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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泡子河時 (長篇小說節(jié)選)

        2025-08-13 00:00:00林美辰
        黃河 2025年3期
        關(guān)鍵詞:小哥母親

        母親說我們家是“除四害”全市大行動那天從機關(guān)大院搬出來的。頭一天說好是第二天一大早就搬家,可是早上起來一看,全宿舍的人都站在院子里驅(qū)趕麻雀。母親不愿意在眾人眼皮底下搬出機關(guān),就改成了下午搬。吃完中飯,鬧了一上午的人們都睡午覺去了。哥哥們從外邊叫來了兩輛大平板車和一輛三輪車。車夫從屋子里搬出家具往平板車上裝,但好多有編號的家具母親都不讓動,說是從機關(guān)里借的,不能帶走。平板車上裝的主要是箱子和衣物。我們家的箱子特別多,還有好幾個郵局里用的那種大帆布口袋,袋口頂上鑲著一圈兒金屬鎖扣,里面串著粗粗的繩子。搬家的車子往外拉的時候,迎面只碰見一兩個人,但他們都低著頭匆匆地走了過去,沒有和母親說話。只有最后大門口傳達室老頭很和氣地跟母親打了個招呼,又關(guān)照了車夫幾句什么話。

        大哥和二哥跟在平板車后邊走,母親帶著我和小哥坐在三輪車上。三輪車超過了平板車時,母親就會叫車夫慢一點,讓平板車走在前面。大街上還有一撥一撥的人群在驅(qū)趕麻雀,不讓它們落在房頂、屋檐、和電線桿子上,于是那些可憐的小麻雀們飛了很長的路程之后沒有時間喘一口氣,便又鼓起力氣向遠處慌忙飛去。它們在經(jīng)過長時間拼命的飛行之后滿以為找到了一個可以棲身的安全地,卻又遇上了另一群同樣敲鑼吶喊的人,于是顧不得喘口氣便又繼續(xù)扇動著無力的翅膀掙扎著往天上飛。有的實在飛不動了就掉了下來,剛一掉到地上馬上就會有孩子跑過去捉住它們。孩子們在胡同中間跑來跑去,我們搬家的車小心地繞著他們走。孩子們用繩子把捉住的麻雀捆在木頭棍子上,母親看著直搖頭。房頂上立著不少穿著衣服,帶著草帽的假人,還有真人站在房上敲盆敲碗嚇唬麻雀。這些可憐的麻雀被人們瘋狂地追趕著,絕望而茫然地在天上飛來飛去。

        我們搬家的車穿過大街小巷,越走街面上的商店越少,越走地上的路越不平。最后到了一塊胡同不像胡同,大街不像大街;城里不像城里,城外不像城外的地方。地面都是土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兩邊的房屋東一處西一處,都在高坡上,稀稀拉拉的樹還長得挺粗,我們像是走在一條沒有水的河溝里。車夫說這里就叫泡子河。母親說我們一家人算是掉進泡子河里。突然,車子一拐彎,沖上一個高坡,拐進了一個沒有大門的大雜院。門垛子很寬,能錯得開兩輛大車,左手是兩小間男女茅房,門外的黑泥土地被尿液浸泡得發(fā)黃,還沒走進去就已經(jīng)被熏得想吐了。院子的右手是一個高坡,墻角堆放著幾個大石頭槽子,是以前喂馬用的,幾個光著屁股的小男孩兒在上面玩兒。母親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多年后母親回憶說,還沒有走進這個院子就恨不得馬上離開,可誰知一住就是十多年。

        院子被隔成了三個“胡同兒”,兩條朝南,一條朝西,中間的最大,東、西、北面都有房子。南邊是個大豁口,朝東的胡同很深,里面住了不少人家,房子高大一些,我從來沒進去過。我們的房子在一進院子的頭一個“胡同兒”,也叫西院,只有西邊和北邊有房子,東邊兒是中院房子的后墻,南邊也是一個進出人的豁口。北房只有兩間,我們家的那間貼著西墻根兒,雖說是北房,但被西房的山墻擋住了一大半兒,陽光只能照進屋子一會兒,一到中午就見不到太陽了。但街坊們都很羨慕我們家,說我們家有自己的小院兒。其實就是個墻根兒,就是被西邊一段圍墻隔開的一小塊兒空地。墻皮上長著發(fā)霉的綠青苔,脫落的地方露出圍墻的磚又大又厚,像是城墻上的那種磚,一人多高的地方有一個方方正正的鐵窗,是鑄鐵做的,像監(jiān)獄里的那種,上面有拳頭大的方格子,生滿了銹。

        房門很矮,家具都要側(cè)倒著才能進去。因為長年受潮,墻皮一塊一塊地倒掛著,或已經(jīng)掉下來露出黃土。地不是水泥也不是磚但比水泥和磚還要硬,默黑黑的,鼓出來各種形狀的包,在燈光下反著光,活像是后來在電視里看到的黑人健美運動員身上抹了油的肌肉。搬進去的家具一件挨著一件貼著墻放了一圈,還有幾件沒地方放,又搬到院子里。

        一張棕繃子床放在了屋子中間,母親帶著我和小哥睡在上面。床的右邊放了一張桌子,白天當書桌用,二哥在上面做功課寫作業(yè),晚上放下或打開折疊的那部分,作為床用。大哥為了給家里省錢放棄了上高中而報考了半工半讀,那時已經(jīng)住校,不在家里睡覺了。

        安頓好床,母親開始生爐子準備做飯。生火的確是件不容易的事情,雖然母親一直坐在爐子跟前,用扇子不停地扇著,好不容易冰冷的鐵爐子終于冒出一點兒微弱的藍色火苗。街坊們都吃完飯了,母親才剛剛把一壺水燒開。母親趕緊將燒開的水灌進暖瓶,再用帶柄的小鍋燜上米飯。到晚上八點多鐘的時候一家人總算吃上了飯,雖然菜也沒什么好味道,米飯還有點糊,但我們都吃得很香,因為都餓了。剛吃完飯,天上就打雷了,母親和哥哥們趕緊把小院子里的東西往屋子里搬,箱子從地上一直攘到房頂。屋頂和我們原來的房子不一樣,是紙糊的,又黃又黑,布滿了水印,像一塊塊尿布拼的。大哥雙手舉著一口小皮箱往上擦的時候一不小心把房頂捅了個大窟窿,掉下來好多灰塵。母親讓哥哥把眼睛閉上,站到凳子上看了看,然后索性把頂棚撕下來一大塊,露出一個大窟窿。母親說這樣也好,可以把另外兩個箱子也放上去。

        這時,外邊的雨已經(jīng)下得很大了,突然,二哥叫了一聲房子漏了。我們抬頭只見雨水正滴在他的頭上。母親拿過一個臉盆,放在漏雨的地上。緊接著,又有兩三個地方漏了,最后連漱口杯都用上了。外邊是雷雨聲,屋里是不同聲音的滴水聲。母親嘆了口氣說我們一家人算是掉進泡子河里了。說實話,我們心里并不感到難過,只覺得好奇,因為以前從沒見過這樣的房子。

