都要儲煤,接下來兩個月是礦上最忙的時候,演出就當(dāng)動員了;當(dāng)然,也可能僅僅只是為了慶祝祖國的生日。或者還有別的原因,我不知道。是個小礦,發(fā)展了幾十年,別說禮堂,連個露天觀禮臺也沒能蓋起來。演出就在礦部門前的空地上舉行。舞臺現(xiàn)搭,幾根坑木楔進(jìn)地里,架上頂板,就好了。跟打支撐架差不多,煤礦工人干這個最在行。職工和家屬從自己家搬凳子,至于那些在妖魔山租房子的民工,他們只能擠在外圍,烏泱泱的。領(lǐng)導(dǎo)們自然是坐前面,礦上早早擺好桌椅,整整齊齊,滿滿當(dāng)當(dāng)兩大排。煤礦雖然小,雖然破,領(lǐng)導(dǎo)是真不少。
小四說總有一天他也要坐到前排。我心想,真有那一天,這空地上還不得坐個十排八排的領(lǐng)導(dǎo)?我也想坐前排,不為別的,只是想看得更清楚點兒。我一直不那么天真地以為,坐最前面能看到黃蝴蝶的裙子里面去。每到臺上有人唱歌,小四總是搖頭,一臉惋惜地說,什么玩意兒,跟小非洲沒法比,差遠(yuǎn)了。我說小非洲怎么不上臺唱,小四想了想說,這孩子長大了。
小四管小非洲叫孩子實在沒道理,有充大尾巴狼的嫌疑。小四擅長充大尾巴狼。要知道小非洲比小四整整大三歲,而且已經(jīng)下井一年了。在妖魔山,下井意味著你是個大人了。而小四要到后年才滿十八,才夠年齡下并。他倆以前是朋友,挺不錯的朋友。
一天,小四帶著我們幾個小孩蹲在一號立井旁的煤堆上看出煤。我剛來妖魔山時,以為還有二號立井、三號立井,說不定還有斜井,肯定是個大礦,卻怎么也找不到別的井架,后來才知道,礦上只有這么一口井。夠唬人的。我們吹著牛皮,看井架上紅旗飄飄;看天輪不停轉(zhuǎn)動,拖著罐籠上上下下,向礦車?yán)锿鲁雒夯蝽肥?;看礦車空了又滿,滿了又空。三車?yán)镉袃绍囀琼肥?,以前可不這樣。以前車車是煤,車車裝得冒尖,走一路撒一路。那時礦工待遇也好,個個用下巴看人。那時的孩子都盼著快快長大,好下并挖煤,這是他們的夢想。那是的光輝歲月。
我們從中午看到下午,又看到傍晚,一點也不覺得無聊。反正我們也沒別的事干。罐籠最后一次升上來時,吐出來的不是煤,也不是矸石,而是下了班的煤礦工人。他們黑頭黑臉,提溜著柳條帽,垂頭喪氣地向澡堂走去。像挪動的煤塊。我們看到一排稀稀拉拉的白牙和白眼。小非洲走在最后。他不垂頭喪氣,他昂著頭,直視前方,脖子直直的,挺起又瘦又窄的胸脯,硬得像根坑木,似乎還鋸著腳走路。即使這樣,他還是比別人矮一頭小一圈,像個童工。
那些晃動的牙齒和眼睛從我們身邊走過時,小四像往常一樣大聲喊:小非洲!今天放了幾炮?
小非洲應(yīng)激般聳起肩膀,扭頭看向我們這邊,不說話,牙咬緊,眼發(fā)紅,儼然一只準(zhǔn)備戰(zhàn)斗的小公雞。我心里頓感不妙。小非洲此前放出話來,誰再叫他“小非洲”就跟誰沒完。顯然,小四認(rèn)為那個誰不包括自己,照舊吊兒郎當(dāng)?shù)匦χ耆珱]意識到危險已經(jīng)來臨。
小非洲彎腰撿起一塊拳頭大的矸石,用力砸過來。小四跳著躲開,我們也跳著躲開。石頭砸在小四腳下的煤堆上,砸出一個坑,濺起一團(tuán)黑煙。這要是砸在腦袋上,小命不保。
操!你他媽來真的!小四驚聲尖叫,臉上的憤怒多于恐懼。
我們趕緊跑去一邊,離小四遠(yuǎn)遠(yuǎn)的。
小非洲還是不說話,又撿起一塊石頭。妖魔山石頭多,山上滾下來的,地下挖出來的,到處都是,用來砸人再趁手不過了。我們四散逃竄,小四跑得最快,他臉上只??謶至?。小非洲不管別人,悶頭追小四。見此情形,我們便停下來不跑了,站在一邊看。于是我們看到這樣一幅好玩的畫面: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小非洲追著近一米八的小四滿礦跑,像小雞捉老鷹。小四專往人多的地方跑。小四跑到礦部,小非洲追到礦部;小四跑到礦工之家,小非洲追到礦工之家;小四跑回一號立井,小非洲又追回來。石頭一塊接一塊,精準(zhǔn)地落在小四上一步的腳印上。
算了算了,差不多得了。圍觀的大人勸小非洲,小非洲只當(dāng)沒聽見。我哪見過這架勢,殺人啊這是。我嚇壞了。別說小四只是我表哥,他就是我親哥,我也不敢上去幫忙。
小四最終還是逃脫了。他腿長,而且擅長逃跑。
小非洲回來了,手里依舊拿著塊石頭。他看我們一眼,我渾身一冷,腦子光速轉(zhuǎn)動,瞬間想起了他的名字:高小河!
