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年冬天，因創(chuàng)作唐代邊塞詩人岑參的歷史小說，我前往他生活過的輪臺遺址園走訪，園內(nèi)的一片白草深深吸引了我。我曾做過粗略統(tǒng)計，在岑參筆下，不同時間、不同地點，曾十次寫到過白草，白草意象在岑參詩中得到了淋漓表達。這也是我對白草產(chǎn)生濃厚興趣的原因。

岑參一生之中曾兩次踏上西域大地。在他的筆下，白草是西北邊塞特有的景致，帶著塞外的豪邁與粗獷，自成一景。這也讓我如同一位好奇的探索者，走進了岑參的詩歌世界，癡迷他筆下獨具特色的白草。

我歡快地跑過去拍照，并仔細察著，只見白草都形成大的密叢，高度在50～250厘米，有的深可沒人，枝條頂部還簇擁著圓錐狀花序，一蓬蓬、一簇簇、一墩墩，隨著微風的輕撫，搖曳著身姿。每一蓬、每一簇、每一墩白草，可有多達上百根莖稈。莖稈有編織毛衣的棒針粗細，直立堅硬。我曾嘗試親手采摘其中一株的枝條，卻發(fā)現(xiàn)其堅韌程度超乎想象。我于是用刀子將枝條割斷劈開，發(fā)現(xiàn)里面有著白色的髓。

《漢書·西域傳》記載：“樓蘭國出玉，多葭葦，檉柳（即紅柳）、胡桐、白草。\"就是說白草在樓蘭國當時有很多。實際上，不僅樓蘭國多白草，就是今天的新疆天山南北，也生長著大量白草，它多生長于微堿性的草灘及沙土荒地上。

岑參筆下的白草，公認的是芨芨草，或稱“席箕草”，《漢書》也稱“息雞草”，取雞喜棲息其下之意。芨芨草屬禾木科多年生草木，植株粗壯且堅韌，根系發(fā)達，墩狀叢生，春天萌芽，夏天抽穗，秋天干熟時會變成白色，冬天傲然挺立。也有老人說，塞外荒漠氣侯惡劣，夏季干熱，冬天又很寒冷，白草為了抵擋炙熱的陽光，葉子變成了白色和灰白色，枯而不萎，非常堅韌。據(jù)說白草有七個根，凍不死、干不死。

岑參曾在詩里描繪輪臺八月就下起了鵝毛天雪，強勁的北風席卷天地，把裹著一根根冰凌的白草吹折了的肅殺景象，富有強烈的動感和畫面感。此詩是岑參送武判官歸京，站在輪臺東門上寫的。巧合的是，我現(xiàn)在所處的這片白草位置，正好也在當時輪臺東門的視線范圍內(nèi)。我知道自已所見的這片白草，絕對不是當年岑參所見的白草。而且岑參所見的白草，可能要比我現(xiàn)在所見的白草規(guī)模上大得多。此時，我的眼前就浮現(xiàn)出了原野上天片天片的白草灘，遠遠看去，如同大草原上落下了霧凇，銀裝素裹，在大風吹拂下，似排排海浪波濤起伏，白茫茫一片，與藍天白云相接相映，浩浩蕩蕩，構(gòu)成了一幅極具視覺沖擊力的壯美畫卷。

岑參曾兩度出塞，飽覽西北大漠奇特的山川景物，并用詩歌記錄了下來。在他寫的邊塞詩中，白草作為一個重要意象多次出現(xiàn)。這在整個唐朝的詩人作品中，是獨一無二的。也就是說，白草在唐朝詩壇包括邊塞詩派，是很少提及的植物，卻在岑參詩中頻繁出現(xiàn)。在唐朝詩人作品中，寫鮮花春草的詩多如牛毛，岑參在詩中繼承鮮花春草這一唐詩意象的同時，將白草這一獨特的意象引進自己的邊塞詩，增加了唐詩草意象的內(nèi)涵。比如，他在武威送劉單判官時說：“白草磨天涯，湖沙莽茫茫?！卑撞莺秃尺B天，道出邊塞那種獨特的環(huán)境地貌。從臨洮出發(fā)赴北庭時，他吟出“白草通疏勒，青山過武威”，這種西行建功立業(yè)的心情，是何等急切和輕松愉快！播仙鎮(zhèn)大捷后，他如實記錄了這次戰(zhàn)爭的環(huán)境 一“暮雨旌旗濕未干，胡煙白草日光寒?！?/p>