        過了一陣,外邊的雨小多了,我們剛要準備關(guān)燈睡覺,突然聽到小院子里有“噗嗤噗嗤”的聲音,母親讓我們出去看看。我和小哥推開門,借著屋里微弱的燈光和地上水洼的反光,看到一只小麻雀在雨水洼里拍打著翅膀。小哥抓住麻雀捧到母親面前,母親連忙找了個紙盒子把麻雀放在上面。小麻雀好像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半睜著眼晴張著小嘴。母親叫我拿了些小米,沾上水放在小麻雀的嘴邊。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被院子里的喧鬧聲吵醒了,讓二哥出去看看發(fā)生了什么事,又讓我看看小麻雀怎么樣了。我一看,小麻雀已經(jīng)一動不動了。二哥推門出去看了一會兒回來說,好像什么事也沒有,就是街坊們都起來了,在洗漱。母親拿起鬧鐘看了一眼,說了聲勞動人民起得真早,轉(zhuǎn)身又接著睡了。二哥說的沒錯兒,大家就是在洗臉漱口。這里的人洗臉很奇怪,家家戶戶門口的地上都放著一個臉盆,旁邊是水桶,他們用水瓢從桶里舀出水倒入臉盆里,然后蹲在地上,貓著腰,像要游泳一樣把臉伸進水里,雙手使勁地搓著臉,鼻子還往外噴著水,像馬一樣地打著響鼻。還有人對著墻根兒,舌頭吐得很長,用什么東西使勁地在舌頭上面刮著,發(fā)出像是要嘔吐的聲音。遠處,還有幾個小女孩拍著手跳皮筋,怪不得把母親給吵醒了。

        這里的鄰居和機關(guān)大院里的不一樣,母親說他們是勞動人民。他們的孩子,從一兩歲到三四歲的男孩子,天氣一熱就光著屁股,整個夏天他們都可以一絲不掛地滿院子里跑來跑去。母親說勞動人民是靠體力或手藝吃飯的人,他們大多沒有文化,但純樸善良,心里有什么就說什么,不像機關(guān)里那些用心計和智謀謀生的人那樣愛勾心斗角,面和心不和。

        高大嬸也是勞動人民,是我們隔壁的鄰居。他們家孩子夏天都穿得規(guī)規(guī)矩矩的,因為她們是女孩子,而且最小的也有四五歲了。但是她們從來不去廁所,都是在地上拉屎,拉完后高大嬸用小鏟子鏟一些爐灰蓋上,然后鏟起來倒進垃圾桶里,就像母親處理貓屎一樣。她們拉完也不洗手,坐到一邊的小炕桌旁接著吃飯。中午他們家吃烙餅或搟面條,沒有炸醬也沒有打鹵,孩子們只是到大鐵鍋里撈一些炒熟的蔥葉子下面條。高大嬸的丈夫掙錢不少,但他們家從不舍得吃好東西。

        剛搬到泡子河沒多久,高大嬸的小女兒小萍病了,怎么都治不好,最后讓母親給治好了。母親原來是大醫(yī)院的醫(yī)生。那時候院子里沒有自來水,好幾個院兒的人都要到胡同里的一個高臺子上去打井水,有時還得排隊。有一次一個高個子男孩不守規(guī)矩,擠到小哥前面,還把小哥推了出去,不讓他打水,正好高大嬸路過,把那個壞孩子轟走了。

        住在泡子河的大多是些城市貧民,還有從農(nóng)村到城里投親靠友的人。因為這個地方靠近城根兒,房子破舊,還有不少自行搭建的棚戶房,那些從外地或近郊來的農(nóng)民比較容易落腳。而且只要有一個人在這里站穩(wěn)了腳跟,他們的兄弟姐妹,以及兄弟姐妹的妻子和丈夫們就都一個一個地落了戶口。到一九六一年雖然有禁止農(nóng)民人城的規(guī)定,但是這些可愛的農(nóng)民們?nèi)匀粠е麄兊钠拮觾号孟裥『恿魉愕仂o靜地悄悄地向城市里流動。高大嬸一家也是以那種方式在城市落下腳的。先是她的丈夫進城做工,當上正式工人之后,就將高大嬸接到城里,從那時起11年來他們一共生了四個孩子,都是女兒,一個男孩兒都沒有。雖然他們一心巴望能有一個男孩子,甚至高大嬸她妹妹生的也全是女孩。

        高大嬸又黑又胖,看著很笨拙,但手特別巧。她將一堆麻繩放在膝上,很快地繞了起來,然后一面照看著火爐上煮的粥,一邊將這一堆麻繩繞成線團,先捻出很長的線分成兩股繩,用一根不太長的竹針別在線團的中間,再將這根繩捆緊,于是下面的線球便像陀螺旋轉(zhuǎn)起來。然后她又坐下來將分開的線繞成團,用線團自動旋轉(zhuǎn)起來的方法,解開了粗線球,然后把它夾在兩個板子中間,一只手從正面將錐子扎進去后,另一只手從反面把線套在錐子的彎鉤處拔回錐子。有時,高大嬸將一個椅子搬在院子里門前的什么地方,坐下來把針線筐放到腳邊,然后將一團麻繩放在腿上,一邊納鞋底,一邊和母親聊天。她也有她的煩惱。她告訴母親說自己是續(xù)弦的,在老家的時候她男人有過一個老婆,進城做工之后,被他三弟逼死了。他三弟還有臉跑來借錢,高大嬸說不借,說我們還有四個孩子要養(yǎng)活呢??墒呛髞戆l(fā)現(xiàn)存在箱子里的錢總是對不上數(shù),肯定是她男人背著她把錢寄給他弟弟了。婆家全要靠幾個兒子從外面寄錢回去,要是收到大兒子的錢,大兒媳婦就不用下地干活,在家里干點兒推推磨之類的輕活兒就行了。可是老三的媳婦特別壞,每次都把高大叔寄回去的錢說成是她男人的,于是她就不下地干活了,高大嬸還得下地。所以高大嬸堅決讓高大叔把她接到城里住,再也不回去了。高大嬸說要不是她們進了城,他們家老大頭年發(fā)高燒多半兒就沒命了。高大嬸和所有的勞動人民一樣,說話特別直,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說。好些話還沒想明白就說出來了,說出來之后才明白自己說了些什么,有時候能被自己說出來的話嚇一大跳或逗樂了。高大嬸會做各種衣服,又好又快而且從不用尺子量卻總是特別合身。她做的饅頭和面條就和機器做出來的一樣規(guī)整。

        西屋一家也姓高,有個叼著煙袋鍋子,穿著比較體面的老頭兒,人們都叫他高老爺子,也把他們家叫“高老爺子家”。他的老婆47歲那年給他生了個兒子,現(xiàn)在四十歲出頭的樣子,大光頭,都管他叫高大爺,也不知道他在哪上班,經(jīng)常拎著個鳥籠子出出進進。高老爺子不愛說話愛下棋,門口的小炕桌上老是擺著一盤棋,全院子的人誰都下不過他。高大爺還有個兒子叫傻子,所以大家也管他們家叫“傻子他們家”。他們家旁邊的小屋住著一對母女,母親五十出頭,大胖臉,裹著小腳,我們都管她叫大姨。她沒有男人,每個星期天她都收拾得利利落落地由女兒陪著進城去。全院都流傳著她的風流韻事,說她在城里有一個相好的,是年輕時就認識的,住在城里一幢獨門獨院里。再往南的一家住著一個孤身老太婆,我們都管她叫三奶奶。三奶奶又黑又瘦,兩條胳膊像麻桿,可是特別有勁兒。門口永遠放著一個尿盆,存著半盆兒尿,特別騷。母親說三奶奶這是缺德,要我從她們家門口過的時候一定要離尿盆遠一點兒,千萬別踢著。母親有意見但又不好說什么,因為三奶奶對母親特別客氣,老是夸贊母親。她有一回來找母親幫她往老家寫信,她一邊說母親一邊寫,她剛一說完母親就把信寫好了。后來她逢人便說母親真棒,她心里想什么母親全知道,因為她還沒說完母親就寫完了,說母親會附體。這是三奶奶對別人最高的稱贊,因為她男人曾是一貫道壇主,解放后被鎮(zhèn)壓了。