那天以后,妖魔山的人們也都記起了這個名字,再沒人當(dāng)面叫他“小非洲”。
小四對我們說,他媽的,這事沒完!
這事就這么過去了。
小四照舊帶著我們蹲在井口,但小四再也不喊小非洲了。小非洲也照舊脖頸挺直從我們跟前走過。兩人誰也不著誰。小非洲失去了他唯一的朋友,拿回了他非唯一的名字。
小非洲,啊不,是高小河,每次升井,高小河總是最后一個出來,洗澡時也總是等別人洗完穿好衣服走人他才洗。別人洗完面目一新,像是換了個人。他洗得最仔細(xì),洗得最久,洗完出來一看,還是個小黑人。臉上脖子上胳膊上手上,都黑。他的黑,是娘胎里帶出來的,是肉里長出來的,洗是洗不掉的。不用說,這就是他被叫“小非洲”的原因。小時候,他爸帶他去市里的醫(yī)院,醫(yī)生說沒病,黑就黑點,黑了健康。有人說要不去北京上海著看。他爸肺上有病,干三天歇兩天,他媽生他時受了驚嚇,精神不太正常,這么個窮得漏風(fēng)的家,哪來錢給他治病,別說北京上海,連去烏魯木齊的錢都是鄰居和工友們湊的。
有傳言說高小河他媽懷他的時候,八個月了,還去矸石堆里撿煤塊。礦車剛卸下一車矸石,他媽便跟著撿煤的大部隊沖了上去,大著肚子手腳不利索,被擠倒了,羊水破了,當(dāng)場把他生了下來,生在了烏黑的矸石堆里。這導(dǎo)致他一生下來便感染了“煤毒”,所以才長這么黑。傳得有鼻子有眼的。我天天都能見到那些撿煤的老娘們,簡直了,什么撿煤,根本是打仗,你推我揉,瞎抓胡撓,手比眼還快,比母老虎還兇殘。當(dāng)然,收益也是不錯的,撿的煤足夠自家燒飯取暖,還能賣點錢。我覺得這個傳言可信度很高,便去找小四求證。小四說,別聽他們瞎說,沒影兒的事,哪有“煤毒”這種東西。我說,怎么沒有,電線桿上的小廣告寫著呢,八代祖?zhèn)髦嗅t(yī),專治淋病梅毒,一個療程,藥到病除。小四笑出了淚,讓我滾。
小四說高小河小時候跟別的小孩一樣,也天天在礦上野來野去,追逐打鬧,嬉皮笑臉,是個陽光開朗的小機靈鬼兒。礦上的人說他長得黑,他說下了并天家都一樣,不要豬笑煤塊黑;外面的人說他長得黑,他便拉小四一起跟人家打架。他下手挺狠,直接用石頭砸,砸不著就追著砸,砸著了轉(zhuǎn)身就跑。他唱歌的本事跟他的黑皮膚一樣,也是天生的,不管什么歌,聽個兩三遍,就能大差不差地唱出來,聲音嘹亮。他喜歡唱,大人叫他唱,他就天天方方地唱,唱完了,天家都拍手叫好。后來,隨著年齡增長,高小河變了,天天黑著個臉,目光惡狼狠的,而且再也不給別人唱歌了。初中沒念完他就退了學(xué),奇怪的是,從那時起,他就不長個兒了。他留了長頭發(fā),窩在家里扯著嗓子鬼哭狼嚎地唱一些讓人聽不懂的歌,叫他也不出來,再有人拿他長得黑開玩笑,不管是誰,他張口就罵:沒你爹黑!于是沒人跟他開玩笑了。
后來,高小河替他爹的班,當(dāng)了礦工,上班就下井,下班就回家,極少在礦井和家以外的地方走動。難得出來一次,也挑天黑人少的時候,把自己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天再熱也穿長衣長褲,衣服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顆;冬天戴帽子,穿高領(lǐng)秋衣,用圍巾把大半個臉捂住。行色匆匆,神出鬼沒。
一天午后,我在礦上瞎逛。午后礦上人少,都休息呢。我晃晃悠悠來到礦工藻堂附近,澡堂有歌聲,我當(dāng)即聽出來,是Beyond樂隊的《光輝歲月》。