縱觀唐朝詩壇，在詩中涉及白草的詩人屈指可數(shù)，共有高適、王昌齡、王維、李白、季賀、張祜、張籍、戎昱八人，且每人只在自已的一首詩中提及過一次，總計也不及岑參一個人對白草描寫的次數(shù)。

二

在敦煌莫高窟藏經(jīng)洞中，一首名為《望敦煌》的詩寫道：“數(shù)回瞻望敦煌道，千里茫茫盡白草。\"描繪了廣闊無盡的白草景觀。我現(xiàn)在的棲居之地，是塔里木河唯一穿城而過的阿拉爾市，是縱橫兩條沙漠公路進出塔克拉瑪干必經(jīng)的“沙漠之門”，漢代隸屬于龜茲國，唐朝是安西都護府的治所轄地。那里有無盡的河灘堤岸、戈壁大漠，是白草生長的家園，何嘗缺少敦煌那樣的白草景觀呢？隨處可見的白草，長得海海漫漫的，只不過之前我對它們熟視無睹罷了。從岑參生活過的唐輪臺遺址園歸來之后，去年初，我開始對白草傾注了特別的關注。

幾場輕柔的春風刮過之后，南疆大地尚在沉睡的余韻中徘徊，田野里的小草還在枯黃中奮力掙扎。然而，白草卻像是得到了春的召喚，在短短幾日內(nèi)嶄露頭角。那些曾在寒冬烈火中洗禮的白草根，遠望如一片片黑的薄膜，其貌不揚?？烧沁@看似丑陋的過往，賦予了它們“浴火重生\"的力量，較其他草類生長得更為繁茂。初萌的白草，帶著幾分鵝黃的稚嫩，在微寒的春風里輕輕搖曳，宛如新生的孩童，迫不及待地向世界宣告自己的到來。那蓬勃的生命力，恰似破土而出的希望，試圖沖破乍暖還寒的桎梏，擁抱嶄新的季節(jié)。隨著時光流轉(zhuǎn)，嫩芽飛速生長，細長的葉片舒展開來，向著蒼穹奮力伸展，似青春的少年懷揣夢想，無畏前行。葉片嫩綠欲滴，清晨的露珠掛于其上，在陽光的親吻下，閃爍著晶瑩的光芒，美得動人心魄。

到了夏初，原野的小草與其他植物競相吐綠，一片生機勃勃。此時的白草，雖身形略高，卻悄然隱匿于這盎然綠意之中，仿佛要淡出人們的視線?？伤⑽赐Ｏ律L的步伐。在烈日的炙烤下，荒原如熾熱的熔爐，熱浪滾滾，白草卻毫不退縮，反而愈發(fā)茁壯。它的植株節(jié)節(jié)拔高，粗壯且堅韌的莖稈在風中傲然挺立，相互簇擁，形成一片涌動的綠色海洋。白草，這生命力頑強的精靈，即便生長在堿性極高的惡劣環(huán)境中，亦不改積極向上的姿態(tài)。當弱不禁風的小草綠絲初長，白草已完成華麗蛻變，恰似原野中錚錚鐵骨的漢子，以其朗朗筋骨、修長身姿，在河灘、田埂、戈壁沙漠邊集結(jié)。微風拂過，它們歡快地翩翩起舞，發(fā)出沙沙的聲響，低吟著生命的頌歌。此時，白草開始抽穗，花莖從葉片間悄然探出，頂端漸生小巧玲瓏的花苞。淡綠色的花苞細長如微小的麥穗，密密麻麻排列于花莖之上，呈現(xiàn)出圓錐狀的花序。待花苞成熟，便綻放出淡紫色的花朵，花瓣纖細柔軟，于微風中輕輕顫動，散發(fā)出一縷縷淡雅的清香。這清香在炎熱的夏日里，為荒原帶來一抹難得的清新與寧靜。蜜蜂和蝴蝶聞香而來，在花叢中忙碌穿梭，為這片寂靜之地增添了幾分活潑與生機。