        三奶奶旁邊住著一家姓茍的,是個紙盒廠的工人,帶著老婆和三個妹妹過。他們從不跟鄰居們打架,卻熱衷于自家人相殘,有時候為了一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能打成一鍋粥。他們打架是真動手,從屋里打到院里,可以打得滿大街跑。還有汪太太家,據(jù)說丈夫有點文化,但年紀比她大得多,她自己又吃又喝,卻不給丈夫弄茶飯。第六家是一個綽號叫面包的男人,一家四口,比別人家都吃得好,穿得好。他的母親曾做過妓女,解放前聽說連外國人都坐著小轎車來找她。他有個姐姐也很漂亮,據(jù)說也和她母親一樣。最后一家人姓楊,是個土木工程師,女的沒工作,但她是全院身份地位最高的人,也是收入最高的人,她的丈夫每月工資80多元。她后來做了居委會的干部,常來我們家向母親討教。

        中院有九家人之多。最愛倒飭的是小兵他媽杜太太,特別愛穿漂亮衣服,雖然也是窮人,卻寧愿勒緊褲腰帶從牙縫里摳出錢來買衣服穿。于是母親會拿出自己年輕時的衣服跟她來換取一些白糖牛奶什么的。再說她還有三個女兒,所以布票老是不夠用,就經(jīng)常用點心票跟母親換布票。有時還會拿玻璃瓶裝的果子醬來換,因為他男人在副食店工作。

        雖然母親不明白為什么高大叔一個月掙一百塊錢,但知道這些錢高大嬸是怎樣攢下來的。他們一家人省吃儉用,從來不會去買切面,總是自己搟面條,然后煮一大鍋菜幫子,連油都不放。更要命的是他們不僅不舍得吃和穿,還不舍得花錢洗澡、洗衣服,覺得身上、被褥上爬出幾個虱子臭蟲是很正常的事情,因為這些小蟲子除了咬人幾個包沒什么大不了的。當母親表示驚訝時,高大嬸覺得很奇怪,說誰家里沒有幾個跳蚤和臭蟲呢?因為誰拿它們也沒有辦法,有的街坊把鋪板抬到院子里,用滾開的水往上澆,但是又有什么用呢?沒過幾天,身上又被咬出了包。母親看不慣這些,但卻絲毫不影響母親向她借錢。高大嬸從來不問借這些錢干什么用,并且從不催著還,有時知道母親借錢是想帶我們?nèi)ス涔珗@,還是痛痛快快地把錢借給我們,有時5元,有時10元,甚至達到20元,并且即使知道這些錢并不是用于買米買面,而是為了游山玩水,也從來不說半句閑話,從不在任何人面前甚至自己的兒女面前提到借錢這件事,也不將任何別的人或鄰居們對我們的看法和議論講給母親聽。

        一天我們正在前院跳皮筋,高家的傻子跑過來說他們家高老爺子明天響午要死,是高老爺子自己算的,讓我們明天到他們家去看。吃晚飯時我向母親報告了這件大事,母親說是胡說,哪里有人能知道自己什么時間死,而且不準我們?nèi)タ?,說人死的時候會有細菌跑出來,會得病。但是我和小哥非常好奇,我們都沒見過死人,甚至不相信人會死。第二天早上,小哥臨上學前叮囑我一定要去看看高老爺子是怎么死的,然后告訴他??斓街形绲臅r候,趁著母親不在家,我還是跑到傻子他們家看去了。

        高老爺子躺在堂屋中間的一張竹子躺椅上,周邊圍著不少人,有孩子,也有大人,還有懷里抱著孩子喂奶的婦女。屋里靜靜的,沒有人大聲說話。高老爺子穿著一身簇新簇新的黑緞面衣裳,腳上的兩只棉鞋也是剛上腳的,鞋底上納的密密麻麻的小線一點兒灰塵都沒有,山羊胡襯在又黑又亮的緞子面對襟小褂上特別白,雙手擺在干癟的肚子上,一只手還擦著那個帶玉墜兒的煙袋鍋子,手指頭時不時地摸摸那個玉墜兒,好像生怕被什么人給偷走。高老爺子閉著眼晴,眼皮一眨一眨的,偶爾還瞇縫著看看站在身邊的人們。到底什么時候才死呀?我實在等不了了,就跑出去跳皮筋了。下午,小哥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問我高老爺子死沒死,我說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沒死。小哥自己跑到高老爺子家看了一趟回來很掃興地說是沒死,母親說得對,傻子是胡說八道。那天夜里,我們都睡著好半天了,突然被一陣哭叫聲驚醒,當時母親還沒睡,也被嚇了一跳,連忙放下書,打開門朝外邊張望了一陣子,然后關(guān)上門,有些驚訝地說了句:恐怕高老爺子還真是死了。

        第二天一早,高大嬸證實了母親的話。高大嬸和三奶奶她們昨天夜里一直守在高老爺子身邊來著,因為高大嬸和他們都姓高,是本家。高大嬸說高老爺子是在墻上的掛鐘剛剛敲過十二點死的,臨死的時候還用手摸了摸煙袋鍋子上的玉墜,然后頭一歪,就死了。

        崔先生是第一個到我們家來的客人,他是二哥的班主任。那時,二哥正在念初中二年級。崔先生個子不高,四十多歲,帶著一副度數(shù)很深的眼鏡,他是聽說二哥要輟學特意來家訪的。崔先生特別欣賞二哥的聰明才智,說二哥上課從不聽講,躲在桌子下面看小說,但只要一叫他的名字或一提問,他立刻對答如流,能一字不差地把剛才講的內(nèi)容重復(fù)一遍,跟崔先生講的一模一樣。崔先生說這樣的學生怎么能輟學呢?母親為難地解釋說自己有四個兒女,小兒子的學費還沒交上,現(xiàn)在小女兒又要上學了,全家人都靠自己一個人養(yǎng)活,孩子父親被開除了公職,一文收入也沒有,自己的工作也丟掉了,因為受他的牽連,想出去找事情做卻找不到合適的。崔先生連連點頭,顯然不愿意在這個問題上多談,只是搖頭嘆氣地說了句,這么出色的孩子您就是去當保姆也應(yīng)該培養(yǎng)他呀。最后二哥還是輟學了,初二之后沒上初三就到紙盒廠當了工人。

        但是崔先生的話還是起了作用,母親真的跟八姨說要給她們家當保姆,讓她們把現(xiàn)在的保姆辭掉。八姨和母親不是一個媽生的,比母親大兩歲。聽了母親的話,八姨很吃驚,呆了半天才含含糊糊地說,自家姊妹怕有些不合適,又說母親住得太遠,時間都花在跑路上劃不來。最后兩人商定,不能提保姆,算是給她的小女兒補課,如果她有忙不過來的時候幫著做點兒什么,一周兩次,一個月給5元錢??墒怯幸淮文赣H上她們家去補課時敲門沒人答應(yīng),門開著,母親走了進去。隔壁的表舅母見到母親來了,端了杯茶給母親送了出來,還請母親到她屋里坐坐。母親說不打攪了,到八姨屋里等著就行了,便推開門,只見屋子中間有一個存著大便的痰盂。母親很生氣,但還是把痰盂給倒了,走的時候留了張便條。八姨的丈夫和表舅母的丈夫是親兄弟,院子一分為二,東邊的一排房子歸哥哥,西邊一排房子歸弟弟,一明兩暗的三間北房哥倆一人一間,中間的堂屋共用,所以也不鎖門。