此時我已經(jīng)知道黃家駒是誰了,而且熟得不行。煤礦子校后門,有家精品書屋,賣書租書,也賣雜志海報文具。我常去里面著言情小說,遇到特別言情的,還租回來仔細(xì)研讀。有一次,我在書架上看到一本新到的雜志,封面是個光膀子穿西服的男人,中分長發(fā),鉆石耳釘,挎一把吉他,右手高高舉起,比一個奇特的手勢。旁邊有四個字:懷念家駒。瞅著老板在打盹,我輕輕拆開雜志外面的塑料薄膜,偷偷看起來,我經(jīng)常這么干。是黃家駒。他的故事讓我著迷,著迷使我放松警惕,完全沒注意到老板已經(jīng)醒了,并且站在了我身后。老板奪過雜志,揪住我說,拆了就要買。我說,看了我才買。老板說,買了你再看。我只好買下來。一是老板不好惹,敢在學(xué)校門口賣黃書的都不好惹,收拾我一個剛上初中的小菜雞還不是小意思;二是我喜歡黃家駒的手勢,覺得很酷。大約是花了錢,這本雜志我看得特別仔細(xì)。這是我第一次深入了解一個歌星,還是一個死了的歌星一一這讓他更具吸引力。后來便不自覺地關(guān)注與他有關(guān)的一切,連帶著,我對唱歌特別像黃家駒的高小河也好奇起來,卻始終無緣聽到他的歌聲。
我站在澡堂窗戶下,壓抑住激動的心情,靜靜地聽。是有些像黃家駒,聲音高亢滄桑,帶著哭腔,尾音拖長發(fā)顫。跟雜志上說的一模一樣。或許是藻堂空曠的原因,歌聲在墻壁上來回碰撞,又顯得有些碎,有些亂,莫名地讓我覺得悲傷。
一個路過的老頭沖我喊,男澡堂你也偷看!
歌聲停了。
我很生氣,回頭看著老頭。老頭搖著頭,罵罵咧咧走了。
我在澡堂門口等。過了好一會兒,高小河才端著臉盆走出來。他本來挺放松,看到我在看他,立即挺直脖子,聳起肩膀。
我讓開路,想打個招呼,開口說的卻是,
我沒偷看。
高小河瞪著我,眼神極不友好,跟他用石頭砸小四那天的眼神差不多。我趕緊跳到一邊,又看了看他臉盆里有沒有石頭。
我慌不擇言地說,窗戶那么高,根本看不到,不是,我根本沒偷看。
滾。他說。
他直挺挺地從我身邊走過去。
我鼓起勇氣,說,我聽到你唱歌了。他不理我,繼續(xù)走。
我跟上去說,我聽出來了,你唱的是《光輝歲月》。
他停下來,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你想干嗎?他說出來的話冷冰冰的,跟唱歌時飽含感情的聲音一點也不像。
我說,這首歌是唱給黑人領(lǐng)袖曼德拉的。
他愣了一下。我覺得他眼里有道光亮起,又隨即熄滅了。
他還是那樣冷冰冰地說,你有事嗎?
我想了想說,沒事。
他停了一下,下意識摸了摸襯衫最上面那顆扣子,似乎在等什么,然后說,沒事走開。
我說,這首歌是黃家駒專門寫給曼德拉的,講的是種族平等,他說只要堅持反抗,就有希望。
高小河停下來,問我,你怎么知道這些?
我說,是黃家駒自己說的。
他說,黃家駒去世好幾年了。
我說,是他活著的時候說的,我有本雜志,上面就是這么寫的。
高小河看向遠(yuǎn)處,若有所思,自言自語說道:他活著的時候沒人記得他說的話,等他死了就什么都記起來了。
我問,什么意思?
他說,沒什么意思。
我說,你唱得真好,很像黃家駒。他沒理我。
我問,他們?yōu)槭裁凑f你只在井底下唱歌?
高小河端著臉盆走了。走了幾步,回過頭來看我。他的目光不冷了。他說,人們早把他忘了。
兩天后的下午,我放學(xué)回家,看到高小河站在我家門口。
我問,你找小四?
他說,我不找他,我找你,我想看看你那本雜志。
我說,你進(jìn)去看嗎?
他往院里看看,說,我在門口等你。
我把雜志拿給他。他看了看封面,問能 不能拿回去看,我說行。
他站在那不走。
我問,你還有事嗎?
他說,你要做作業(yè)嗎?
