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親喜歡種綠植,屋子前前后后栽種了大大小小許多盆栽,小的有多肉、仙人球,大的有發(fā)財樹、天堂鳥等。而在這些盆栽中,母親尤其喜歡花,特別是那株不大不小的蠟梅花。
說起這株蠟梅,也是緣分,它完全是偶然所得。那天晚飯后我同往常一樣,和母親外出散步。在母親生病休養(yǎng)期間,我們總喜歡在晚上吃過飯后,出門散散步。這樣簡單地運動運動,換換環(huán)境,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對母親的恢復很有好處,母親也樂于這樣做。那天我們特意選了一條較偏僻的路,之所以說它偏僻,是因為它是一條泥土路,走的人確實很少,以至于兩旁的灌叢枝蔓已經(jīng)伸向路中間,路面上也長了雜草。但我們絲毫不介意,因為母親說這條路安靜,又自然。正當我們慢慢走著,走在前面的母親突然轉(zhuǎn)過頭來,問我有沒有聞到一股香味兒。我愣了愣,使勁嗅了嗅,答道:“聞到了,確實有股香味兒,好像是蠟梅花。”母親高興地說:“對,確實是蠟梅?!彼又奶幁h(huán)顧了一下,又對我說道:“兒子,來,我們找找看在哪里?!庇谑俏覀兠α似饋?。
關于蠟梅,它是蠟梅科屬灌木植物?;ū煌廨喯烖S色、內(nèi)輪黃色,有光澤蠟質(zhì)、紫色條紋,呈濃香花托壇狀,口部收縮。果托近木質(zhì)化,壇狀或倒卵狀橢圓形,口部收縮,并具有鉆狀披針形的被毛附生物。花期十一月至翌年三月,果期四到十一個月。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中提道:“此物本非梅類,因其與梅同時,香又相近,色似蜜蠟,故得此名?!睋?jù)記載,蠟梅可以解暑生津,開胃散郁,解毒生肌,理氣止咳;也可用于暑熱傷津、頭暈嘔吐、脘腹脹滿、胸悶咳嗽及水火燙傷等。蠟梅不僅是觀賞花木,其花還含有芳樟醇、龍腦、桉葉素、蒎烯、倍半萜醇等多種芳香物,是制高級花茶的香花之一。而在古代中國,女性會把蠟梅花穿在細金屬絲上作為頭飾,還會把蠟梅枝放在衣柜里或者室內(nèi),增添屋子的香氣。可見蠟梅確實有它獨特的地方。
我們循著味道找了好久,終于在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一株小小的蠟梅。之所以說不起眼,是因為它完全被遮住了,在高枝的夾縫之中。好在它的清香卻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被掩蓋的,足以引起我們的注意。母親小心翼翼地扒開雜樹枝,生怕它被弄傷,一點一點讓它顯露出來??粗@株蠟梅,黃黃的,矮矮的,母親擦了擦汗,舒了一口氣,說,“真好!”我也緊跟著點了點頭。不一會兒,母親又說,“這梅聞著是香,但看著怎么病懨懨的,沒啥精氣神呢?”
我想了想,對母親說,“或許是因為常年被遮擋住,照不到陽光,連養(yǎng)分也搶不贏周圍的植物吧!”母親聞言,緩緩點了點頭。然后吩咐我趕緊回去把小鋤頭拿來,她說瞧著這小不點兒可憐,要把它帶回家養(yǎng)著。我立刻返回家尋找工具。
我拿著鋤頭躡手躡腳地開干,母親在一旁不停叮囑,讓我小心一點兒別把根傷了,說傷了根不好活。我將蠟梅挖出來了,小心提起,母親趕緊上前用塑料袋把它的底部兜住,怕?lián)p傷了根。
回到家里,母親又立刻去把空閑的花盆翻了出來,用水不停地清洗,她說只有好的、干凈的花盆才能配得上這株蠟梅。不一會兒,母親就滿頭大汗,我見狀立刻上前,想從母親手里奪過花盆替她完成剩下的工作。母親卻十分嚴厲地制止我,她用平日不常見的嚴肅口吻說道:“這次你就在旁邊看著,后面的一切我都親自來?!蔽覍嵲谑寝植贿^母親,只得站在旁邊看著她單薄而喘息的身子,十分擔心,手里都攥出了汗。好在后面有驚無險地完成了,母親看著這堪稱完美的藝術品,不由得會心一笑,然后滿意地點了點頭,道:“這才像點兒樣子!”
