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老屋斑駁的木門,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塵埃在光束中輕輕舞動。角落里,那架老紡車靜默地立著,像一位等待故人的老者。
“吱呀——”紡輪轉動的聲音驚醒了滿屋的塵埃。我仿佛看見外婆佝僂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線里彎成一道弧線,聽見“吱呀吱呀”的紡線聲穿透時光而來。
外婆是烈士遺孀。我們老家華容縣東山屬于湘鄂西革命根據地,外公作為游擊隊員,犧牲于中共蘇區(qū)反“圍剿”戰(zhàn)爭中。我記得外公的《革命烈士證明書》上的職務寫著“區(qū)委
書記”。那是1931年的冬天,一個風雨交加的寒夜,游擊隊的同志來到外婆家,告知她外公為掩護戰(zhàn)友英勇犧牲的噩耗。外公的戰(zhàn)友星夜將他的遺體埋在了桃花山下。外婆沒哭,為了躲避敵人的追捕,連夜背著才一歲多的我母親鉆進了后山的山洞。
我記得外婆說過,山洞里陰冷潮濕,石壁上滲出的水珠“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濺到身上。山風呼嘯著穿過洞口,讓人如墜入冰窖。她把我母親緊緊樓在懷里,用體溫溫暖那個幼小的生命。第二天天還沒亮,外婆帶著我母親開始了顛沛流離的生活。
華容解放后,她們回到了村里。后來我母親嫁給了忠厚老實的我父親,生了我們兄妹幾個,外婆也隨我們一起生活。家里人多而勞動力少,父母天天要出集體工掙工分。為了維持一家人的生活,父親常在月光下到山上砍柴,母親則在煤油燈下為我們縫補衣裳,照顧我們的重任就落在了外婆肩上。
外婆的眼睛就是在那時候壞的。先是在夜里流淚,后來白天也看不清東西,最后完全看不見了。我記得她常常坐在門檻上,空洞的眼神望著遠方。
“菊兒,去村里織坊拿棉條來,我來紡紗線,幫襯幫襯你們。”一個春日的早晨,外婆突然對我母親說。
“娘,您的眼睛…”母親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外婆沒說話,摸索著走到墻角,掀開蓋在紡車上的藍布。她布滿老繭的手指輕輕撫過每一根木條,像是在和老朋友打招呼。“耳朵沒聾,手沒斷,”她笑著說,“怕什么?我能行!”
第一回紡線時,木輪夾住了外婆的手指。鮮血滴在雪白的棉條上,像幾朵小小的梅花。母親哭著要收起紡車,外婆卻固執(zhí)地推開她的手:“再試試。\"
漸漸地,外婆掌握了訣竅。她左手捏著棉條輕輕一捻,就能準確判斷棉花的質地;右手搖輪的速度會根據棉條的粗細自如地調整。棉條在她指間翻飛,細白的紗線“簌簌”地纏上紗錠,像春蠶吐絲般優(yōu)美。
我們最喜歡圍在紡車旁數紗錠:“一個、兩個….”外婆會突然停下手,從圍裙口袋里摸出幾粒糖分給我們,那是織坊的王老板獎勵外婆的,她舍不得吃一粒。當甜甜的糖果在我們嘴里化開時,紡車的聲音又“吱呀吱呀”地響起來。
夏夜悶熱,蚊蟲嗡嗡地圍著煤油燈打轉,不時叮咬外婆。我常??匆娡馄诺囊r衣被汗水浸濕,汗珠從她臉頰滾落,但她全然不顧。“吱呀吱呀”的紡車聲和著窗外的蛙鳴,構成一幅美妙的交響樂。有時半夜醒來,我看見外婆的身影投在土墻上,紡輪的影子轉啊轉,像是永遠停不下來。
有次我感冒發(fā)燒,迷迷糊糊聽見紡車聲停了。這時,外婆粗糙而溫暖的手掌貼上我的額頭,接著是濕毛巾冰涼的觸感。半夢半醒間,紡車聲又輕輕響起,像一首溫柔的催眠曲助我進入夢鄉(xiāng)。
外婆走的那天,天空飄著雪花,仿佛外婆未紡完的棉絮。王老板來收紗錠時,盯著那三十個飽滿勻稱的紗錠看了很久?!斑@紗,\"他捻著線頭說,“比明眼人紡的還好?!蹦赣H抱著紗筐泣不成聲。她知道,這是外婆在生命的最后時光里,忍著病痛紡出來的。
我輕輕撫摸著紡車把手上的凹痕,那是外婆長年累月留下的印記。陽光透過窗榻,在紡車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秀遍g,我又看見外婆坐在那里,銀白的發(fā)絲在陽光下閃著微光,嘴角含著淡淡的笑意。
這架紡車,承載著太多記憶,它見證了一個女人的堅強,記錄了一段艱難的歲月,并訴說著最深沉的愛。外婆用她布滿老繭的雙手,在“吱呀吱呀”的紡車聲里,為我們紡出了最溫暖的時光。
屋外,風吹竹林沙沙作響,仿佛在應和著記憶中的紡車聲。我輕輕合上老屋的門,把外婆的故事珍藏在心底……
編輯/趙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