我想了想說,不做也行。
他說,植樹,你想聽家駒的歌嗎?我有他的磁帶。
我們往他家走。他家在一號立井的另一邊,我們得穿過整個家屬區(qū)。路上,有人向我們投來不一樣的自光。我感覺高小河有些慌張。
他家夠破的。房子是煤礦剛建成時分的王坯房,圍了個小院,種著豆角和西紅柿。一邊墻角堆著煤,另一邊放雞籠子。土坯房幾十年了,全礦只剩下這一家,離開妖魔山的老煤礦人回來時,都喜歡到他家尋找往日艱苦奮斗的回憶。墻體近一米厚,墻根兒風(fēng)化了,鑲補了一圈石頭。房頂?shù)挠苣緲?biāo)條露在外面,白得發(fā)光。以我的身高,稍一踞腳就能摸到房檐。我突然想到高小河個兒矮,他爸也不高,住里面倒也不算憋屈。房間里昏暗無光,窄門窄窗,有股很濃的陳年老土味,倒是陰涼。
高小河把一臺破舊的錄音機拿到院子里,我們坐在房檐下,靠著墻聽Beyond的歌。黃家駒滄桑的歌聲響起,跟滄桑的小院子挺般配。磁帶磨損嚴(yán)重,雜音刺啦響。高小河看雜志,我對著磁帶盒里的歌詞,一句一句輕輕跟著哼。九月的陽光照進(jìn)院子,把土墻照得像金塊。
高小河說,你的粵語發(fā)音很準(zhǔn)。
我想了想說,我是聽歌學(xué)的。
這不是事實。事實是我跟著黃色錄像學(xué)的。錄像廳里的黃色錄像帶大部分是粵語版的,看到精彩的地方,聽不懂急死人。我便拿著作業(yè)本進(jìn)去,遇到聽不懂的就記下來。小四在我腦袋上拍一巴掌,說,你這孩子真牛,將來準(zhǔn)能干大事,我?guī)銇黹L長見識,你倒好,到這學(xué)習(xí)來了。我學(xué)得很用心,又下苦功夫背,粵語水平突飛猛進(jìn),沒想到能在這時派上用場。
我問高小河,你喜歡Beyond?
他很干脆地回答,我喜歡家駒。
我說,我們班上的同學(xué)都沒聽過他,他們喜歡任賢齊和小燕子。
他說,家駒跟別的歌星不一樣。
高小河他爸回來了,句僂著背,像個土地公。高小河趕忙起身扶他。他爸看看我,眼晴發(fā)亮,揮了揮手,顫抖著說,你們玩兒,你們玩兒,我在門口坐會兒。便挪著步子出了門。
高小河家只剩他和他爸了。幾年前,他媽在家屬區(qū)翻垃圾時,不知怎么就不見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他爸大病一場,身體徹底垮了。家里很困難,直到高小河下井,境況才好點,他在礦上干活很賣力,瘦胳膊瘦腿的,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
歌一首接一首放。我們默默地聽,偶爾聊兩句。后來聊到黃家駒的死,我說搞不好是日本人把他害死的。高小河一下激動起來,說,肯定是日本鬼子干的!舞臺就那一點兒高,我隨隨便便就能跳下來,怎么可能摔死人!
我們就這個問題展開了熱烈討論,最后一致認(rèn)定是日本鬼子嫉妒家駒的才華,怕他稱霸日本歌壇,于是在舞臺上動了手腳,又串通了醫(yī)院,不給好好治,把他害死了。
我走的時候,高小河送到門口。植樹。他喊我。
我回過頭,看到他神情莊嚴(yán),沖我高高舉起右手,拇指、食指和小指伸直,中指和無名指向手心彎曲。
家駒的經(jīng)典手勢。
我看到他右手袖子滑下來,露出黑色的右臂。夕陽照在這根黑色右臂上,反射出煤塊般的光澤。很有力量。
我心潮澎湃,熱血上涌,也高高舉起右手,回應(yīng)同樣的手勢。
我知道我找到了組織。
我跟高小河成了朋友。我們認(rèn)為家駒是個有思想的人,這是他跟別的歌星不一樣的地方。我們一起喜歡上了一個有思想的不一樣的人,便覺得自己也有思想了,也不一樣了。
這種感覺很奇妙。
妖魔山的人都知道我跟高小河成了朋友。
小四對我說,等有一天他用石頭砸你,你最好跑得跟我一樣快。
我說,我又不叫他“小非洲”。
小四說,你已經(jīng)叫了。
我不上學(xué)而高小河又恰好不上班時,我便去找他。這樣的時候不多,他總是加班。我們不去別的地方,就在他家聽家駒的歌,怎么也聽不夠。高小河最喜歡《光輝歲月》,每次都跟著唱。他唱歌時整個人軟綿綿的,渾身上下散發(fā)出一種由內(nèi)而外的自信。每次我都不吭聲,靜靜地聽,漸漸地,煤礦消失了,妖魔山離我遠(yuǎn)去了。
高小河的歌聲顫抖著在小院里回響。我聽得人迷。
只有一次,我們?nèi)チ送饷?。高小河問我去過烏魯木齊沒有,我說小四帶我去過。高小河說他想進(jìn)城買吉他,問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去。路上有很多人看我們,高小河故作鎮(zhèn)定。我們倒了三次公交車,問了三次路后,才來到紅山商場。每次問路都是我去。我們在賣樂器的柜臺轉(zhuǎn)了一圈兒,就回來了。
高小河說,還是算了,沒有吉他一樣唱歌。
我說,一千二一把,是用金子做的嗎?
