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綠林里的音花應(yīng)該盛開了吧？”隨著夏日逐漸變得熱烈，奶奶每天都對著翎翎念叨。奶奶嫁到村里多年，爺爺去世后又被翎翎父母接到城里，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過自己的故鄉(xiāng)一一位于雨林邊上的傣族聚居村曼飛村了。

人老了，就會喜歡念起小時候的事情。這段時間，奶奶總和翎翎說起音花。盡綠林是曼飛村后的大雨林中的一片小雨林，每逢盛夏，除了常見的火焰花、海芋、跳舞草、鹿角蕨等草木，盡綠林里還會開出音花，那是一種附在望天樹上的淺紫色花，如同一顆心臟的形狀，花瓣聚攏，瓣尖火紅。把耳朵輕輕貼在瓣尖，就能夠聽到從花心傳來的聲音，那是聽者心中最渴望聽到的聲音。

很多很多次，奶奶聽到的都是大海的波濤聲。她想要離開雨林，到大海去看看。每當聽見濤聲洶涌，她總覺得花心里藏著一片海。每當她想開花瓣看看，那朵花就會倏地消失。那么多年來，沒有誰見過音花的花心長什么樣。

離開家鄉(xiāng)后，奶奶也慢慢淡忘了音花。

現(xiàn)在，她卻特別想聽見音花里的聲音一一來自童年的聲音。

“我們回去看看吧。”在奶奶第一百零一遍提到音花的時候，翎翎也心動了，她不知道自己最渴望的聲音是什么，所以她也想去看看。祖孫二人飛機轉(zhuǎn)火車又轉(zhuǎn)大巴，翎翎累得骨頭都快散架了，她們終于回到了曼飛村。奶奶小時候住過的瓦頂?shù)跄_竹樓現(xiàn)在住著她弟弟一家人。奶奶的弟弟，也就是翎翎的舅公，給她們收拾出來奶奶小時候住過的房間。

歲月變遷，房屋里的擺設(shè)都已改變，但奶奶坐在房間里，就能想起小時候的時光。她滔滔不絕地說起小時候的趣事：在潑水節(jié)上用竹筒做的水槍進行大戰(zhàn)，把抓來的螢火蟲放進野芭蕉葉編成的六角籠中制成螢火蟲燈籠……聽著聽著，翎翎都想體驗一把奶奶的童年了。

我最想念的還是音花?！蹦棠虧M臉向往地說。

“音花啊，好久沒見到過了?！甭牭侥棠踢@樣說，舅公神色黯然。

“怎么了？”奶奶急切追問。

“唉……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本斯珦u了搖頭，嘆息聲在房間里轉(zhuǎn)了好幾圈也沒有停下。

那個晚上，吃著香甜的竹筒糯米飯和香茅草烤魚，奶奶的臉上都沒有露出快樂的神情。倒是翎翎，品嘗著從未吃過的美味，歡喜久久地停留在彎彎的眉梢。就連看起來有些可怕的油炸竹蟲，翎翎也吃得津津有味。

聽說奶奶和翎翎要回曼飛村，舅公已提前找了村里的裁縫為她們縫制了兩身傳統(tǒng)服飾。翎翎的是一身顏色溫柔淡雅的窄袖短衫和裝飾著彩色布條的長款筒裙。奶奶的衣服則更為素凈，只是月白色寬短衫和一條樸實無華的筒裙。

穿上衣服，翎翎站在鏡子前左轉(zhuǎn)右轉(zhuǎn)，不住自我欣賞，感覺自己就像一位美麗高貴的公主。第二天一早，吃過拌上了青檸汁與小米辣的舂涼粉后，舅公帶著奶奶和翎翎前往盡綠林。

還沒走到林子邊上，奶奶已遙遙望見盡綠林一片霧靄，沉沉的死氣如同看不見的烏鴉，在林中逡巡。“怎么回事？植物怎么都枯萎了？”奶奶加快步伐走到林邊，翎翎緊隨她身后?？拷炅郑齻儾虐l(fā)現(xiàn)，盡綠林幾近枯萎，而更大的雨林也彌漫著不祥的衰朽氣息。

“哎呀，哎呀?！蹦棠绦奶鄣負崦〈嗳缂埖目葜∪~，似乎她的指尖可以涌動綠意，令枯枝敗葉重現(xiàn)生機，“這一切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奶奶問舅公。

“說不上來，大約從去年春天開始，雨林就變了模樣，無論我們?nèi)绾螡菜┓?，都不見起色?！本斯珖@了口氣，“不過，也只有我們這些老家伙在意雨林咯。年輕人們都想著到遠方去，離開這個閉塞的小山村。”