收獲的季節(jié)悄然來臨，白草也步人了生命的另一個高光時刻。隨著氣溫漸降，荒原的色彩開始流轉(zhuǎn)，白草亦在這季節(jié)的更迭中默默蛻變。它的葉片褪去夏日的翠綠，漸次泛黃、泛灰、泛白，最終化為黃白色或灰白色。整片草叢仿若被一層輕柔的白色紗衣所覆蓋，如夢如幻。此時，白草的花朵凋零，取而代之的是一串串飽滿的果實。果實白中泛褐，細長緊密地排列在花穗上。微風拂過，花穗輕擺，果實相互摩挲，發(fā)出沙沙的聲音。隨著干熟進程推進，白草愈發(fā)潔白，宛如身披白紗的仙子，在荒原上輕盈舞動。

寒冬，荒原被茫茫白雪覆蓋，世界陷入一片寂靜與嚴寒。多數(shù)植物在這凜冽的寒風中枯萎凋零，白草卻依舊傲然屹立。其白色的身軀在白雪映襯下，更顯堅韌不拔。葉片雖已干枯，但根系卻如忠誠的衛(wèi)士，牢牢扎根于地下，積蓄著生命的力量，靜靜等待來年春天蘇醒。在狂風的呼嘯聲中，白草于風雪中頑強堅守，它的存在，為這片荒蕪的大地注入了不屈的希望。正如老人們所言，塞外荒漠氣候嚴苛，夏季酷熱，冬季嚴寒，而白草為適應這般環(huán)境，讓自己的葉子化作灰白，枯而不萎，以堅韌詮釋著生命的頑強。

三

出酒泉城向東，那里的農(nóng)田、荒地、溝渠邊，旺盛地生長著高高的白草。遙想古時候，人們一定生活在被漫天遍野的白草遮蔽的村莊里。

岑參不止一次從酒泉經(jīng)過，多次把酒泉白草寫進詩里。比如，《過酒泉憶杜陵別業(yè)》，留下了“黃沙西際海，白草北連天\"的詩句；路過酒泉贈韓太守寫了“酒泉西望玉關道，干山方磧皆白章”；經(jīng)過燕支山寄杜位，吟出了“燕支山西酒泉道，北風吹沙卷白草”。岑參除了對酒泉白草情有獨鐘，在玉門、武威甚至過燕支山時，他都在詩句中吟誦白草?？梢赃@樣說，河西走廊是他白草入詩最多的地方，可以想見古時那里的白草，是何等壯觀葳蕤！

正是因為白草豐茂，其應用在河西走廊及至西域地區(qū)的歷史都非常久遠。我考察過嘉峪關長城、西域漢唐烽燧、新疆古城墻遺址，知曉彼時的墻體，基本都是用白草和紅柳枝、葭葦、木板等構(gòu)筑而成的。比如嘉峪關長城，筑墻時要先在地上挖一條不太深的溝，鋪上白草、葭葦、紅柳，做好基礎，然后鋪一層沙石，在沙石上再鋪一層葭葦、白草、紅柳，這樣層層上砌，筑成墻體，沒有絲毫黏性的沙石和白草、葭葦、紅柳、木板疊壓在一起，就變得非常結(jié)實。就是到了現(xiàn)在，白草也是新疆的哈薩克、柯爾克孜、蒙古、塔吉克等民族牧民搭建氈房、蒙古包時不可缺少的材料。白草用水浸泡后，韌性極大，非常適合編織草繩。在修建城墻的過程中，用白草編織的草繩草筐，是運送石塊、泥土和木料的主要工具。

收割白草的時節(jié)一般在白露過后。到六七月間，白草的莖稈便變得柔韌堅實，有棒針粗細，直溜溜的。在廣袤的田野間，白草被連根拔起，經(jīng)過精心挑選，按長短粗細均勻地扎成捆。這些收割回來的白草，需經(jīng)歷晾曬、挑選、去皮、溫開水浸泡、塑料布包裹悶發(fā)、最后陰干等一系列的流程，才能開始編織。編織手提筐、草席和扎掃帚所用的白草，需取自旱地，短而細卻結(jié)實耐用，數(shù)年不壞；編草繩、打腰子所用的白草，則需取自水地，細長而粗，編織前需用木榔頭捶劈。

