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一日十二個時辰中,夏天的黃昏最美。整個大地被籠罩上了一層黃色的釉彩,這種黃不像金子那般明晃晃、亮堂堂,也不像油菜花那般黃澄澄、金燦燦,而是像特地洗舊的老照片,翻看時自然而然被帶入了往昔歲月。
在這樣一個被洗舊的時刻,我被路邊一位賣藤制品的老人吸引了。他推著一輛三輪車,在路邊叫賣,藤椅、藤籃、藤筐……一件件,小巧而精致,全是用深黃、金黃、淡黃色的藤條編織而成,掛滿了整個車子。我撫摸著它們,像是遇到久違的朋友一樣欣喜不已,指尖感受著它們的光潔、柔韌。
不同的黃色象征著這株藤長成的歲月,在潮熱的熱帶雨林,這株藤不知要蟄伏多久才能從一棵纖柔的小草長大、長高、長粗,它們不斷向上攀爬、纏繞、攀附著一切可攀附的支撐物,靈活變化著自己的形狀,盤根錯節(jié),緊緊環(huán)繞,終成韌不可摧、難以扯斷的藤枝。工匠們將它們從沉睡的森林中喚醒。在他們手中,這一根根粗壯的藤條被刀砍斧劈,成為粗細不一的條狀,再被編成各種生活用品。而眼前的這些藤制品顯然出自一位手藝了得且善解人意的工匠,每件藤制品上涂了一層淡淡的清漆,像是包了層漿,在夕陽下泛著淡淡的光澤。那些藤籃、藤撣、藤椅的握手處,嚴嚴實實地裹上了米白色的布條,讓人感到不是那么扎手。我的眼眶突然濕潤了,我想起了我的爺爺。
我的爺爺也是這樣一位手工藝人,他是個木匠。他整天鉆在一間小屋子里,用他的量尺、刨子、鋸子、鑿子,量啊量,鋸啊鋸,木屑四濺,塵土飛揚,我有時去看他,他總說:“太灰了,你別進來,過幾天就做好了。”果然,沒過多久,他就打造出了一個碗櫥柜,一人多高,上下兩扇門,上面方方正正地鑲嵌著四個木框子,我問爺爺為什么要留四個空格,爺爺笑笑說:“過兩天你就知道了。”又過了幾天,我再去看那個碗櫥時,四個木框中裝上了鵝黃色藤條編織的簾子,又薄又軟,藤簾是格子狀的,中間留著一排排錯落有致的空隙。爺爺?shù)靡獾卣f:“鍋碗放里面好透氣,蒼蠅、蚊子也飛不進去。你用手摸摸,沒有木刺,全是我用砂紙打磨過的?!睜敔敶虻墓褡硬挥靡活w釘子,全是榫卯拼接的。
爺爺燒得一手好菜,在院中擺出一張小方桌,我們祖孫倆一塊吃晚飯。晚飯后,爺爺提著他最喜歡的藤椅,帶著我到街頭乘涼,那是我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刻。左鄰右舍三三兩兩地出來了,聚攏在馬路邊閑聊。那時街上沒有穿梭如織的車流,大人們拍著蒲扇,給小孩講山海經(jīng)的故事。我聽著入迷,張大了嘴,看著遠方的天空,那里霞光滿天,白云被晚霞染成一絲絲絳紫色、粉色、藍色,我在那滿是色彩的天際做著童年的夢,想象自己擁有點石成金的仙術(shù)。
現(xiàn)今,爺爺早已去世,但在這樣一個黃昏時分,他竟在我的腦海中猝不及防地復(fù)活了。我站在馬路邊,從滿車的藤制品中一口氣買下了藤凳、藤籃、藤條、藤筐、藤簍,有的也不知道買回去有什么用,只覺得它們編得真好看,傳遞著像我爺爺一樣的手藝人的溫度。不知不覺,天色漸暗,整個天空變成了深藍色,只剩下最后一片留白,像是天際打開了一扇門,我望著那片留白,想象著爺爺可能在某個地方注視著我,無限溫柔。
編輯 王冬艷 43740834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