奶奶坐在雨林邊陷入了沉思。她坐了好 長好長時間，翎翎和舅公也一言不發(fā)地陪在 她身邊。

忽然，奶奶抬起了頭：“這些年來，村子里跳孔雀舞的人還多嗎？”舅公搖了搖頭：“大家只有在潑水節(jié)時象征性地跳一跳，老年人不太跳得動，而年輕人也不怎么喜歡跳了?！?/p>

“我想，雨林的枯萎大概和沒有人跳孔雀舞有關(guān)系。為了雨林的活力，我們應(yīng)當起舞。來，先讓孔雀睜開眼睛?！蹦棠逃糜沂帜粗概c食指指肚相扣，其余三指翹起，“翎翎你看，這是孔雀翎眼，好像孔雀的羽毛睜開了眼睛。”

聽見“翎”字，翎翎心下一動。她的名字是奶奶起的，可她卻從未深想過名字的含義。原來翎正是孔雀美麗的羽毛。她想起來，孔雀開屏時好像背后忽閃著無數(shù)只眼睛，每一只眼睛里都折射出變幻的彩虹光芒，仿佛能夠通往未知的美妙世界。

“翎，真是美好。”翎翎喃喃自語。自語間，奶奶已經(jīng)開始舞動。只見她雙臂如倦鳥收翼貼于腰際，突然以腕為軸向上翻旋，十指在空中次第綻開，似幼雀啄破蛋殼探出喙尖。在行進中，她的腳跟微微抬起又放下，仿佛踏著云海的浪。奶奶步伐搖曳，指腕婀娜，宛如孔雀公主降臨世間，用美洗禮大地。舞至酣時，她對著枯萎的草木舒展雙臂，張開手指，模仿孔雀展屏。

奶奶任憑看不見的風在指縫間流動，唱 起翎翎聽不懂的歌謠。

舅公在一旁為翎翎翻譯著：“孔雀，孔雀，請帶來風，帶來雨，帶來好運，帶來吉祥，帶來大地草木春光盛?！甭牼斯f，這是一首古老的歌謠，古老到也許它和時間一同誕生。翎翎多次聽奶奶說過自己年輕的時候是曼飛村里孔雀舞跳得最好的姑娘，可是她從沒有看過奶奶跳舞的樣子。此時此刻，眼前的奶奶肢體靈活，動作柔曼，神情欣喜，真像一只歡愉的孔雀，帶動起四周蟲鳴鳥啾。她的每一根發(fā)絲，就像孔雀的尾羽，為看不見的風涂上色彩。

一曲舞罷，奶奶累得癱坐在地上，汗珠滴落在額前。她抹了抹汗，扭頭張望，眼里的期待慢慢轉(zhuǎn)變?yōu)槭洌骸翱磥?，跳一次舞還不夠，還得跳很多很多次?！?/p>

跳孔雀舞就能令雨林恢復如初嗎？”翎翎問。奶奶點點頭：“我想是這樣的，但是得盡快，否則孔雀們不一定會原諒我們了?！?/p>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翎翎問。

此時，奶奶累得嗓子嘶啞，說話也提不起多少力氣了。

一旁的舅公突然開口：“我知道那個傳說，我們從小聽過的傳說。曾經(jīng)，我們都對這個代代相傳的故事深信不疑，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慢慢地，很多人都開始不相信了，就連我自己也是如此。很多很多年以前，我們先民居住的這片土地，大地龜裂，滿目荒涼。在他們近乎絕望的時候，踏著七彩祥云的孔雀從天而降。它們用喙啄下羽毛，羽毛根部還滴著鮮血。然后，它們將羽毛拋向大地，羽毛根部扎入泥土深處，藍綠色的翎在血的滋養(yǎng)下，開始蓬勃生長，逐漸旺盛。孔雀的羽毛化為大地山川上濃郁蔥蘢的草木，草木為我們的先民提供了衣食與庇護。最初，孔雀每年會來，用自己的尾羽輕觸草木，令它們延續(xù)勃勃生機。人們?yōu)榱烁兄x孔雀，開始模仿它們的姿態(tài)動作跳起舞來?！?/p>

要知道，舞蹈是先民與大自然溝通的重要方式，就像現(xiàn)在我們用科技與地球之外的世界溝通一樣?！蹦棠毯攘擞媒鸸稹⒌す鸷豌y桂泡出的竹筒茶，嗓子微微恢復，接過舅公的話，“人們無法用口頭語言與孔雀交流，但卻能夠用肢體語言向它們表達內(nèi)心的謝意，還用肢體語言與孔雀們訂立了盟約。人們用舞蹈表達崇敬，增強孔雀的神力，而孔雀繼續(xù)庇佑著人們生活之地草木繁茂。誓約之時，天雷滾滾，所有神明都在見證。很多很多年之前，我聽曼飛村里的老人們說，有一段日子，人們停止了跳舞，村中草木開始枯萎。當人們再度起舞，草木重又生機盎然。這不是孔雀對人類的報復，而是違背了誓約，就要受到天地的懲罰。”