        不知道母親寫了什么厲害的話,八姨第二天就跑到我們家來道歉。八姨是第一次來,說沒想到這個地方這么難找,要不是碰到個好心人送她過來,她都要打退堂鼓了。八姨解釋說,痰盂的事不是有意的,是因為一家人忙著去看電影,而且把補課的事給忘了。又說姊妹之間本該互助,以后不管去不去補課,每個月5元錢都肯定是要給的。家里的破爛不堪著實把八姨嚇了一跳,在屋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說完話連水都沒喝一口就匆匆走了。不過八姨回去之后倒是把母親的窘境跟母親的兄弟姐妹們一五一十都說了,沒過兩個月,就有舅舅和阿姨們陸陸續(xù)續(xù)寄錢來了,有的5元,有的10元,最少的3元,最多的15元,而且每個月都寄,于是我們家成了郵局的匯款大戶。每次郵遞員都會把自行車停在大雜院一進門的地方扯著嗓子大叫母親的名字,還要加上兩個重要的字兒:拿戳兒。因為匯款通知都要蓋章。母親隔三差五就要“拿戳兒”,因此遠近聞名。

        大雜院兒里總是很熱鬧,勞動人民聊天兒嗓門兒很大,打起架來更是大呼小叫。院里隔三岔五總有場架打。不是這家跟那家打,就是這院兒跟那院兒打,有時自己家人也相互打。爹媽摔著孩子跑,丈夫追著老婆打都不新鮮。

        罵街更是家常便飯。他們罵出的臟話很難聽,有時是互相對罵,有時是一個人罵。有的站在自家門口罵,有的站在對方門前罵。有的坐在門檻兒上用掃帚敲著簸箕罵,最能罵的是三奶奶,有一回說有人偷了她們家的搓衣板,就爬上墻頭兒用菜刀剁著案板開罵,說誰要是偷了她們家的搓衣板,生的孩子都沒屁眼兒,祖墳冒黑煙兒,八輩子娶不上媳婦兒,三奶奶能從早罵到晚都不重樣。

        那時的街坊特別愛看打架,只要聽見有人喊某某地方打架了,男女老少都會跑著去看,有的還端著飯碗,或懷里抱著吃奶的孩子。母親從不許我們?nèi)タ创蚣?,怕我們學罵人,其實那些罵人話我們根本聽不大懂。

        那時兩個哥哥基本上長大成人,而我和小哥將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成長,不能不使母親擔憂。母親暗暗下決心一定要搬出這個院子。但要搬出去哪那么容易,首先父親正在受管制,根本不能擅自搬離原派出所管界。再說,母親只能通過房管所換房,而換房的人都想以小換大,以壞換好,像我們這種又小又破的房子哪有人要。母親對別人的房子幾乎都中意,但是人家來看我們的房子時總是連連搖頭,令滿懷希望的母親一次次失望。

        但母親不灰心,不氣餒,有一點兒機會都要爭取。每次看完別人的房或是別人來看了我們的房,都會勾起母親對兒時住房的回憶,那些也是我們最愛聽的。聽母親說外公的房子特別大,前后兩個院子,兩幢樓。大外婆住前面院子,我們外婆住后樓。后院有好幾大間鴿子屋,還養(yǎng)了兩只小老虎。房子據(jù)說是德國人蓋的,又寬敞又結(jié)實。樓梯扶手是木頭做的,漆得亮亮的,他們兄弟姐妹最喜歡玩的就是滑樓梯。一天,他們正玩得開心,忽然聽見汽車響,母親剛滑到一半,跳下來跑了。八姨傻,一直滑到底,半個屁股都露出來了,剛好被走進來的外婆撞見,痛打了一頓。回憶往事讓母親顯得很開心,換房的失敗也就暫時被拋到了一邊。但母親從未放棄過換房的想法,也從未停止過為看房而奔波。

        我剛上一年級那年,母親換房終于換成了。母親總算找到了同意要我們家破房子的一家人,母親特別滿意他們家的房子,雖然比我們家的房子還要小一平米,但是條件特別好。首先是離北海公園很近,空氣好,房子也很規(guī)整講究,地上都鋪著方轉(zhuǎn),還有一個小天井,周邊環(huán)境優(yōu)美,交通方便。他們家據(jù)說是死了什么人,交不起房租了,所以同意跟我們家換。他們家的房租每個月九塊八毛,而我們家是一塊兩毛四。母親也覺得房租一下子多了八塊多錢是個事情,所以趕快跑去跟九姨商量,因為主要資助我們一家人的是九姨。九姨聽母親說完,并沒有表態(tài),而是先拿出好多母親愛吃的東西,還包了一大包讓母親給我們帶回來,最后才慢吞吞地說出自己的看法。意思是說新房子雖然好,但價格太貴了,現(xiàn)在的房子雖然破舊一些還是可以住的,并說她完全理解母親想改善生活的愿望,但必須依靠自己的力量。

        母親從九姨家回來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多鐘了,她從竹筐中慢慢地取出衣服和黃油、面包還有一些別的吃的,一一放到桌子上,說九姨不同意我們換房,不同意每個月再多付給我們這筆房錢。母親其他的兄弟姐妹們按月給她寄來為數(shù)不多的生活費,也不大好提出來增加,實在不能再張口了,要是惹得大家不高興都不給錢了,我們家就只能喝西北風去了。母親看著桌上吃的東西發(fā)呆,我們看著母親發(fā)呆,誰也沒有去吃桌子上的東西。

        母親沮喪了好幾天,但并沒有放棄,決定自己去掙錢。記得高大嬸的妹妹上回從老家?guī)Ш⒆觼沓抢锟床?,因為手頭兒缺錢,高大嬸托中院一家姓劉的給介紹當過一陣子臨時工,一天一塊二,于是就讓高大嬸幫著問問還要不要人。沒過兩天,那邊就給了回信兒,說有搬木頭,推車的活兒,男的一塊二,女的八毛。母親算了算,一天八毛,十天就是八塊,半個月就可以把房費掙出來,于是決定去干。高大嬸遞給母親一個紙條,上面寫著上班的地址和人名,還拿來一頂大草帽和衣服勞保手套。手套是粗布的,特別粗糙,母親說不戴還好,戴上恐怕都要把手磨破。

        第二天一早,母親穿了一件半新不舊的長袖衣服,上班去了,要我們好好看家,不許淘氣。我們看著母親帶著大草帽的樣子覺得很滑稽。母親出去上班,家里就是我們的天下了,雖然只有13平米,但對于我和小哥來說也足夠大了。我們有各種各樣的玩兒法,比如我們可以在高低不平的各種家具頂上爬,可以捅破頂棚往高大嬸家里倒水,可以用搓衣板給小雞洗澡——就是學母親洗衣服的樣子,把小雞放在搓衣板上搓,可以在屋里跟貓追著玩,貓?zhí)献雷樱覀円蔡献雷?,貓爬上柜子,我們也爬上柜子,貓從這張床跳到那張床上,我們也跳過去。小哥把方桌上的玻璃板跳壞了,裂成了好幾塊兒,母親指著能長大下蛋的小雞也都被我給搓死了。奇怪的是,母親回來看到我們干的壞事并沒有發(fā)脾氣,要是從前肯定要把我們痛打一頓,可是現(xiàn)在只是看了看,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就做飯去了。因為母親早已累得沒勁兒了,連罵我們的力氣都沒有了。母親沒干幾天,臉就曬得黑,手也磨出了大口子,還要在燈下用燒過的針挑手上的木刺。但母親還是咬著牙繼續(xù)干,直到有一天回來很生氣,說工頭兒不是好人,說下流話,決定不再去干了。小哥問是不是就是像院子里的那些勞動人民一樣罵大街?母親說比罵大街還要惡劣,說院里的勞動人民是無產(chǎn)階級,工頭兒不是無產(chǎn)階級,是流氓無產(chǎn)階級。星期天,大哥回家,小哥問大哥什么叫流氓無產(chǎn)階級?大哥說流氓無產(chǎn)階級既像流氓又像無產(chǎn)階級,但既不是流氓,也不是無產(chǎn)階級,是社會各種階級在失去了什么生產(chǎn)資料和勞動能力之后,在社會上形成的一種混雜階級,說得小哥越聽越糊涂。母親在旁邊補充說,就像是副食商店里賣的那種點心渣滓。那時副食店會把各種點心掉下來的渣滓混在一起賣,有酥皮點心掉下來的酥皮,有碎了的桃酥,有薩其馬掉下來的青絲紅絲,還有不知道什么點心掉出來的餡和冰糖渣,才一毛一斤,最便宜的點心都要六毛多。所以我并沒有覺得流氓無產(chǎn)階級有什么不好,因為我特別愛吃點心渣滓,里面什么點心的味道都有。母親決定不去上班讓我和小哥都很掃興,因為我們就不能在家里繼續(xù)開心地玩兒了。母親的心情很不好,想脫離這個破雜院的想法看來是成了泡影,母親不再為改變生活環(huán)境而做任何努力了。