二
蠟梅種好以后,母親將它放置在屋子的朝陽一側,以此彌補它以前的光照不足。母親每天都十分小心地照料它,每天早上起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看看蠟梅花。這蠟梅在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成了她的寄托。母親隔一段時間,就讓我給她搬一個小凳子放在蠟梅面前,她則慢慢地給它松土、澆水、修剪多余的枝條,一邊做還一邊不自覺地哼唱起歌來。不久,蠟梅長勢就變得特別好,開出許多黃黃的花,顏色十分濃郁,香味也足,看起來精氣神也不錯,整個屋子里都充滿了蠟梅香。每當有客人來訪,都會被這株蠟梅吸引,母親就會高興地跟大家聊起這株蠟梅的種種經(jīng)歷。客人們也不吝贊美,走的時候還在回味,身上帶著花香。母親也時常跟父親炫耀,說這蠟梅就像他倆的孩子一樣,把它照顧得多好。我聽著都樂,父親也由衷地高興,因為母親也逐漸有了精氣神。
這株蠟梅由一根主干,四五條分枝組成,剛開始的時候蠟梅只開了兩三枝。母親在很長一段時間都變著法兒給它提供營養(yǎng),盼望著它開花,她說怕自己等不及。母親一度懷疑是自己強行將它帶離原來的地方,它在抗拒,盆里不適合它生長。她總是在嘆氣,念道:“唉,故土難離,故土難離,說得不就是這樣嗎!”我和父親都勸母親不要多想,以后會開花的,讓她不要急。母親聞言,點了點頭,什么也沒有說。
終于,又過了一段時間,或許是這蠟梅花適應了我家的環(huán)境,抑或許被母親的誠意所感動,居然在夜里偷偷地開了。于是第二天母親別提有多開心。一大早就聽到父親在叫她,“老婆,快來看,你養(yǎng)的蠟梅開花了!看,多好看?。 蹦赣H聞言,很是激動,走起路來似乎都比平時快了,仿佛一下回到?jīng)]有生病的時候。我在一墻之隔的書房里,聽著母親急切的硬底拖鞋的聲音,不由得笑了笑。
不一會兒,就聽到從客廳傳來母親爽朗的笑聲,以及她連連的贊美聲,“真香,真美,可把你等到了!”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母親都沒有出去散步,每天空了就去陪著蠟梅,有時還用手輕輕撫摸。每當我見此情景總會忍不住調(diào)侃道:“媽,您是真把它當你的孩子了,說吧,是當閨女還是兒子”,說完就咯咯笑著走開。這時總會從身后傳來母親溫柔的聲音:“去去去,你懂什么……”隨著蠟梅來到我家,仿佛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fā)展,母親的狀態(tài)較之以前也越來越好……
三
一晃兒,一個半月的時間過去了,蠟梅已經(jīng)徹底成為我家的一員,就如同其他綠植一般。唯一不同的是,母親似乎在它身上傾注的心血更多一點。就當我們都沉浸在變好的喜悅中時,意外突然發(fā)生了。
那天母親也同往常一樣,給她心愛的蠟梅澆水,歌聲也傳過來。突然,歌聲停了,澆水的動靜也沒有了,我和爸爸突然意識到不對,趕緊跑到客廳,結果發(fā)現(xiàn)母親已經(jīng)暈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我們立刻撥打急救電話,并把母親送到醫(yī)院。
母親的病情加重了,又開始住院了。母親的病是端午節(jié)過后查出來的,癌癥晚期……住院期間,母親變得沉默寡言,常常望著窗外發(fā)呆,尤其是在陰霾天氣的時候,她總是盯著天空嘆息,眉頭緊鎖,似有千頭萬緒。母親偶爾主動說話時,都是關于那株蠟梅,她總是問父親:“蠟梅怎么樣?你們有沒有把它照顧好,不能讓它枯死了!”母親不吃飯的次數(shù)逐漸增多了,身子也越發(fā)消瘦,精神較以前更差了。我和父親看到母親這樣都十分難受,又充滿無力感,很多時候我們只能躲在醫(yī)院陽臺偷偷哀傷。父親把我叫到陽臺對我說,讓我做好心理準備,或許對我們來說是痛苦的事情,對母親來說卻是解脫。父親說他要回去一趟,去看看蠟梅。
父親偷偷將蠟梅帶到醫(yī)院,母親事先不知道。母親大多時候都在睡覺,父親將蠟梅放進病房的時候,母親還沒有醒。不一會兒,母親好像聞到了蠟梅的香味兒,突然驚醒,睜開眼睛朝香味兒的方向看去。她的臉上溢出了難見的喜悅,似乎也有了一絲精神,她掙扎著想起身,薄似紙的身體在顫抖。父親立刻上前把母親扶起來,靠著床頭,把枕頭墊在后面,好讓母親舒服點兒。我把蠟梅搬到母親面前,讓她的手夠得著。母親的嘴角揚了揚,用力微笑說道:“你們怎么把它帶來了,醫(yī)院不適合它!”好似有點嗔怪,但我們都看得出,母親很高興。她不停地用手撫摸著枝干,用兩根手指輕搓花瓣,然后把手放在鼻下使勁一吸,說:“好,真好,已經(jīng)長這么高了,也更香了!”