“懲罰…”翎翎倒吸一口涼氣，這兩個字令她雙腿發(fā)顫。

“老人們都說是懲罰，可是我覺得并不是這樣的。人們?nèi)羰遣辉敢庠偬鹂兹肝?，說明他們心中與大自然的聯(lián)結(jié)正在慢慢減弱，這不是一件好事情。大自然生我育我，我們不能忘記自己受恩于何方。若是忘記了我們的來處，我們的來處也會慢慢枯萎?！?/p>

奶奶一字一句，慢慢地說，每一句都敲打在翎翎的心尖上。

“奶奶，您教我跳孔雀舞，這段時間我們多跳！”翎翎恨不得自己馬上變身為一只小孔雀，喚回雨林，喚回音花。

“我去發(fā)動曼飛村里的男女老少一起跳。”舅公德高望重，在村里說話很有分量，一呼百應(yīng)。

舅公很快就把曼飛村中所剩無幾的村民們帶到了雨林邊上，在那里，他把先民們與孔雀定下盟約的故事說給了大家。

故事落到每個人的耳朵里，在大家的心里激起驚濤駭浪。

大家在沉默中深思，繼而圍成一個圈，和奶奶一起跳起了孔雀舞。

看上去，他們的動作很是生疏，不過跳著跳著，他們不再小心翼翼地顧著把動作做標準，而是暢快地享受起舞蹈的快樂，時而如孔雀在河邊飲水，時而如孔雀在林間探頭，時而如孔雀高傲前進……奶奶被他們圍在中間，很多人模仿著她的動作，翎翎也在其中跳得不亦樂乎。

舅公和村里幾位老爺爺取來了象腳鼓，在翎翎眼中，它們就像一只只用木頭制成的高腳杯。舅公將象腳鼓直立放置在地面上，還有的老爺爺把象腳鼓挎在肩上。他們用手以不同的節(jié)奏敲擊鼓面，鼓點紛繁，音色明亮。

鼓聲為舞者的四肢百骸灌注入無窮的力量，翎翎感受到這股力量在她身上不斷游走，將她的動作引導到該去的地方。她覺得，舞步與鼓點，正在為大地播種。

人們一直舞著、舞著，太陽慢慢地滑向了西邊，余暉掛在他們的頭發(fā)上，但是沒人愿意停下來。

在太陽落下的那一刻，無數(shù)道金光將馬上就要沉浸在黑色中的天空照亮，眾人停下舞步，抬頭張望，那金光來自天空中的祥云。祥云之上，孔雀端坐。

一切都像傳說中的那樣，孔雀用翎觸碰草木，令它們重新煥發(fā)出勃勃生機…

孔雀一言不發(fā)，所有人卻念念有詞，翎翎聽不懂他們的話，但從莊嚴的語氣中，她可以明白，人們正在用心重新聯(lián)結(jié)與孔雀的盟約。

待孔雀乘祥云遠去，所有人都請奶奶留下來，他們要跟著她好好學跳孔雀舞?！拔乙惨湍棠虒W跳孔雀舞！”翎翎說?！皼]有問題，平時我會給你打視頻電話的。”奶奶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留在曼飛村。與奶奶在曼飛村共度的暑假里，翎翎每一天都跟著奶奶一起跳舞。聰明伶俐如她，很快就熟練掌握了點步、輾步、蹲跳、曬羽、展翅、抖翅、蹬枝、開屏等基本技法組合。她愛上了抖動身上看不見的翎的感覺，她愿意成為一只孔雀。

離開曼飛村的前一晚，盡綠林里音花盛開，仿佛一團團紫色的火焰在林中躍動。奶奶帶著翎翎來到音花旁，她們把耳朵貼近瓣尖。這一次，奶奶聽到了風在雨林中穿行的聲音，而翎翎則聽見了孔雀“喔哦喔哦”的輕喚聲。她想，在未來的日子里，這聲音會在舞動里與她常伴。

非 遺 小 課 堂

傣族孔雀舞（傣語為“戛洛涌”）是我國傣族民間舞中最負盛名的傳統(tǒng)表演性舞蹈。相傳一千多年前，傣族領(lǐng)袖召麻栗杰數(shù)模仿孔雀的優(yōu)美姿態(tài)起舞，后經(jīng)民間藝人不斷加工，代代流傳，成為流行至今的孔雀舞?？兹肝杩梢苑譃闇喓裼辛Φ男劭兹肝?、柔媚動人的雌孔雀舞，還有輕盈活潑的小孔雀舞。在傣族文化中，孔雀是吉祥幸福的象征?？兹肝璨粌H表現(xiàn)了孔雀在大自然中的美麗姿態(tài)，還寄托著傣族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是傣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2006年5月20日，傣族孔雀舞經(jīng)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wù)院批準，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