白草在農(nóng)人指間翻飛，經(jīng)緯交錯織就的物品宛如時光的信物，靜靜散發(fā)著獨特的魅力。那些用白草精心編織而成的筐、籮、笆和盛糧食的囤子，仿佛被賦予了神奇的力量。將糧食安心地裝入其中，十年八年過去，糧食依舊保持著原本的模樣，歲月的流轉(zhuǎn)似乎也無法侵蝕這一份來自白草的守護。而那細細的草繩，當它與水相擁后，便如同被注入了堅韌的靈魂，變得愈發(fā)結(jié)實，每一絲纖維都緊緊相依，似乎在訴說著先祖?zhèn)兊闹腔叟c勤勞。這些編織技藝，是先祖?zhèn)冇靡淮忠淮慕?jīng)驗凝聚而成的瑰寶，承載著古老文明的溫度，從遙遠的過去一路傳承至今。

四

顏師古為《漢書·西域傳》中的白草作注說：“似莠而細，無芒，其干熟時正白色，牛馬所嗜也。”由是，岑參筆下的白草，多被認為是西域的一種牧草。

在歲月的長河中，現(xiàn)代科學研究如同一位嚴謹?shù)奶剿髡?，為我們揭開了白草的神秘面紗。原來，白草中蘊含著商陸素、檉柳素、鼠李素、木穉草素、槲皮素，是中等品質(zhì)的飼草。它富含胡蘿卜素與蛋白質(zhì)，只是開花之后，營養(yǎng)物質(zhì)的含量會悄然降低，口感也大不如前，所以開花前的白草才是最適宜食用的。

白草有著高大的身材，久遠時它就是牧民們冬春季節(jié)放牧牲口休憩的“避風港”。冬季白雪茫茫，矮草被雪掩埋，那“突兀\"的白草便成為了飼草的“主力”。每當天氣轉(zhuǎn)涼，牧民們就會遷徙到白草繁茂之處，將之作為冬季營地。還記得春末之時，我曾輕輕拔起一根白草，細心剝?nèi)ネ馄?，然后大口咀嚼嫩莖，那味道甜滑脆嫩，滋味美極了。

白草蘊藏著非凡的藥用價值?！秲?nèi)蒙古中醫(yī)藥》中直言：“利尿，治尿路感染，尿閉。\"《中國沙漠地區(qū)藥用植物》也論述道：“莖，利尿清熱。花，止血。\"這些記載，是對白草藥用功效的肯定，也是人們利用白草治病的經(jīng)驗傳承。

白草的藥用部分主要集中在花和莖部。它的花具有止血作用，只需取五錢白草煎服，便能發(fā)揮功效。若是將白草與車前草、小麥穗稈各一錢一同煎服，還能為新生兒小便不利這一難題提供解決之道。而取三錢白草種子煎服，對治療尿閉也有著積極作用。

看過《康熙王朝》的人，想必對一個情節(jié)印象深刻。古代，天花令人“聞之色變”，康熙皇帝和董鄂妃都不幸感染。孝莊太后關鍵時刻想用白草治好玄燁的天花，也讓佟貴妃送白草給董鄂妃。無奈董鄂妃得順治專寵，遭佟貴妃嫉妒。順治見那堆草相貌丑陋，本就心生厭惡，又聽佟貴妃添油加醋說這是牛吃的飼料，牛吃了百病全消，便覺得心愛的女人怎能吃牛的食物，于是拒絕給董鄂妃服用。等確認白草藥效時，董鄂妃已病人膏肓。這雖屬野史，且如今人們已找到遏制天花之法，不再專門研究白草治天花的功效，但清代皇家有用白草治病的記載卻是事實。

瞧，那在風中搖曳的白草，怎能不讓人肅然起敬？這種不起眼的野草，耐寒、耐旱又耐鹽堿，從荒漠到鹽堿地，在所有惡劣環(huán)境中都有它的身影。它無須人們的關注與照顧，卻為荒涼蕭瑟、植被稀少的荒漠戈壁增添了一抹靚麗色彩。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