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一生命運多舛。母親生于1919年,9歲喪父,10歲時,母親改嫁,妹妹被人收養(yǎng)。母親在叔叔們幫襯下,自立自強地艱難成長,直至16歲與我父親成婚。
1943年,為謀生計,父親帶領(lǐng)全家由湖南醴陵來到江西萍鄉(xiāng),后為躲避戰(zhàn)亂又遷至高坑。母親共生育8胎,但只成活兩子一女。
1955年春節(jié)剛過,患有心臟病的父親突然發(fā)病撒手人寰,撇下母親和我們兄妹。首要問題是無錢買棺木。母親抬起頭,用哭得紅腫的雙眼,掃視了堂屋中躺在門板上尚等著入殮的父親,決定賣掉父親生前用來維持全家生計的那臺老舊縫紉機。親戚們都認為這樣做太不切實際,但母親堅持她的決定,父親終于順利歸山。
處理完后事,母親作出三個決定:先將1歲多的我寄養(yǎng)在萍鄉(xiāng)我二伯家,再為在讀初一的我大哥辦理了退學,然后在高坑露天市場租了個簡陋的毛坯房將家重新安頓下來。
江西萍鄉(xiāng)礦務(wù)局高坑煤礦就坐落在鎮(zhèn)上。礦上倒棄煤矸石的地方,吸引來不少拾煤核的人員。母親也帶領(lǐng)著我大哥和二哥匯入到這一謀生的大潮之中。
當母親初次登上矸石山,見到縱橫交錯的鋼軌、呼嘯而過的電車、從桶中傾倒出來滾落四濺的矸石,以及蜂擁而上擠著搶拾煤核的人群,立即意識到了危險。她回頭望了一眼正躍躍欲試的我大哥,大聲喝住他:“讓媽先上,媽要是沒出事你再跟進!”說完,快步?jīng)_進了那嘈雜的人群。
此后,母親每天帶領(lǐng)大哥,有時也捎帶二哥,從早上7點至傍晚6點,再從晚上8點至深夜12點,不管寒冬還是酷暑,堅持在矸石山上刨掏拾揀、肩挑手提地勞作十幾個小時。
1957年元旦,母親讓二哥將3歲半的我從二伯家接回家中,一家四口總算團圓了。但我已不認識母親,不但不叫她,還拒絕與她親近,只是眨巴著眼睛打量陌生的她。母親既心疼又心酸。
同年8月,二哥小學畢業(yè)了,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取萍鄉(xiāng)青草沖中學。二哥接到錄取通知書那天傍晚,母親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但隨即沉默。大哥嘆了口氣說:“還是別上學了,家里實在是拿不出錢去交學費和其他費用了?!倍缫宦牐R上就哭了:“不!我就是要讀書!”母親的淚水奪眶而出。她撫著二哥的頭,哽咽地說:“別哭了,我一定想辦法讓你繼續(xù)讀書。\"
從此,每天傍晚,剛從矸石山忙完活、還滿身疲憊的母親,又趕緊提上裝滿冰棒的保溫筒,出去叫賣。第一個晚上,孤獨的我坐在大門的門檻上,聽著遠處的狗吠,在害怕中睡著了。母親賣完冰棒到家時已是晚上11點多鐘了,去矸石山揀煤的大哥二哥也還沒回家。母親流著眼淚叫醒了我,從保溫筒里面拿出特意留給我的已快融化的冰棒,塞進我的嘴中。第二天,她就把我送至離家更遠的老關(guān)鄉(xiāng)外婆家了。
1958年,高坑煤礦招進了大批民工充實到生產(chǎn)一線,并組建家屬支援隊到所需部門。在父親生前工作單位的關(guān)照和幫助下,母親被招進了家屬支援隊。于是我又被接回到母親身邊。
母親所在的篩煤組,工作流程就是:從將要倒棄的矸石渣桶中,挑出含煤矸石,回收原煤,再將其過篩成標準煤。雖然是個臟累活,但母親十分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一心多干活、干好活,報答社會和組織。她平時話語不多,但辦事沉穩(wěn)有主見,加上工作認真又能吃苦,很快就得到了領(lǐng)導和同事的好評,并被大家一致推選為組長。
這一年國慶前夕,礦上高產(chǎn),篩煤組也連續(xù)加班幾天,收尾那天晚上提前完成了任務(wù)。見大家都累了,母親叫她們早點下班,自己留下來清理現(xiàn)場和做入庫登記。她工作完畢正準備回家時,不料電車又拉來七八桶插有竹標簽的矸石渣桶。母親趕緊上前,先將桶—一截下,然后又用肩膀?qū)⒁煌巴绊肥斶M篩煤棚。忙完后,她累得坐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汗水濕透了衣衫。此時已過夜間12點,她拖著有些發(fā)軟的雙腿踏上回家的路。沒想到,就在每天上下班都要經(jīng)過的40多米高的廢棄矸石坡上,她出事了。
那天下雨,母親打著手電筒,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不料踩在了一塊浮石上,腳下一滑,身子往后方一仰,倒在地上,從布滿矸石的陡坡上快速翻滾下去,直到被山腳下小溪旁的一塊大矸石擋住。母親暈了過去,一條腿伸入清涼的溪水中。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凌晨的一陣冷風將她吹。她清醒過來,首先想起的是家中還有3個孩子,忙挪動渾身酸痛的身子,艱難地爬了起來,跟跟跗跪朝遠處的家走去。聽到敲門聲,二哥開了門,只見母親鼻青臉腫,衣衫濕透,額頭上滿是鮮血,一進門就跌坐在地。二哥大聲驚呼:“媽!你怎么了?”我和大哥驚醒過來,見狀也驚呆了。5歲的我第一次感受到死神威脅的恐懼,生怕母親會離去。兄妹三個緊緊抱著母親號陶大哭起來。母親發(fā)著高燒休息了兩天,就帶著一身傷痛又上班去了。
1959年,礦上開展增產(chǎn)節(jié)約運動。母親明白,多篩煤能增產(chǎn),少篩煤則浪費。多篩煤既給國家?guī)砀嘈б?,又讓工作人員收獲更多報酬,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母親經(jīng)過思量,從三個方面進行掌控和調(diào)整,以實現(xiàn)“多篩煤”的目標。
首先,從源頭上把關(guān)。對井下裝渣班人員按照規(guī)定已做取舍并插上竹標簽的煤渣桶,要一桶不少地收回。其次,在出渣量較少以及篩煤任務(wù)較輕的時間段,酌情將上級制訂的規(guī)定下調(diào),從而擴大煤渣桶截留數(shù)量。再者,對漏插或忘插標簽的煤渣桶,不予放過。
母親有在矸石山拾煤積攢的經(jīng)驗,因此能識別渣桶是否還可篩選。但僅憑她個人力量還不夠,于是,她現(xiàn)場解說,將如何通過石塊與原煤交合的表面狀況,以及煤塊浮落的程度進行分析判斷的方法,傳授給篩煤組的姐妹們。很快,母親的“單桿獨釣”演變成“片網(wǎng)攔截”。在大家共同參與下,“漏網(wǎng)之魚”也無處可逃。
就這樣,母親在其職責范圍內(nèi),真正做到了把好關(guān)口,最大限度地減少了礦上煤炭資源的流失。她從命運的荊棘叢林中走來,卻活出了自己的精彩。
題圖/陳自罡編輯/趙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