一干二,我覺得我一輩子也掙不了那么多錢。
聽歌的時候,我們會聊很多奇奇怪怪的話題。世界一下變天了。我們關(guān)心非洲的黑人,關(guān)心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的難民,關(guān)心種族平等,關(guān)心自由和理想,關(guān)心和平和愛。我們從不聊妖魔山,不關(guān)心煤礦,也不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仿佛這些與我們無關(guān)。
我問高小河,你總是上班時唱歌,是不是因為井底離家駒近,你想把歌唱給他聽。
他一愣,說,不是。過一會兒又說,你這么一說,好像是有這層意思。
他告訴我,他有兩個理想,其中一個是他要開一次演唱會,就在妖魔山開,只唱家駒的歌,他要讓家駒在妖魔山活過來。
我問,另一個呢?
他沒回答,問我的理想是什么。
這個問題讓我頭大。寫作文時,我寫過長天了要當(dāng)天文學(xué)家、考古學(xué)家,也寫過要當(dāng)冠軍為國爭光,當(dāng)解放軍保衛(wèi)祖國。但我從四年級時就知道,作文里是不能寫真話的。我至今依然清楚地記得,當(dāng)時我寫我的理想是當(dāng)個大師傅,頓頓有肉吃,為了湊字?jǐn)?shù),我甚至栩栩如生地描寫了我從沒吃過的紅燒肘子。結(jié)果就是,老師讓我上講臺讀自己的作文,同學(xué)們都笑,老師也笑。有的同學(xué)叫我紅燒大師傅,我至少打了十次架才甩掉這個外號。那件事使我明白,理想這種東西,只能藏在心里,跟朋友也不能說。比如,我現(xiàn)在的理想是當(dāng)一名拍黃色錄像的男演員。
于是我說,我沒有理想。
高小河說,人不能沒有理想,你得想一個。
我說,我的理想是下井挖煤。
他說,這個不算,職工家的孩子都得下井挖煤。
我想了想,說,我的理想是去非洲,領(lǐng)導(dǎo)被壓迫的黑人鬧革命。
從那天起,“理想”這兩個字開始折磨我。我絞盡腦汁想了很久,始終沒能想出一個不欺騙自己又能說給別人聽的理想。為此苦惱不已。
我和高小河沉浸在家駒的歌聲里。我們離非洲越來越近,離妖魔山越來越遠(yuǎn)。但妖魔山?jīng)]忘記我們,妖魔山關(guān)心我們,把我們拽回來了。美好的“相約九八”過后,時間來到傷心的一九九九年。
年初,煤礦宣布倒閉,讓礦工自謀出路。礦上給出的解釋是煤挖光了。礦工們吵,鬧,坐在礦部前的空地上不走。高小河是吵得最兇、鬧得最狠、坐在最前面的那一批。小四也是。沒想到小四這么快就坐在最前排了,雖然沒有桌椅。這些日子也很熱鬧,我們小孩覺得很好玩,在人群里跑來跑去。小四端我一腳,讓我要么老實待著,要么滾一邊去。他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讓我害怕。礦工們還要打人,可是打誰呢?領(lǐng)導(dǎo)也自謀出路了。他們揮起拳頭,卻發(fā)現(xiàn)四周空空,沒有對手,于是這拳頭也只能往自己身上砸了。他們終于走出妖魔山,謀各自的出路去了。他們不得不收起驕傲的下巴,學(xué)著用額頭看人了。
一號立井上的天輪徹底停止轉(zhuǎn)動。時常有人站在井架下,一站就是半天。
高小河的時間變多了,不管什么時候去找他,他都在家。我們還是聽歌,但他再也不跟著唱了。他總是發(fā)愣。
缺少糧食和蔬菜,高小河也走出了妖魔山。
高小河去了黑山頭,在一個私人老板的煤礦干活。私人老板的礦有很多煤,可以一直挖。
小四說,私人老板引進(jìn)了先進(jìn)技術(shù),好幾家原先沒煤的礦,用私人老板的先進(jìn)技術(shù)一挖,就又出煤了,出得比以前還多。
黑山頭離妖魔山挺遠(yuǎn),高小河很少回來,難得回來一次,要么碰不上,碰上也說不了兩句話。他的胳膊和腿變粗了。他比以前更不愛說話了。
我挺想他。我希望妖魔山也來個私人老板,用先進(jìn)技術(shù)把我的朋友帶回來。
妖魔山?jīng)]來私人老板。半年后,高小河還是回來了。一起過去的礦工說是那邊的老板不要他了,不是他干活不行,而是他影響別人干活,別人老拿他開玩笑。老板說影響效率,就讓他回來了。
高小河回來,我很開心,可我也擔(dān)心他的糧食和蔬菜。我還擔(dān)心他爸,他爸的肺病更重了,走一步喘三喘。高小河需要重新自謀出路。我年齡雖然小,但我也知道,可供他自謀出路的路并不多。他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我去找他,他不見我。
還好,老天總是慈悲的,不然怎么都說天無絕人之路呢。閉門不出個把月后,老天給高小河找了個出路。他買了個喇叭,拿了個鞋盒子,來到妖魔山勸業(yè)市場(剛改的名,之前叫農(nóng)貿(mào)市場)門口,當(dāng)了乞丐。賣唱的乞丐。
很多人圍過來。少部分是礦上的,大多數(shù)是民工。這兩年,妖魔山涌進(jìn)來很多民工。
有人喊,會唱《快樂兩千年》嗎?