        一天,母親正在看書,聽見外面有陌生人說話的聲音,好像有人問范大成家是不是住這兒。母親推開房門走到外面,看見一個大臉盤,白皮膚,文質(zhì)彬彬的年輕人站在院子里,年紀看上去和大哥差不多,以為是大哥的同學,便問他是不是來找范大成玩的。青年人笑了笑,腩腆地解釋說他是范大成的班主任,是來做家訪的。母親連忙把班主任請了進來,說大哥出去了,也可能是回學校了。年輕人跟著母親走進我們的小屋子,看著我們家低矮的房子和簡陋的家具,顯得猶猶豫豫,沒有立刻坐下來。母親找杯子去倒水,他站在屋子當中,帶著疑惑的神情東張西望,好像不相信這是自己學生的家。母親把玻璃水杯放在他跟前的小桌子上,他說了聲謝謝,并沒有喝。接著他說要跟母親談?wù)劥蟾绲氖虑?。母親嚇了一跳,忙問大哥出了什么事情。班主任說沒有什么大事,說您的孩子學習用功,也很聰明,只是最近一段時間他總是抱一大堆襪子到學校里補,課間休息也不出去活動,別的同學都出去玩,他總是一個人在教室里補襪子。所以我來找您,想和您商量一下,您能不能別讓孩子把家里的破襪子拿到學校里補。

        母親大大地松了口氣,但年輕的班主任以為母親是在嘆氣,以為自己的話說重了,又解釋說他一開始還動員女同學幫他補,但補完后,大哥又從家里拿來許多破襪子來,總不能老讓女同學給他做這樣的事情吧,所以希望母親能不能別再讓大哥這樣做了。母親笑了笑說請老師盡管放心,以后不會再發(fā)生這種事情了。于是,年輕的班主任滿意地走了。

        母親不再讓大哥繼續(xù)給大家補襪子,但是不反對大哥給她剪頭發(fā)。母親端坐在背靠椅子上,兩只手放在膝蓋上,表情嚴肅,好像坐在理發(fā)店的椅子上一樣。大哥右手拿著剪子,左手拿著一把梳子,臉上帶著輕松快樂的神情,顯得很有把握的樣子。他將一件舊衣服反過來系在母親身上,并盡量將母親的衣服蓋在罩衣的里邊。他先把母親的頭發(fā)從中間往后梳,再將散落在兩旁的頭發(fā)攏到耳后,然后從右耳后邊開始費力地一下一下剪到左邊耳垂下,然后再把頭發(fā)重新梳一遍,再把不齊的地方剪下來。他那樣認真地剪著,有時臉幾乎觸到母親的頭發(fā)上,有時又直起身子退后幾步,從遠處觀察兩邊的頭發(fā)剪得齊不齊。

        我們都站在院子里看母親剪頭發(fā),大哥從一早就開始剪了,到現(xiàn)在還沒有剪完。我們奇怪的不是大哥怎么剪了這么長時間,而是母親竟有這樣的耐心。太陽已經(jīng)升得很高了,照在院子里,照在撒滿頭發(fā)的地上,大哥手里拿著剪子一會兒朝前面看看,剪上幾下,一會兒又朝后邊看看剪上幾下,就這樣地上的頭發(fā)越來越多,母親的頭發(fā)越來越少。最后,母親果斷地說就這樣吧,再剪就沒有了。

        母親從小在優(yōu)越的環(huán)境中長大,解放前家里有傭人,解放后家里有保姆,不大會做家務(wù)??墒乾F(xiàn)在怎么辦呢?沒有錢,沒有地位,失去了以前的社會關(guān)系和所有朋友,在這個陌生的大雜院里沒有人幫助她,一切都要靠自己。母親決心要適應(yīng)這里的環(huán)境,可是要學的東西簡直太多了,第一個難題便是封火。天氣不冷的季節(jié),街坊們的爐子都放在屋外,做完晚飯不用火了,就要把火封住,第二天再用。封火可是一門學問,封火時煤餅的薄厚、留口的大小都有講究。如果掌握不好,不是封過了頭就是沒封住,怎么也維持不到第二天早上。經(jīng)過多少次的失敗之后,母親終于能夠憑借著經(jīng)驗知道什么時候封火的煤糊要薄一點兒,什么時候要厚一些,什么情況下加一塊煤,什么情況下加兩塊煤。因為爐子不能空著,所以母親總是在火上熬上一大鍋粥,在天氣炎熱,酷暑難當?shù)臅r候,會煮上一鍋綠豆湯,隆冬到來之后,就把洗干凈的紅薯放爐子的上邊和爐膛的四周烤。洗完衣服沒有地方晾或著急等著穿的時候,它的煙囪就可以當作衣架和烘干機來用。爐子的用處是這樣奇妙無窮,它不僅可以給人帶來溫暖和各種方便,還可以造福我們家的小黃貓。我們在爐子后面放了一個很厚的墊子,它白天出去捕捉麻雀,晚上就睡到這里,小黃貓在這里度過了四個寒冷的冬天。

        母親也開始學習做衣服,拿出一件九姨給的漂亮的毛料子衣服,想給我改成一件夾祅。母親還從未做過這種事情,她先將這件衣服拆成一片一片的,然后再比對著我的舊衣服用粉餅畫上線,然后剪開再縫上,縫上又剪開,后來說搞錯了,做夾祅恐怕是做不成了,只能給我做一件背心。可是花了好幾天時間也沒做出背心,最后做成了一雙鞋面,還不會做鞋底。

        一天,我正在前院和幾個孩子玩夾包兒,看到一輛擦得干干凈凈的三輪車吃力地爬上大門口的高坡,停在了前院。車上慢慢地走下來一個胖胖的太太,穿著非常講究,是我們這里絕對看不到的打扮,招得不少人都呆呆地望著她。她好像是向旁邊的人打聽什么,然后朝著我們的西小院走去,后邊還有人在指指點點地說著什么。一會兒,小哥跑過來讓我趕快回家,說家里來客人了。我跑回家一看,就是剛才那個胖太太正端坐在屋子中間和母親說話呢。母親讓我叫她周媽媽,她轉(zhuǎn)過半個身子,沒有站起來,而是把我拉到她的身邊,隨后,從一個精致的小皮包里掏出幾張五元的票子塞到我手里,說讓我買糖吃,還說我長得越來越像父親了。周媽媽說話慢吞吞的,拖著長音,像是在念戲曲里的道白,好像一邊說,一邊自己也在聽著。周媽媽比母親大幾歲,可是看上去顯得要比母親年輕得多。周媽媽當著我稱贊著母親,說母親真了不起,一個人帶著四個孩子,里里外外連個幫手都沒有,怎么能撐得???而她自己家里有保姆還累得要命。母親說只能是走到哪里說哪里的話了,現(xiàn)在要命的是沒有經(jīng)濟收入,但孩子們要吃飯,要穿衣,幸虧有兄弟姐妹們幫助,大家你給兩塊他給兩塊,勉強維持著總算沒有讓孩子們餓肚子。周媽媽問父親有什么消息沒有,母親回答說還是老樣子,一點兒好消息也沒有。周媽媽說只要孩子好就有希望,又給母親講了不少戲里的老故事安慰母親。

