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四年夏,山西汾陽靈巖寺。第一爐香燃盡時,盤坐在露天佛堂的柳毓娘似乎聽見了鐵佛的嘆息
多寶塔檐角的銅鈴在晨風里叮當作響,塔下五尊通體烏青的鐵佛浸在淡金色光線中。中間那尊垂目括花鐵佛的手掌紋路間還凝著昨夜的雨露。柳毓娘想起七歲那年祖母給她講的,祖母還是孩子時,聽祖母的祖母講述奉資造鐵佛時的情景 老師傅將數(shù)噸晉城鐵錠、整整十騾車刀槍劍戟等兵器和五箱銀元寶倒進沸騰的熔爐,說:“這些東西有精氣神,用它們造的佛像才鎮(zhèn)得住魑魅翹魎,護佑蒼生。
“小姐,梁先生他們到山門了!\"春杏的喚聲驚醒了回憶。柳毓娘匆匆理著衣衫領(lǐng),佛堂門檻外已傳來皮鞋叩著青石地磚的脆響。身著灰呢大衣的林徽因仰頭端詳鐵佛,琥珀色圍巾被風卷起一角:“思成,你看這衣褶走勢,竟像是從云岡石窟走出來的飛天。
梁思成舉著相機后退半步,調(diào)整光圈焦距,按下快門。鎂光爆閃瞬間,柳毓娘分明看見林徽因與佛像對視的眼里發(fā)出亮光林徽因突然輕呼:“座上有銘文!大明正德…女弟子柳門文君獨資造像并立規(guī):此后柳家歷代傳一女,專祀供奉…\"她轉(zhuǎn)身時鬢邊白玉墜子晃出一道弧光,“當年為何要歷代傳一女供奉?”
這個問題在三年后化作炮彈,呼嘯著穿透了佛堂的寂靜。
一九三七年秋夜,柳毓娘攘著太原兵工廠的密信沖進佛堂。日寇已逼近太原。兵工廠急需鋼鐵來鑄造槍炮??紤]再三,柳毓娘決定將鐵佛拆毀,交給兵工廠熔化后鑄造武器。她著手安排鄉(xiāng)人拆毀鐵佛,三日內(nèi)運走。二叔柳承嗣一腳踢翻鐳金香爐:“敗家娘們!這些精鐵佛是柳家祖產(chǎn)!”
‘娘子關(guān)昨夜破了。日本人的鐵甲車碾著百姓的血肉之軀向太原推進,二叔不知道嗎?
聽說要拆佛,跪在佛像前阻止的信眾,一個個痛哭流涕:“這娘佛萬萬拆不得!靈驗得很,道光年大疫,外面死了多少人,就咱這里沒事…\"\"是啊,日本鬼子殺進山西那日,大家都看到娘佛一直流淚…
柳毓娘邁上石臺,大聲道:“鄉(xiāng)親們,當年太祖奶奶造娘佛,就是為了保佑大家。如今,日寇進犯,燒殺擄掠,無惡不作,娘佛要舍身保佑俺們,大家相信,佛永遠不會死,這是涅槃。甚叫涅槃?就是一次浴火重生!”鄉(xiāng)親們似乎明白了,陸續(xù)表示愿意為拆運佛像出力。躲在角落里的柳承嗣眼見鼓動起來反對柳毓娘的信眾被說服,氣得咬牙切齒,閃身溜走了。虔誠焚香祭拜后,就在大家小心翼翼拆著佛像時,春杏突然喊道:“快看,娘佛顯靈了!”大家跟著抬頭望去:只見黃昏的天空中,出現(xiàn)了大片七彩祥云,霞光四射
柳毓娘脫口道:“這是佛的 涅槃之光!
第二日夜,月光漫過窗柅時,柳毓娘來給已拆掉裝箱的佛奉香,不經(jīng)意看到供桌下煙蒂閃著微光 是柳承嗣常抽的哈德門煙卷。她顫抖著掀開香黃帳幔,本該放著鐵佛木箱的位置只剩幾道凹痕,墻角麻繩上還沾著暗紅鐵銹。
馬燈在夜風里亂晃,柳毓娘領(lǐng)著護院追到汾河渡口。柳承嗣正指揮苦力往木船上搬鐵佛。蓄著人丹胡的龜田攔住木箱打開蓋,佛身精鐵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光?!褒斕锵壬?,這五座鐵佛上了船,您該兌現(xiàn)五萬銀洋啦…”柳承嗣的諂笑突然凝固—龜田黑的槍口正對著他眉心:“八嘎!天照大神要的東西,也敢要錢!
浪濤聲中,柳毓娘的聲音比冰還冷:“太祖奶奶親鑄的大佛,佛身熔鑄進國人的精氣神,二叔是要賣給鬼子嗎?
對岸突然傳來汽笛嘶鳴。晉綏軍控制的汽艇上的探照燈掃過河面的瞬間,龜田的慘叫與槍聲同時炸響,二叔柳承嗣撲向鐵佛的剎那,頭上爆開的血花,竟比胭脂還艷。
不久后,忻口戰(zhàn)役的炮火染紅了半邊天。晉造山炮陣地上,隨著一發(fā)發(fā)炮彈怒吼射出,大批日軍和運輸車輛被摧毀,一架滿載指揮官和觀察團的飛機中彈,日軍旅團長和十余名高級軍官當場死亡。炮彈爆炸的煙霧,在空中形成朵朵蓮花狀的白云。
柳毓娘獨坐空蕩佛堂,手中拿著的玻璃框照片里,林徽因仰望娘佛的形象,永遠定格在黑白色的時空……
后人有詩記:
金戈銷盡化慈顏,
百代柔肩擔事難。
縱教倭寇烽煙起,
肯舍佛身雷炮還。
斷壁殘垣成因記,
寶相凝眸傳世間。
選自《作品》2025年第4期