高小河說不會。
又有人喊,小黑孩,唱個《流浪歌》。
高小河唱《流浪歌》。唱完,他們不掏錢,都低下頭不吭聲了。
小四湊過來說,哎喲,妖魔山歌王也出來賣唱了,你不是只在市里的大酒店給大老板唱嗎?怎么也給我們這些窮光蛋唱了,來,給哥們兒唱一個,哥們兒不是想聽歌,就是想當(dāng)一回老板。
小四往鞋盒子里扔了一塊錢。
高小河接著唱。之后唱了一首又一首。他沒唱家駒的歌,沒人喊Beyond的名字。
鞋盒子里只有一塊五毛錢。我盯著盒子側(cè)面的廣告一直看:穿奧光,走八方。
小四又扔了一塊錢,說,唱個黃家駒的,就唱那個什么,《不再猶豫》。
高小河不唱。
人群散了。小四把那兩塊錢拿了回去,罵罵咧咧地說,在家門口丟人算什么本事!小非洲你他媽要是真有能耐就去城里,去人民廣場,去大巴扎,去友好,去鐵路局,讓城里人也見識見識…什么狗屁歌王,真拿自己當(dāng)黃家駒???!
高小河沒撿石頭,我想撿石頭。
第二天,高小河沒出現(xiàn)在市場門口。他去城里了。
過了幾天,高小河找到我,拿了塊硬紙板,說他在城里著到有人跟前擺這東西,寫一些錢包被偷了沒錢買車票回不了家、孩子得了白血病沒錢治在家等死之類的話,反正怎么慘怎么寫,路過的人都會停下來看兩眼。他也想弄一個。我倆琢磨半天,寫了這么幾句話:
我叫高小河,是個煤礦工人。煤礦倒閉了,我找不到工作。我爸也是煤礦工人,年輕時就得了肺病,現(xiàn)在快不行了,沒錢治,也治不好。他受了一輩子苦,我只想讓他最后這點時間少遭點罪。感恩各位好心人,無以回報,唱支歌送給您,謝謝。
他問這么寫行不行,我說行,挺好的。
高小河半夜才回來,激動得不行,說這辦法真不錯。此后,他天天去城里,天天半夜回來。他忙起來了,我為他感到開心。
我問他,真能掙到錢嗎?
他小聲告訴我,一個月能買一把吉他。
我去!我驚呼。
后來,高小河不斷在紙板上增添新的內(nèi)容,什么心若在夢就在天地之間有真愛,什么怪病纏身身殘志堅,什么一生不羈愛自由從未放棄心中理想…·
越來越像我寫的作文。
我問這樣行嗎,他說沒問題。
高小河沒買吉他。他用不著吉他了。
再后來,我看到紙板上用極其扎眼的紅字寫著:我叫小非洲…·
我越來越少見到他了。
高小河出名了,他上了報紙。一個記者恰巧路過他賣唱的地方,恰巧他正唱家駒的歌,恰巧那個記者也喜歡家駒,于是就寫了篇報道,還說要推薦他去參加時下最火爆的電視節(jié)目《超級模仿秀》。
我們到處找這天的《烏魯木齊晨報》,妖魔山訂報紙的人不多,最后在學(xué)校門衛(wèi)室找到一份,大家搶著看。
高小河的報道占了大半個版面。我一眼就看到他的照片,他站在西大橋上,高舉右手,做出家駒的手勢。大概是拍攝角度的原因,他顯得很高,背后的紅山塔都沒他高。《永遠(yuǎn)不向命運低頭一一歌聲致敬黃家駒,失業(yè)礦工“小非洲”的追夢之路》,內(nèi)容一半是關(guān)于家駒的,另一半是高小河自己的故事,主要說煤礦倒閉后他怎么直面挑戰(zhàn),不怨天不怨地,艱苦奮斗自力更生,然后他又介紹了各級領(lǐng)導(dǎo)對他怎么怎么無私關(guān)愛和大力幫助,各界熱心群眾對他怎么怎么關(guān)心和支持。他沒提妖魔山。
小四說,真丟人。
我心里也不舒服,覺得報紙上的高小河不是我認(rèn)識的高小河,但還是把報紙拿給同學(xué)看,并告訴他們,這是我朋友,很好的朋友,同學(xué)們羨慕得不得了。我感到很光榮,所有的不舒服立馬消失了。這篇報道我看了很多遍,幾乎全文背了下來,寫作文時,里面的詞句便自己從筆尖跑到了紙上,我的作文得到了有史以來的最高分。
一天傍晚,高小河來找我。我納悶他怎么提前回來了,畢竟晚上是他最掙錢的時候。他神秘兮兮地遞給我一張紙,說是有人放在他的盒子里的。
是一封情書。用青色熒光筆寫在精美的信紙上,字跡秀氣,信紙還折成了心形。內(nèi)容天致是,從高小河第一次出現(xiàn)她就注意到他了,一看到他,她就想到那些非洲的小難民,心里很難過,想要給他吃好的,想要給他穿好的,想要把他抱在懷里。還說喜歡他的黑皮膚,很想摸一摸;也喜歡他的歌聲,每次聽他唱歌,身體里就有股熱乎乎的水流過。最后鼓勵他努力奮斗堅持自我,她會一直關(guān)注他,一直想著他。沒留聯(lián)系方式。
看完這封信,我第一時間想到了高小河走失多年的媽媽。