        周媽媽走后,母親把我手里的四張五元票子收了起來,說周媽媽這次不容易,出手算是很大方了,因為周媽媽和周伯伯都是很精打細算的人。還說小時候周媽媽特別喜歡我,說我長得漂亮,像父親。可是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只是聽說過他們是父親和母親結(jié)婚前的老朋友,還是二哥的干爹和干媽。

        我小時候愛生病,有一次高燒不退,母親很著急,讓表姐請來一個專給大使館的人看病的醫(yī)生給我看病,出診一次就要20元,還要專車接送。好在只來了一次,讓我吃了一種什么藥,晚上就退燒了。可是第二天,高大嬸家炸辣椒油,油煙從他們家一下子竄到我們家,因為我們兩家的頂棚都是相通的,于是我轉(zhuǎn)成了急性肺炎。母親很害怕,因為母親的七姐就是小時候得肺炎死的。母親只得又讓表姐去請醫(yī)生。這次請來的大夫手里拿著大針管,我一看嚇得要命,我不怕吃藥就怕打針。要是不打針,我一點幾都不害怕生病甚至喜歡生病,因為一生病母親就給我吃面包或餅干,還可以整天陪著我。醫(yī)生說我的病要注意呼吸新鮮空氣,最好能多聞聞花香。所以一有空兒,哥哥們就帶我到小樹林子里去玩兒,禮拜天還會用車子推著我到中山公園的水榭大花房去聞花香。

        花房里清靜,沒有人大聲喧嘩,大家都很安靜。我們在一棵一棵的植物前停下來,觀賞著,小聲議論著,旁邊有幾個人站在一株熱帶植物前聽著工作人員的解說。我們也加入了聽講解的人群,解說員依次介紹著栽種在盆子中的植物,每走到一種花卉前大家都停下來,一邊聽著解說員的話,一邊欣賞著芬芳的花朵,并努力記住它們的產(chǎn)地。大家輕輕地,緩慢地移動腳步,花房里到處都彌漫著植物的清涼氣息和花兒的香氣。

        生病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躺在床上聽媽媽講故事。母親摸摸我的頭已經(jīng)退燒了,就會坐在床邊,給我講故事。母親肚子里有很多故事,小山羊怎樣和小兔子賽跑,小松鼠怎樣儲存松子過冬,小刺猬怎樣在森林中找蘑菇。但是我最愛聽的是大灰狼怎樣喬裝打扮混到羊群里或狼外婆和小紅帽的故事。

        這幾天高大嬸家特別高興,因為高大叔當了工段長,又漲工資又發(fā)獎金,給家里添置了兩件東西:一輛飛鴿牌28錳鋼自行車,一臺熊貓牌收音機。那時候一家人能夠同時置辦這么多東西是很少見的事,所以這兩天高大嬸家像過年似地整天忙個不停,喜笑顏開。看到他們高興我們也很高興,因為高大嬸對我們特別好。那時候街坊鄰居之間的關(guān)系是非常親密的,我們雖然是大雜院,但是大院中的小院子,尤其是和高大嬸家只有一墻之隔,而且這種蘆葦桿和泥土做的墻就跟掛一個竹簾子差不多,因此我們兩家人的情緒氣氛非常容易彼此影響。

        自從買了新自行車,高大叔每天下班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擦車。其實看不出車子有什么不干凈,但是高大叔還是擦來擦去,要是趕上下雨,更是擦個不停,連飯都顧不上吃。有時連高大嬸都看不下去了,說,快吃吧,飯都涼了,瞎鼓搗什么呀??墒歉叽髬鹉?,看不慣高大叔鼓搗自行車,自己卻愛鼓搗\"話匣子”,高大嬸他們家管收音機叫話匣子?!霸捪蛔印笔菧\黃和深棕色兩種顏色拼接的木頭殼,也不知道裝了幾個喇叭,聲音特別大,震得我們家的隔斷墻都嗡嗡地響。因為“話匣子\"放在他們家唯一的五屜柜上,五屜柜是靠著隔斷墻放的,而所謂的隔斷墻其實就是秫秸稈上抹了層白灰,一點兒都不隔音。高大嬸喜歡換臺,“咕嚕咕嚕\"轉(zhuǎn)到一個臺,沒聽兩分鐘,又“咕嚕咕嚕\"轉(zhuǎn)到另一個臺,聽得母親腦袋都大了。高大叔聽\"話匣子\"倒是不換臺,一聽就是一、兩個鐘頭,但更讓母親受不了,因為高大叔聽的是評戲和河北郴子。母親是南方人,不愛聽北方戲。母親喜歡聽的是昆曲、越劇或彈詞開篇,一聽到什么河北綁子、河南墜子恨不得鉆到地底下去??墒怯钟惺裁崔k法呢?高大嬸一家對我們這么好,我們總不能去提意見吧?母親說日本人轟炸還可以躲防空洞,這能到哪里去躲呢?后來,哥哥們給母親出了個主意,說過了城墻根兒不遠有一片小樹林子,可以帶我們?nèi)ァ岸愣鉢"看。據(jù)說好多年以前泡子河的兩岸是進京趕考的書生們住的寓所,周邊有大片茂密的柳樹林,因為這里離貢院不遠。

        果然,這是個好主意。小樹林子離我們家不遠,也就20分鐘的路,其實就是現(xiàn)在的使館區(qū)一帶,樹木茂密,林間小路縱橫交錯,但并沒有多少人走。雨后地上都是蘑菇,各種各樣的鳥在樹木之間飛來飛去,很少見到人。母親帶著我和小哥,拿著小板凳和一個小籃子,里面放些零食和水,在林子里一坐就是大半天。這里聽不到馬路上的聲音,只有風吹樹葉的簌簌聲和鳥叫聲。母親說這里風景很美,唯一的缺陷是沒有水,因為“山水山水\"沒有水總是美中不足。不過母親已經(jīng)很滿意了,我和小哥也玩兒得很開心。我摘蘑菇和野花兒,小哥研究各種昆蟲,這里有知了、蜻蜓、螞蚱、螳螂,秋天還有蛐蛐什么的,蝴蝶的品種也有很多,我們見過很大的花蝴蝶,翅膀五顏六色。但母親只準小哥看,不許捉。那時,孩子們很時興用大頭針把蝴蝶定在硬紙板上做標本,但母親說為了搞科研是可以的,但為了玩不可以。如果小哥想去捉一只蝴蝶或是螳螂,母親就會說,你想一想如果有人把你捉去,不讓你回家找媽媽,你愿意嗎?我摘蘑菇媽媽不管,只是說不要往嘴里放,有毒。有時我們會在小樹林里呆到很晚才回家。