蠟梅在醫(yī)院里放了幾天,中途母親讓我和父親扶著她給它澆水。誰知道這竟然是母親最后一次給她心愛的蠟梅澆水。我們攙著母親艱難地完成這一過程,而后母親躺下休息。母親強烈要求父親把蠟梅搬回家,說醫(yī)院不適合它,也讓父親把她接回家,醫(yī)院也不適合她,父親無奈,只得同意。母親似乎有了一些預感。
四
時間過得真快,一轉(zhuǎn)眼母親去世快一年了。母親去世后,晚上父親的房間里總是長時間地亮著燈。以前躺在床上沾枕頭就睡著的他現(xiàn)在卻變得時常失眠。一到晚上,他總是把電視聲音開得很大,一墻之隔的我也能清楚聽到節(jié)目的臺詞。其實我知道他不是在看電視,只是早已經(jīng)習慣睡覺時耳邊有人說話的聲音,就像當初母親的睡前嘮叨……
母親去世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睡隔壁房間的我總是一覺醒來,看見父親房間里微黃的燈光透在我房間的窗簾上,本該是很溫馨的,現(xiàn)在卻變得越來越冷清。我醒了醒神,耳朵貼在墻上聽了聽,他房里的電視還在嗡嗡響著。我走出來貼在窗戶上看,發(fā)現(xiàn)父親正在看著那株蠟梅發(fā)呆。他把蠟梅搬到了屋子里,我就說為什么沒有在客廳看見它。原以為父親怕傷心把它扔了,原來是放到自己的房間了。母親去世后,由于家里沒人侍弄綠植,大多數(shù)綠植都送人了,而父親唯獨把這株蠟梅留下來了,并且放到了自己的房間里。
我終于知道了,母親那么盡心照料蠟梅,原來是把蠟梅作為念想留給我們。遺憾的是,母親去世后,蠟梅也很久不開花了。父親時常對著蠟梅嘆息,給它松土、澆水,但它就是不開花。父親說它有靈性,照顧它的人走了,它也會悲傷。后來它逐漸枯死了,父親舍不得扔掉它,仍每天給它澆水,施肥。
第二年,蠟梅又被父親放在客廳,讓大伙兒都瞧得見。一天早上,我被父親叫醒。他在樓下客廳大喊道:“兒子,起床啦,趕緊起來看,蠟梅活啦,活啦,活啦!”他一連喊了三遍,我聽得出他十分高興和驚訝。我也立刻跑下樓,上前一看,蠟梅確實復活了。原來枯死的枝干上,已經(jīng)零星開出了幾朵花,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父親立刻忙了起來,又是給它澆水,又是給它松土,他也開始把這株蠟梅當成了孩子,或者更準確來說,父親應該是把它當成了我的母親。
又過了一段時間,蠟梅全部開了,以前熟悉的香味兒又充滿了屋子,仿佛母親又回來了。最高興的還是父親,母親去世后,好久沒有看見父親如此開心。他不停地喃喃道:“還是和以前一樣,還是和以前一樣!”
如今那株蠟梅還在我家,仍然會開出許多花。我們永遠珍視它,就像永遠懷念我的母親。
(責任編輯 肖亮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