我問那個女生長得好看嗎?高小河說他壓根不知道寫信的是誰。
我說,她這么善良,一定特別漂亮。
后來,高小河又收到兩封相同筆跡的情書。那段時間,每次有女的給他投錢,他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卻始終沒能找到那個給他寫情書的人。
說實話,我嫉妒我的朋友了。我不嫉妒他唱歌像家駒還上了報紙,也不嫉妒他一個月能掙一把吉他,我嫉妒的是有一個長得漂亮、心地善良、寫字好看的女生喜歡他。
高小河繼續(xù)出名,他上廣播電臺的節(jié)目了。有個收聽率很高的音樂節(jié)目叫“烏魯木齊天空下”,是本地著名音樂人羅林主持的,他邀請高小河上節(jié)自唱歌。我們守在收音機前。高小河唱了家駒的歌。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唱得越來越像家駒了,該發(fā)顫的地方發(fā)顫,該沙啞的地方沙啞,該拖長的地方拖長,幾乎一模一樣。我想他一定下了苦功夫。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他唱得沒有以前好聽了。
人們都在談?wù)摳咝『?,他的賣唱事業(yè)達(dá)到巔峰。然而,就在這個巔峰時刻,高小河他爸去世了。葬禮上,高小河表情木然,似乎并不怎么哀傷。墳地在妖魔山向陽的山坡上,離一號立井不遠(yuǎn)。煤礦工人去世了都埋那兒。高小河天天坐在墳邊發(fā)呆,一坐就是大半天。我去看他,他揮手讓我走開。
十來天后,高小河消失了。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小四問我,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我問,誰?
小四說,還能有誰。
我說我怎么知道,小四說,你們不是好朋友嗎?
我的好朋友高小河沒招呼一聲就走了。我猜他可能去了北京上海,也可能是香港或非洲。他什么也沒跟我說,這讓我很傷心。
妖魔山歸于平靜。高小河像煙花一樣照亮妖魔山的夜空,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曾經(jīng)那些多才多藝的礦工們,黃蝴蝶跳塌陷坑自殺了,罩得住跑去西戈壁給人放羊,妖魔山再也沒有愛出風(fēng)頭的人了。
兩個月后,高小河回來了,像消失時一樣突然。突然回來的高小河變了模樣,他的臉不那么黑了,變成了一種奇怪的發(fā)黑的灰色。像是被砂紙打磨過,也像是被染料漂染過。但他的脖子還是黑的,界線分明,這使得他的臉像是抹了一層水泥。他整個人也不對勁,老是笑,像是要把前些年欠的笑都補回來。他的笑也很奇怪,有點像哭。
我問他去哪兒了,他不說話。我問,臉怎么回事?他還是不說。
他頂著一張水泥臉,在家屬區(qū)招搖過市,對遇到的每個人都笑。每個人看到他也笑。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笑。
沒人知道他那兩個月去了哪里,經(jīng)歷了什么事。連妖魔山的百事通小四也不知道。謠言開始流傳。有人說他去香港的美容院做手術(shù),一開始說得好好的,可以染臉和脖子,但他太黑了,染了一半時美容院說太費染料,得加錢,他沒錢,美容院說那等你有了錢再回來接著染。也有人說他把自己賣給了馬戲團(tuán),用賣身的錢去了口里的大醫(yī)院。等他再回來,馬戲團(tuán)不要他了,還讓他加倍賠錢。
不管別人說什么,高小河只是笑笑,不解釋,不反駁。難道他不應(yīng)該撿石頭砸他們嗎?
我生氣了,直接問他,真是這樣嗎?高小河說不是。我說既然不是,你怎么不說清楚?他看著我笑,說不是什么事都需要說清楚的,等你長大就明白了。我最討厭的就是等你長大這句話,他以前從來不說這句話。過了一會兒,高小河突然莫名其妙地說,植樹,好好上學(xué)。
這不是我認(rèn)識的高小河。
高小河還是去城里唱歌,去得晚,回來得早。很快,他又收到了情書,上頭只有四句話:你不是小非洲了,你背叛了我,我的心受到了傷害,我們分手吧。用鉛筆寫的,字跡潦草。她一定很傷心。
我問,分手?你們什么時候在一起的?