        一天,我正在院子里跳皮筋,母親叫我回家,說高大嬸的“話匣子\"正在播放一首歌,特別好聽。唱歌的是個女高音,嗓子又尖又細,不過很甜。這首歌叫“五彩云霞”,是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里的,還是《長征組歌》里的我忘了,是少數(shù)民族歌曲的調(diào)子,確實很好聽。歌里唱的是“五彩云霞空中飄,天上飛來金絲鳥”。這個節(jié)目叫《每周一歌》,就是一首歌每天都播放,放一個禮拜。所以第二天同樣的時間,母親又讓高大嬸調(diào)到同一個頻道,我們再聽一遍。后來高大嬸一連給我們放了三天,一直放到星期天??墒切瞧谔斓摹睹恐芤桓琛窊Q歌了,播放的是一首男聲小合唱《打靶歸來》,母親聽了聽,搖搖頭說不聽了。那幾天,聽《五彩云霞》是我們家的一件大事,我們會提前在小院子里坐好,會對著鐘表提前讓高大嬸打開“話匣子”,這種節(jié)目是一開頭把歌兒先放一遍,然后再介紹歌詞和創(chuàng)作背景,然后再放一段一段的,最后再放一遍完整的。我們一遍一遍地聽都聽不膩,母親坐在小板凳上雙手抱著膝,很享受的樣子。聽到“五彩云霞空中飄,天上飛來金絲鳥\"的時候有時還會抬頭望望小院子里那塊兒狹小的天空,好像是看看有沒有金絲鳥飛到我們家的空中來。

        我們家雖然沒有飛來金絲鳥,但是飛來了一個“小老頭兒”。一天下午,還沒到吃晚飯的時候,白繡鳳家里的什么人跑到我們家來大聲叫了一句:有個小老頭兒找你們家。母親愣了一下,隨后追了出去。過了一會兒,母親回來了,后邊跟著一個小老頭兒。母親走進屋,小老頭兒也跟了進來。母親站在墻角兒,背對著門擦眼淚,小老頭兒把手里拎著的一個粗布口袋放到地上,看了看我,把我抱起來,坐在屋子當中的椅子上。我看著這個不認識的老頭幾很害怕,想掙脫開,母親說了句這是你爸爸。我當時還不到5歲,是第一次見到父親。我坐在父親的腿上使勁地叫著“爸爸爸爸\"撒嬌。父親一邊答應(yīng)著,一邊打量著我們的破家,看父親的神情是被我們的破房子嚇壞了,就像我們被他的樣子嚇壞了一樣。多年以后當我看到列賓的那幅名畫《意外的歸來》時,總覺得畫得不對頭。為什么進來的男人是站著而不是坐著呢?為什么他的妻子是臉朝著他望著,而不是背對著他擦眼淚呢?為什么小女兒是在遠處偷偷地看著他而不是像我一樣坐在他腿上摸著他臉上的胡子呢?

        母親默默地在柱子的另一側(cè)支上了一張小帆布床。父母見面并沒有那種久別后重逢的激動和高興,首先他們分離的時間并不算很長,況且父母的感情并不太好,他們不是那種恩愛夫妻。盡管如此,畢竟父親是第一次回家,畢竟家人終于算是團聚了,畢竟在勞改農(nóng)場受了兩年的罪。雖然母親抱怨他當初死不聽勸,非要到大會上去發(fā)言,結(jié)果把一家人害到這步田地,如今也沒有過多的責怪。而父親一邊聽著母親的數(shù)落,一邊逗著我玩兒,也沒有為自己做過多的辯解。

        父親是不拘小節(jié)和樂觀的人,那天下午,父親興沖沖地跑到大華電影院看國產(chǎn)彩色故事影片《五朵金花》去了。

        母親雇了輛三輪車趕到大華電影院,售票處掛著“票已售完”的牌子,也早過了可以打幻燈字幕找人的時間。母親央告了半天查票的,總算讓母親進去了。

        電影院里黑乎乎一片。母親不知道父親坐在哪排哪號,也不敢喚父親的名字怕影響別人,只能借助銀幕上的亮光,在忽明忽暗的人群中尋找父親。

        母親在心里默念著“阿彌陀佛”,默念著“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母親一邊念著佛號,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著,就在幾乎筋疲力盡的時候,突然斷片了,燈亮了起來。漆黑的大廳里一時燈火通明,而父親竟然就端坐在母親面前。

        有一回父親在副食商店排隊買東西,聽到后邊有人操著家鄉(xiāng)的口音說話大為驚訝,因為在北京很少見到父親的同鄉(xiāng)。經(jīng)過攀談,這位姓陸的大爺果然是同鄉(xiāng),還有共同認識的一兩門遠親,老伴兒陸大媽也是同鄉(xiāng),年紀和母親差不多,雖然體態(tài)和動作有些笨重和遲緩,但針線活兒卻是做得又快又好,而且性情溫和嫻淑,并且也像母親一樣,整天不停地忙,她冬天呆在小屋子里做家務(wù),夏天則坐在小院子里或葡萄架下做針線活兒。那時我只要經(jīng)過她家,總能看見她坐在陰涼的葡萄架下,腿上鋪著厚布,戴著老花鏡安靜地縫著手里的衣物。這個邂逅使父親喜出望外,于是上陸大爺家里串門成了父親的一件開心事,雖然他們也住在泡子河,卻不是我們這樣的大雜院,而是一個幽靜舒適的小院子,房屋也比我們要大要整齊,并且是一個自己改建的二層樓。陸大爺手巧,家里的小圓桌子、小方凳子都是自己打造的,房門左邊還有一個很大的葡萄架,父親和陸大爺坐在葡萄架下面喝茶、聊天、下棋,很是享受。別看陸大爺沒什么文化,但閱歷深見識廣,而且人也聰明會說話,又遇到父親也是這樣豪爽的人,于是兩人天南地北,海闊天空一聊就是大半天。父親確實憋悶得太久了,好不容易找到了能聊得來的人,大有相見恨晚的意思,于是父親經(jīng)常往陸大爺家跑,有時深更半夜才回來。父親終于找到了生活的樂趣,也可以免得整天憋在不足十四平方米的破屋子里,對于和母親之間日益頻繁的糾紛、吵鬧也算是一種擺脫。

        父親回來后的那個春節(jié)是我印象中小時候最歡樂的春節(jié)。父親回來了,母親與街坊鄰居們也相處習慣了,我們也迷迷糊糊地明白了貧窮和骯臟并不是多么可怕的事情,父親也暫時不再去回想他人生中最倒霉的那段經(jīng)歷,母親也不再抱怨生活的艱難與困苦,哥哥們也不再懷念那種已經(jīng)失去的優(yōu)越生活。至于我,根本感覺不到現(xiàn)在有什么不好,所以比大家更快活。西小院里陸陸續(xù)續(xù)地有了過年的氣氛,家家都在忙著準備年貨,屋子里時不時地會冒出好聞的炸東西的香味,高大嬸把裹上面粉的帶魚放進油鍋里炸,弄得我們家滿屋子都是經(jīng)久不散的炸帶魚味兒。我們高興,因為街坊鄰居們都很高興快樂,因為大家都很高興,我們也跟著高興。母親對今年的春節(jié)有很多籌劃和設(shè)想:我的棉祅破了,春節(jié)前一定要買件新的;還有她自己的衣服也太不像樣了,一定要趕在年前解決;還有就是一定要把小哥的學雜費留下來,開學馬上就繳。還沒到小年,母親就做了大掃除,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齊齊,干干凈凈。桌子、椅子、所有家具都擦得像鏡子一樣反著光,水碗、茶杯、果盤和裝糕點的器皿也都擦得鋰亮,擺放在合適的位置上,只是里面什么都沒有。但母親腦子里都有計劃,什么器血里放什么糕點糖果母親都想好了,但這一切都必須等九姨寄來過年的錢才能實現(xiàn)。別說年貨,就是過年的衣服鞋子還沒有著落呢,眼看著鄰居們的孩子已經(jīng)穿上過年的新棉祅新棉鞋了,而我們的冬衣還是去年的,甚至沒拆洗過。這一天已經(jīng)到了臘月二十八了,距離過年只有兩天的時間了,但九姨的錢還沒到。母親一天要跑兩次郵局去打聽。