高小河笑著說,你猜。
他越來越讓我捉摸不透。
高小河從城里回來得越來越早。我猜大概是各界熱心群眾不再關(guān)心和支持他了,不過他好像并不在意。后來他干脆不去了,像小四一樣,天天在家屬區(qū)晃悠,臉上照舊帶著那個奇怪的笑容。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我擔(dān)心他遲早有一天會餓死。
天氣轉(zhuǎn)涼時,高小河逢人便說他要開演唱會,就在礦部門前的空地上開。為了讓更多人知道,他還在礦工之家殘破的公示欄貼了告示:懷念家駒,妖魔山小非洲個人演唱會。
我問,在咱們這個破地方,你覺得會有人給你錢嗎?
高小河說,跟錢沒關(guān)系。
高小河不再晃悠,天天窩在家里不見人。歌聲從院子傳出來,從早到晚不停歇。我們很期待。
小四到處宣揚,上過電視的那個小非洲知道吧,跟羅林一起唱歌的那個小非洲知道吧,在香港開過演唱會的那個小非洲知道吧,他來妖魔山開演唱會了。
終于到了演出這天。礦部門前來了很多人,有曾經(jīng)的煤礦工人,有更多的慕名而來的著熱鬧的陌生面孔,妖魔山仿佛回到了當(dāng)年文藝會演時的盛況。大家混雜著站在一起,沒有領(lǐng)導(dǎo)坐前排。
高小河終于登上了妖魔山的舞臺,一亮相便引起不小的騷動。我目瞪口呆,他的臉變黑了,變回了我熟悉的那個高小河。難道是手術(shù)失敗了?
高小河嬉皮笑臉地跟大家打招呼:歡迎來到妖魔山。
第一首歌是《不再猶豫》。他一開口我又驚呆了,這不是他練習(xí)時的聲音,也不是他在廣播上的聲音,這是他平時說話的聲音,跟家駒一點也不像。我覺得他不是在唱歌,而是在跟我們吹牛皮,在煤堆上吹,在巷子里吹,在妖魔山上吹。吹這個倒閉了的煤礦的各種各樣的事。我喜歡他這樣唱歌。
高小河邊唱邊揮舞右臂,做出家駒的手勢。我在臺下也跟著揮舞。他唱了一首又一首。我的胳膊始終沒放下來。
臺下鬧哄哄的,觀眾們似乎并不在意誰在唱,唱什么,他們只是想湊在一起聊聊天,喊兩聲。
演唱會在《光輝歲月》中迎來高潮。高小河不再揮舞手臂,他安靜地唱,唱得很投入。歌聲里只有歲月,沒有悲傷。這是高小河唱得最好的一次。我閉上眼用心聽。那些熟悉的畫面在我眼前鋪開:妖魔山下,一號立井旁,我和小四蹲在井邊的煤堆上,看下了班的礦工一個個從罐籠里走出來,他們是人高馬天肩膀厚實的胡大楊、什么事都擺不平的罩得住、聰明的小季子、好人老黑、漂亮后生季金明…走在最后的是小非洲,他抬頭挺胸踞腳。他無比驕傲。
我哭了。
突然有人喊,假的!他的臉是假的!
這時我才注意到,高小河唱得太賣力,出汗了。汗水是黑色的,像流淌的墨水。黑色的像墨水的汗水,刀子一樣在他臉上割開一道、兩道、三道口子。他并不在意,用袖子抹一把,繼續(xù)唱。他的臉花了,灰中有黑,黑中有灰,灰黑混雜,像極了妖魔山的土地。
有人喊,騙人的,下去吧!更多人跟著起哄。噓聲、口哨聲、喊叫聲此起彼伏,淹沒了光輝歲月。
我憤怒地看著起哄的人群。
我看到憤怒的小四悄悄走到噓得最兇的那人身后,照著那人的肋部掏了一拳。那人慘叫一聲,倒地。那人的四個同伴愣了一下,馬上圍著小四打。他們?nèi)烁唏R大,腿長胳膊粗,有的是力氣。我立即沖上去幫忙。小四被打倒在地,我也被打倒在地。場面很快混亂,曾經(jīng)的煤礦工人在打那些陌生的面孔,那些陌生的面孔自己也打了起來。打我和小四的人被別人打了,于是轉(zhuǎn)身去打打他們的人。趁著這個空當(dāng),小四把我拖到一邊。
傻 x 嗎你?趕快滾,回頭再跟你算賬!小四吼我。
我以為他要跑。他沒跑,轉(zhuǎn)身又上了戰(zhàn)場。
這是我見過規(guī)模最大,也是場面最混亂的群架。我分不清誰在打誰,可能連他們自己也沒弄明白自己在打誰,誰又在打自己他們臉上淌著血,自己的或別人的。他們揮舞著拳頭,并不知道這拳頭會落在誰身上。他們只是想打。
我看到高小河躲在一旁,手里拿塊石頭,一臉壞笑,像個調(diào)皮的孩子。
于是,小非洲的懷念家駒演唱會,就這樣被小四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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