        終于在臘月二十九上午接到了這筆錢,當天下午母親就帶著我們到王府井采購年貨去了。那時候也不是有錢就能買東西,還要排隊。要買到想要的好東西排一兩個鐘頭的長隊很正常。所以到了王府井,我們分了好幾路,母親帶著我和小哥去百貨大樓買糕點糖果,二哥去東安市場買果醬。因為頭兩天二哥在那里買了一瓶蘋果醬很好吃,大粗口玻璃瓶的,當時沒有錢,只買了一瓶,這回母親說要買五瓶。大哥到八面槽一家菜市場去買快魚和黃花魚,我們是南方人,不愛吃帶魚。然后還要去旁邊的全素齋買素什錦、素面筋、素羊肉、素鴨、素炸蝦、炸香椿芽什么的。最后大家約好在兒童劇院對面的華僑用品商店門口集合,一塊兒上二層買僑匯食品,那里有特好吃的花生醬、黃油和母親愛吃的香榧子。在那里買東西必須憑僑匯券,是國外寄來匯款才配給的。百貨大樓的二層有個高級糕點柜臺,但并沒有什么點心,只是有高級奶糖。這些包著五顏六色玻璃紙的各種牛奶糖不賣給大人,只賣給像我和小哥這么大的孩子,而且一次只能買兩塊。所以母親只能在老遠的地方等著,我和小哥一遍一遍地排隊去買。要是被售貨員認出來買過就不賣了,我們還得改頭換面,一會兒換一件衣服,一會換一頂帽子,但不管怎么說,我們收獲還是不小,回家從口袋里掏出的牛奶糖裝了滿滿一大盤子。大盤子里放著糖果和糕點,小盤子放著花生米和瓜子。那時候人們對過年的熱情,全部集中在年三十的這頓飯上,就是再窮的人家,也得吃上頓餃子,還要蒸上一大鍋豆包,炸些帶魚和排叉什么的。我們家是南方人,母親講究吃一品鍋,其實就是現(xiàn)在的火鍋,只不過不是把鍋架在火上吃,而是做好之后放在桌子上吃。大年三十那天過年火鍋所需要的各種配料:金針、木耳、蘑菇都發(fā)好了,母親還托人從漿糊廠買到了水洗面筋;快魚和黃花魚也收拾干凈撒上姜末和蔥絲,雞蛋燒肉已經(jīng)提前做好了,雞蛋是自己家里養(yǎng)的雞下的,粉紅的桃花也插在白色的陶瓷花瓶里擺在窗臺上了。今年的年貨比往年豐富得多,不僅有花生瓜子,甚至還有糕點和糖果,有兩大盤百貨大樓買來的南味糕點和僑匯商店的威孚餅干和奶油點心,還有母親自制的小面筋和江米酒。母親將它們放在兩個漂亮的細瓷盤子里擺在四方桌上,以顯春節(jié)的氣氛。總之一切春節(jié)應(yīng)有的東西都齊全了,母親才想起來我還穿著去年沒拆洗過的舊棉祅呢,于是趕緊拉著我到東單一家百貨商店買了一件現(xiàn)成的新棉祅,人造棉的,黑底小白花,很漂亮,還買了一雙新棉鞋。母親自己都沒舍得買新衣服,只是給自己改了一件舊衣服。因為我穿上新衣服,母親還特意帶我繞路跑到很遠的一個照相館給我拍了張照片。

        其實那天的天氣并不好,白天一整天都陰沉沉的,可是空氣里卻彌漫著節(jié)日的喜慶,爆竹聲幾乎沒有間斷過。到了傍晚的時候,刮起了大風,雪花真是像鵝毛一樣從天空飛落下來,但陰霾的天氣影響不了我們快樂的心情。這個春節(jié)是我記憶中全家人第一次聚在一起過年,大家都很高興。父親高興,因為終于從那個倒霉的地方回家了,雖然家里破破爛爛,但畢竟是家,可以和妻子兒女們在一起,可以過正常人的生活。母親也很高興,因為九姨寄的錢比往年要多,上海的四姑婆家也給我們寄來了200元錢和幾床緞子被面,家里養(yǎng)的五六只雞已經(jīng)開始下蛋了,今年做的江米酒也比往年的更甜,自己做的臭豆腐比外面買的更好吃,只是有些后悔同意大哥大年三十到學校食堂幫廚,要很晚才能回來。大哥堅持加班是因為年三十加班費特別高,一天能掙三塊六毛錢。大哥說他蒸完十籠屜花卷和饅頭就往家趕,保證晚飯前回家??墒茄劭淳鸵_飯了,人還不見蹤影。我今年也特別高興,穿著母親給我買的花布棉祅和新絨布棉花鞋。小哥也特別高興是因為今年母親第一次允許他放鞭炮,母親讓二哥買了不少二踢腳和花炮,說要好好地崩一崩家里的晦氣。

        吃年夜飯的時候,雪下得越來越大了,北風呼嘯著,雪花在玻璃窗外漫天飛舞。屋里是熱氣騰騰的大砂鍋,里面有各種各樣好吃的東西,我們圍坐在桌子的周圍,這張周邊雕著花的方桌是全家唯一比較像樣的家具。母親讓二哥打開那瓶在僑匯商店買來的張裕葡萄酒,父親站起身給大家的杯子里倒酒。正在這時大哥突然推門進來了。他沒穿過年的新衣服,身上還是那件洗得發(fā)白的棉制服,腳上還穿著那雙綁著鐵絲的黃皮鞋,可是看上去卻比誰都更高興??吹礁赣H雙手抱著瓶子笨拙地倒著酒的樣子,他顧不上脫衣服就接過酒瓶接著給大家倒酒,他的帽子和衣服上的雪都結(jié)成了冰渣,還粘上了紅紅綠綠的爆竹紙屑。他讓大家都把酒杯放到桌上,夸張地模仿著電影里的侍者那樣倒背著一只手,另一只手握住酒瓶圍著桌子一一給大家的酒杯里倒酒,倒?jié)M后優(yōu)雅地轉(zhuǎn)動著瓶口,酒一滴也不會漏出來。大黃貓也繞著桌子來回轉(zhuǎn)圈兒,可能是從空氣中嗅到了與平日不一樣的味道,它不叫也沒有搖尾巴,只是不停地一會兒嗅嗅地上,一會兒在我們的腿邊蹭一下。我看見它繞了幾圈后在母親的腳邊停下,好像等待著什么。于是母親從自己碗里挑了一個丸子肉,用一張紙包著放在腳邊。大黃貓趕緊銜起來,跑到自己睡覺的墊子上吃了起來。這時外邊響起了震耳的鞭炮聲,很快就愈來愈大,幾乎聽不見說話了。母親看了一眼鐘表,示意小哥趕快去放鞭炮。二哥和小哥拿著炮竹和點燃的香跑了出去,我們隔著玻璃窗往外看,我們能看見他們放鞭炮的樣子,但根本分不清哪個是我們家鞭炮的聲音。那時過年的歡樂和喜慶是多么真實呀,它們幾乎無處不在,在震耳欲聾的爆竹聲中,在大街小巷的爆竹紙屑里,在家家戶戶滿地的花生瓜子殼上,在窗花上,在大門上,在每個人的臉上和心里。

        【作者簡介】林美辰,女,1955年生。著有《戰(zhàn)爭與和平人物圖譜》《普魯斯特的時空結(jié)構(gòu)》等。

        責任編輯:曹桐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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